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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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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夜凉似水。
已经三更了,景瑛压根睡不着,他原本就喜寒怕热,此刻干脆踢开了身上明黄柔软的被子,把自己的细胳膊长腿耷拉在床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玩。
今儿守夜的是小康子,这傻乎乎的太监整宿不敢合眼,听见动静以为圣上要如厕,就蹑手蹑脚地想推门上前,没走两步就被景瑛吼回去了。
圣上着几日脾气大得狠,看谁都不顺眼,早朝也停了,每天面前都用绫纱挡着,捏着脖子一天三碗地灌清目解毒的汤药,说是眼部有疾,不便见人。
景瑛自己也恼火,大殿内灯光影影绰绰,他眯着眼睛只能看个模糊一片,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挡住自己的双眸......现实中自己也是这样被蒙蔽了双眼吧,虽为天子,却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记得自己被一道急令迫着从应天出发,身边的老仆们都沉默不言,十五岁的男孩骨骼初成,在秋风中抖个不停,回头看了一眼那不语的石头城,心中满是恨意。
那个时候真冷,就像现在一样。
窗外好像起了风,高大的槐树在纱窗上映出影子,羽状的叶子抖得展翅欲飞,景瑛很小声地叹了口气,把手拿下来准备入睡,却头皮一麻,自己的床边居然坐着个人!
“是谁!有刺客!”他惊叫出声,四肢竟瘫软无力,压根爬不起来,外面的守夜太监和侍卫聋了一般,居然毫无动静,仿佛对屋内的一切全然不知。
景瑛的冷汗下来了,只得瞪着眼睛去看那人,他原本晚上就有些看不清东西,这会儿灯下看人,只能看个大概轮廓,那人仿佛低笑一声,慢慢地朝自己转过身子。
好像一场大风把细沙吹拂殆尽般,景瑛眼前突然清晰起来——那人的五官逐渐浮现,逐渐清晰,剑眉星目,额上有枚椭圆形的小疤,带笑的嘴角下是若隐若现的梨涡。
这是他的稷哥哥,他死去四年的太子哥哥。
此刻全须全尾地坐在他面前,含着笑凝视自己。
“哥哥......”景瑛傻了,呆呆地伸手去摸对方的脸,胳膊怎么这样沉重,他咬着牙掌控自己的身体,终于把瘦弱的臂膀抬了起来,可他前进一分,稷哥哥就往后退一分,急的他满头大汗。
“哥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来,就怔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哥哥,你来看我了吗?”
稷哥哥一动不动,眼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景瑛浑身酸痛,终于奋力往前一扑,想要抓住眼前的人,那人却扭过脸去不看自己,好不容易把住了对方的肩膀,少年哀求道:“稷哥哥,是你吗?你看一看我呀。”
那人迟疑片刻,才缓缓转过头来,却不再是景稷,而是内阁首辅周悬那张青白的倒霉脸!
景瑛正认真地把面前的人端详个仔细,这下却一脚踩空般浑身一抖,如坠入万丈深渊。
“咚!”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凉的金砖上,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未顾得上自己的疼痛,小康子就一溜烟地跑了进来,慌张地搀扶起掉床的小陛下,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万、万岁爷,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不用,朕不过是做了噩梦,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告知旁人!”景瑛坐在床上,心脏还兀地乱跳个不停,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下去罢,这没你的事了。”
小康子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进肚子里,惶然地低头退出寝殿,一时间偌大的福宁宫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声呼呼的喧嚣。
大概明天要下雨了。
景瑛懊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还好没有摔破皮,只是略微红肿起来,刚刚的噩梦着实吓到了他,自从景稷去世后,自己再怎么想念对方,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曾经在佛堂前还暗自埋怨过稷哥哥怎么不来看望自己,三年了,这是头一遭......
还有周悬这个王八蛋是怎么回事,景瑛眼前又浮现起他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十几日前因为北狄骚扰边境的事他大发雷霆,当众斥责这位内阁首辅,甚至破口大骂——
其实这事源头很简单,带兵的将领是景瑛自己暗中扶持的朝中新人樊由,这位武将草根出身,虽说战绩一般,但在朝中无甚姻亲背景,也不牵扯党派纷争,甚至还颇为文雅通晓诗文,是皇帝再喜欢不过的“独臣”。
可周悬却坚持樊由此人不可,认为他只不过纸上谈兵,不堪大用。
景瑛当时还按着性子好言相问,那首辅可有推举之人?
首府大人淡然颔首,毫不在意般说出了一人的姓名——方铭。
这下直接把景瑛给气笑了,甚至朝中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方铭可是周悬的亲外甥!
“周爱卿就不怕旁人说你任人唯亲吗?”景瑛冷冷地看着那人,外戚党的势力已经够强大了,这还要再往里面塞人,真当自己是个摆设不成?
