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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酒楼 ...

  •   养心殿内安静地有点闷,周恪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一只褐点斑斑的老手。

      “周悬,你逼迫圣上,你无耻!”

      他本就不大看起起这个后辈,更不愿相信周家如今的话事人竟是这样的残忍心肠,骂了一句不过瘾,周恪延上前两步,手指几乎点在了周悬的背上。

      “兼听则明,微臣不过是建议罢了,”周悬突然提高了声音,“听周老先生的意思,仿佛陛下全无主见吗?”

      冷刀子回过来,堵得周恪延愣在原地,正准备继续对阵时,景瑛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疲态地挥手:“你们继续查办吧,朕有些头痛,此事明日早朝再议。”

      说完后,景瑛扶着海公公恰如其分递过来的手,慢慢地走出养心殿。
      他没说错,这会儿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眼睛也泛起莫名的酸涨,回宫以来每日午后,刘荣都要过来为他施针,眼疾已然慢慢缓解。

      抬脚进了五宝殿,刘荣果然在此候着 ,老实木讷的一张脸,傻乎乎没看出景瑛的情绪,跪倒在地后就喜孜孜地问:“陛下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幻视?”

      景瑛歪着身子躺在榻上,什么也不想说,旁边的宫人流水般上前,把他身上褐色的短打衣衫除了,露出里面荔枝色烫金的衣裳,他随意地耷拉着自己的长腿,没规矩地甩着,活像那种斗鸡走犬的纨绔少年。

      第一枚针刺入指尖的时候,景瑛略微皱下眉头,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头,又很快地滑落下去。

      刘荣大惊,伏在地上扣头:“陛下赎罪!”

      “不碍事,”景瑛揉搓下手指,并不怎么觉得疼痛,“照此看来,朕的眼疾多久可得痊愈?”

      刘荣哆嗦地回话:“微臣不敢妄言......依臣愚见,还是得封闭视力一段时间,方可彻底断了病根,眼下只是缓解......”

      万岁爷的表情明显有些动怒了,他不耐烦地撇过头去:“先这样吧!明日早朝,朕必须得看得清楚,其余之事日后再说!”

      太医惶恐地又磕了两个头,才小心站起,凝神后才又拿出一根泛着寒光的金针。
      他这次下手极轻柔,景瑛只觉得有些痒酥酥的,居然慢慢地睡着了。

      这个时间,一齐睡过去的,还有周悬。
      身子骨没好透就强撑着过来,刚刚跪下的时候压住了那条跛腿——膝盖使不上力气,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皇帝甩袖而去后半晌他才慢慢爬起来,他才不让人扶呢,周悬重新趴在案几上,拿一枚西洋镜去看奏章上的名单,陛下走得急,很多事情没说完,他得在心里再琢磨几遍才好,可不知不觉间,竟也歪着头睡着了。

      周悬感觉自己伏在一只青面獠牙的鸟背上,可突然鸟不见了,自己仿佛一直在往下坠落,旁边有无数的手试图去接住他,可身体却径直地穿过那些臂膀和尖叫声,一头栽进一个墨色的深渊里。
      他一下子惊醒了,浑身刚从水底里捞出来似的,汗涔涔的。

      外面天已经黑了,周悬的心兀自跳个不住,定睛一看发觉自己在自家那小卧房内,一把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
      “董临!”

      董临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主子,您在宫内睡过去了,陛下着人把您送回来的,太医说是太过劳累,就想着能让您再睡会。”

      “糊涂!”周悬翻身下床,利落地开始为自己穿衣,“备轿,去迎翠楼。”

      已经是亥时三刻了,董临闭上嘴,立马出门准备车马,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现在周府侧门,而首辅大人换了一身蓝灰曳撒,悄没声地上了车。

      天是墨黑的,东边处泛着蓝,迎翠楼这会儿早已打烊,一个小厮跑到轿前瞧了一眼,就弯腰笑道:“四楼,玉珠阁!”

      周悬那条腿吃不上劲,就由董临背着往上走,下面三层都黑压压的,转过最后一级台阶,明晃晃的光就洒过来了,这里共有四个包厢,隐隐地能听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和女人的笑声,仿佛和外面不是一个世界。
      董临小心地把周悬放下来,搀着他的胳膊往南边的玉珠阁走,甫一拉开门,一阵热闹的脂粉味就扑了过来。

      “我不爱闻这个。”周悬边说边往里去,脸上也没什么不快的表情,主座空着,旁边坐着的是两位窑/姐装扮的美娘,挤着中间一位小倡模样的青年。

      那小倡仰着一张粉脸正在吃酒,头上戴了一朵顶大的牡丹,压得头发都往下坠,董临冷冷地扫了一下,眼角就一跳,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艳若桃李,光彩夺目。

      “周大人可叫我等得苦,”小倡娇滴滴地笑着,把酒盏衔在嘴里,眼波像一汪水似的往周悬那儿递,感受到对方的无动于衷后,就灵巧地一仰头,那酒就顺着流进了自己的嘴,他点点那小巧的下巴,“不来尝尝?”