“举贤不避亲,”周悬脸上依然无甚表情,“方铭虽为我亲眷,但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到一月便是中秋佳节,臣以为方铭必不辱使命,将捷报传于宗庙,以告先帝在天之灵,以显我大齐百姓之安。”
百姓是否能安景瑛并不知道,但那一刻他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即位这么久了,朝政由他们周家人所把控,把自己当黄毛孩子般应付,实在太荒唐放肆,他本就有意给周悬难堪,这下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在朝廷上破口大骂,尽失风度。
刚愎自用、泥古不化......残废之人。
满朝文武跪倒一片。
由着这件事,景瑛认为自己狠挫了外戚党羽的威风,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他也心满意足地授兵于樊由,没曾想这个关头,眼睛出了问题。
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自己一直避着不上朝,边关那里也无甚消息,景瑛想起周悬那张脸,突然觉得有点犯恶心。
“小康子!”左右睡不着,景瑛干脆披衣而起,“传令下去,叫周悬明日一早来福宁宫见朕!”
话说完后,额头红肿部再次疼痛起来,景瑛略微懊恼地躺回床上,思索着明日里对付周悬的话,不知不觉间再次沉沉睡去。
窗外大雨如注。
卯时三刻,坐更的御前太监小康子小心翼翼地跪在龙床前唤道:“万岁爷,起驾了。”
景瑛昨夜睡得不好,迷迷糊糊地眼睛都不想睁开,就随着宫人们为自己穿戴梳洗,一通折腾下来神智渐醒,寝宫门帘打开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只见外面风雨如晦,瓢泼大雨倾泻般轰然作响,他楞了片刻后想起来,今日叫了周悬来见自己。
“首辅来了吗?”
一名宦官立刻上前应道:“周大人半个时辰前就来了,在殿前候着呐!”
“糊涂东西,这么大的雨不早点来禀告,周大人淋着身子你们担待得起吗?”他有意提高了声量,天子御臣之道虚虚实实,周悬不是不做事的人,此刻也是时候给个甜枣了。
那小宦官连忙退下,景瑛已穿戴完毕,旁边一位鹤发老妇上前询问:“殿下今日可还要用绫纱?”
他含糊地唔了一声,眼角瞥到了那位老妇人沟壑丛生的脸。
含羞带怯,娇弱可人。
景瑛长叹一声。
“给朕戴上罢。”
周悬果然被雨淋着了。
景瑛透过纱冷冷地看着对方,饶是看得模糊,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湿重潮润的衣衫,和脚边那明显氤氲出来的水渍。
小宦官几乎带了哭腔:
“陛、陛下,周大人不肯去更衣......”
“臣不碍事的,”周悬仿佛才醒过来般地跪下行礼,抢先一步回答,“听雨声淅沥,也是一番趣味,更何况听闻陛下近几日身子不适,臣不能为圣上分忧,已是心急如焚。”
雨渐渐小了,天已蒙蒙亮了起来,曙光悄然而至,景瑛深吸一口气,一肚子佯装大度的话憋着说不出来,其实他最早知道周悬时,还是对这位很有好感的,虽其貌不扬,做事雷厉风行政绩斐然,又写一手好字,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作为朝中新贵可是炙手可热得很。
现在的景瑛却觉得,周悬很像一条蛇,冷冷的不近人情,那无甚表情的眼偶然间一撇,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傲慢与邪气,脸上是常年带着笑的,那笑也毫无温度,说出的话也和蛇信子一般,常惊得景瑛一个冷战。
尤其是今天,周悬没有身着朝服,只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便服来候着,活像一条大青蛇。
景瑛腹诽完毕,也懒得调整自个面纱后的表情,肢体动作还是要殷勤地,于是就纡尊降贵地向前一步,亲热地伸手去搀扶周悬起身,谁知雨天湿滑,他踩在殿前石阶的水渍上,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前栽倒,和晚上梦魇一个样地狼狈倒下,好巧不巧地一下扑在了周悬的身上!
心高气傲的小皇帝顿感颜面尽失,尤其是发觉自己被一双冰冷的手揽在怀里时,又恼又气,猛地站了起来,却不想踩到了自己的面纱,只听“刺啦”一声,那柔和洁白的绫罗悄然落下,景瑛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水一样的眼睛。
瞳孔很黑,甚至带还了一点的天真懵懂。
正担忧地、有点焦虑和埋怨地,凝视着自己。
周悬长得不算漂亮,被皇帝比作一只大青蛇,真不是冤枉了他。
美男子讲究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周悬肤色白皙,但不知是身子骨弱还是什么原因,白皙下面是一层隐隐的青,就显得不那么“气宇轩昂了”,而他的眼睛又极细长,微微上扬,睫毛却极重极黑地往下压,说话的时候又习惯眯着眼,让人看不清那眸子里藏了多少的眼波流转,没什么血色的小鼻子小嘴无功无过,最最要命的则是,他瘸了一条腿。
这样的首辅大人,纵是身披鹤氅,也没什么飘然的气派,再加上他平日里的作风,就像一条形销骨立的小蛇,安安静静不起眼,却让人提防着生怕被咬了一口。
近在咫尺时,景瑛仿佛第一次看到周悬一般,呆呆地看着对方——那不起眼的细长眼睛微微睁大,墨玉色的鬓角还不住地滴着水,就像是被天地日月精雕出来,又在清澈的水里细细洗涤过,不加一点装饰,没有一丝脂粉气,出水芙蓉般干干净净的美人。
他可真好看。
景瑛痴痴地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脸,触感凉凉的,滑滑的。
“你冷吗?”景瑛仰起头,“没事,朕给你暖暖。”
大齐的皇帝乖巧地靠在内阁首辅的怀里,露出了一张快乐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