      周悬径直走到主座坐下,董临后退离开,重新关上门,在外面候着,灯光绰绰下只留了个高大的身影。

      小倡眼睛紧咬着那个影子,笑:“这个大老粗看上我了。”

      “你把花拿开,”周悬随手给自己倒酒,“脸上的粉也擦了,我看得眼疼。”
      然后他一饮而尽。

      小倡冷哼一声:“奴家等了大人多久,姐妹们就给我打扮了多久,你说擦就擦啊,还有,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上好的二月雪,如此牛饮真是焚琴煮鹤。”
      话虽如此,他却依言取下了头上的装扮,那两位美娘也笑嘻嘻地取来帕子,蘸着温水为他细细楷去,没多久,那原本玉叶般的脸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丽的俊俏男儿脸。
      这正是周府被围困那日,出现在房门后的青年人。

      “西门云,”周悬自斟自饮,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气,“易容功夫不错。”

      “比不得周大人呐。”西门云把那牡丹随手带在女子头上,然后笑吟吟地拍了下对方的手,两位美娘就心领神会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西门云看着那窈窕的背影,嘴上闲不住:“不如叫她俩陪陪你那手下?咱也好慢慢喝。”

      周悬横了他一眼,二月雪清冽的酒香慢慢盖住了那飘渺的脂粉味,不知是吃醉了酒还是累了,他趴在桌子下笑了起来:“你说说,靖王那个老东西怎么下手这样黑,居然吊起来打我。”

      “谁让周大人高风亮节深入虎穴呢?”西门云给周悬面前的碟子里夹了点盐菜,又盛了小半碗炖得烂烂的绿豆粥,“你别只顾着贪酒,垫下肚子。”

      “我不吃这劳什子,”周悬把粥推开,“这会儿还有水滑面吗?叫厨房给我下一碗去。”

      西门云冷冷地笑道:“穷讲究,也没见你给自己身上添多少肉。”

      “没面了?”
      “早没了!”

      周悬长叹一声,看着桌子上那满满的珍馐,嘴里抱怨:“你故意的,就没一个我爱吃的!”

      西门云从旁边一处小碗里舀了些什么,放到绿豆粥里随意搅了搅:“给你添了老冰糖,周大人爱吃不吃。”

      这时,周悬才接过那碗粥,小口地喝着,两人一时无话,西门云自己喝了会酒,就在桌子上转杯子玩。
      那酒盏琉璃做的,晶莹剔透,莹润地泛着光。

      “你对他可真好,”西门云玩腻味了,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给自己泼一盆子污水,也不舍得他脏了手。”

      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周悬才放下碗:“小孩嘛,没见过什么腌臜事,明日里那群老头肯定和我对着干,我咬死了该铁腕处置靖王余党,那么天下人也不会骂陛下不仁不义来。”

      西门云翻翻眼皮,没有接话。

      “我以前在赣州安顿灾民时,原本打算按人头分粮,日支米二升,一月四斗,其大麦八分、小麦六分、荞麦四分,依分折米......你没见那场面,百姓恨不得活撕了我,这家说男丁多粮食不够,那家虚报人口,后来恼了,全部废除,只得每早清晨排队领一碗善德粥。”
      周悬仿佛有些醉了,说了很多话。
      “五天后再发米,你猜怎么着,原本沸反盈天的百姓呐,都开始说我好了,所以人就是贱,你要是想只杀掉景焕,你就得往上奏,要杀他全家,讨价还价后才能双方满意,陛下落了仁慈的圣名,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何乐而不为呢?”

      西门云把酒杯翻回来,又倒上了酒。

      “陛下还小,比景稷小好几岁,最起码要等他大婚,及冠,慢慢来吧。”周悬直起身子去够那酒壶,“咦,怎么拿得这样远?”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西门云把酒壶再推了推,“你醉了,明日还有早朝。”

      周悬红着脸笑了:“不痛快?我高兴得很,我对得起周家,对得起大齐,对得起百姓,我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吗?西门云,我看你才是不痛快,别跟个浮萍似的飘着,我找人给你举荐,当官成家吧,生了大胖小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越来越低,终于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不小的响。

      “瞧你这样,我就不想进仕途,本说好今晚好生聊聊,听你到了一肚子苦水,”西门云噗嗤一声,“禽择良木而栖,无论是跟着靖王还是帮你,我快快活活,才不管什么天下苍生。”
      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周悬,才发觉那人已经睡熟了,于是轻叹了下,把墙上挂的一件狐皮大氅取下,开门递给董临,小声吩咐:“你家主子累坏了,夜深露重,快回去罢。”

      董临依言点点头,慢慢地把周悬背在身上,扑鼻的酒味袭来,他鼻子一酸,那人羽毛似的一点也不重......他感觉自己,就像背了一把轻轻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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