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禾花

107、番外三

　　周悬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了解景稷的人。

　　他拥有这最高贵的出身，是陛下的嫡长子，享尽无边的尊宠，人又生得高大俊朗，剑眉星目，带笑的嘴角下有若隐若现的梨涡，一手漂亮的好字银钩铁画，无论是九五之尊还是文武百官，甚至普罗百姓，都对这个东宫太子心服口服。

　　可周悬知道，景稷一肚子的心事。

　　他俩年纪相仿，又一同在宫内读书长大，围绕在景稷身旁的皇室贵胄、德才兼备的人海一样多，但景稷偏偏爱和周悬玩，大概是由于只有他俩在一块时，周悬是安静的，能够让景稷从纷杂中喘口气来。

　　景稷爱看夕阳。

　　少傅严厉，时常训斥景稷，每每从文华殿回来，都是日已西沉的时刻，这个时候景稷就会顺着长长的路往东宫走，周悬默默在旁边跟着，宫娥们熟稔地背过身去，不敢僭越看到太子的脸。

　　如果她们中有胆子大的，能够偷偷看一眼的话，会发现，这个常年温柔和煦的太子，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

　　“如果你不必为周家进入仕途，你想去哪里呢？”

　　有一次，景稷突然这样问道。

　　周悬想了一会，却没有答案，周家主房子嗣稀少，他生来就得挑起这个担子，也就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如果是我的话，”景稷出神地看向远方，“我想去有风的地方。”

　　漠北有风，呼啸而来，肆虐得仿佛能带走世间的一切。

　　周悬至今都不知道，景稷是如何说服先帝，能够允许自己去往漠北视察的，这个被含在嘴里，如珠似宝长大的小太子终于走出了九重宫阙，他把脑袋探出车帘外，近乎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等到出了京畿，他连马车也不肯坐了，一定要和将士们一起骑马，当时护送他们的是于忠老将军，老爷子脾气不好，生硬地告诉小太子，人在马鞍上长途跋涉下来的话，腰和腿压根受不了。

　　可当时的景稷根本不在乎，一双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喂！你要不要也出来骑马？”他信马由缰地向前跑，回头冲着周悬大笑。

　　周悬心里清楚自己的斤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太子的邀请。

　　当时的周悬嘴上没说，心里是觉得，这个小太子，怎么看怎么有点傻。

　　他们在漠北待了很长时间，景稷甚至得到了于忠将军的另眼相待，他以为身份尊贵的太子只是嘴上说说，哪儿能受得了这边境的苦，漠北的风，可景稷在草原奔跑的时候，就像只快活的小马。

　　景稷还是很爱看夕阳。

　　有次周悬也很奇怪地问他，真的习惯这里吗，怎么会有人放着宫里的锦衣玉食不过，来最北边吃沙子呢？

　　景稷笑眯眯地没有说话，两只梨涡深得仿佛能盛蜜，他闭上眼睛伸开双臂，风从他的指缝中溜走，把少年的头发扬得很高。

　　那个时候，周悬就有预感了。

　　可他俩很默契地都没有提这件事。

　　随着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太后几乎三日就要送来一封信，她怎么能不想这个宝贝儿子呢？景稷一天比一天的消沉，肩膀耷拉下去，眼睛也无神起来，走起路的时候晃晃悠悠。

　　看夕阳的时候，他大哭一场。

　　景稷很想自私一回。

　　笑到，仁义，责任，他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为何生下来就要背负起这个国家的命运？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胸无大志，恨自己居然胆大包天，谋划了场盛大的一走了之。

　　“你可想好了？”周悬问他。

　　景稷躺在草地上，柔和的草叶抚着他的脸颊，少年在抽泣。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什么都不想争，我恨我为何生了这样一幅性子！”

　　周悬跟着躺在他身边，满目都是澄蓝碧色的天，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突然很想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我不阻拦你，”周悬想了一会，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你若是回到深宫中，是活不长的。”

　　“我也活不长，可是我不在乎，”周悬继续道，“我总得为周家死，我也想做出点东西看看，为了娘，我不在乎自己之后会不会被戳脊梁骨，可殿下你不一样，你没有勇气。”

　　景瑛的手臂盖着自己的脸，肩膀微微抖动。

　　最后周悬问他，你有勇气死吗？

　　景稷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敢回到宫中吗？”周悬说得很慢，“太后很思念你......如果你没有回去的话，两位皇子必然相斗，陛下定要做出抉择，甚至可能会有流血牺牲。”

　　“周悬，”景稷把胳膊从自己脸上拿开，扭头看着对方，“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再回到宫中？”

　　“我喘不过气，”景稷痛苦地摇头，“你不会懂的，我真的会窒息在那里......我不配做太子，也承受不了那样重的期许，我......”

　　周悬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景稷。

　　“我不会帮你，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不会管的。”

　　换句话说——我也不会阻拦你。

　　我只会帮助你，守护住这个秘密。

　　毕竟当风吹过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

　　那天晚上，景稷就做出了选择，他还是勇敢而懦弱地选择了自己最向往的路，而周悬，却食言了，他最终还是帮助了自己的好友。

　　对，景稷是这偌大的深宫中，他唯一的朋友。

　　周悬费尽心思地偷梁换柱，让景稷能够真的一走了之，从漠北回来后，周悬很少想起过他，只是也坚决地走了自己选择的路，向上爬，哪怕不择手段，生当五鼎食，死则五鼎烹。

　　已经七年了，周悬不知道景稷是否知晓后来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只是守口如瓶，哪怕被景瑛当面质问，也不发一言。

　　后来景瑛仿佛猜到了什么，再也没提过先太子景稷。

　　只是偶尔夕阳西下的时候，周悬案上的纸页被风吹拂起来，他可能会有瞬间的晃神，想到那个总是不怎么快乐的小少年。

　　景瑛在旁边打盹，他昨晚没睡好，这会儿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淼淼站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家伙啄醒，好报那克扣鸟食之仇。

　　周悬在淼淼那绿豆眼看过来的时候，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让风继续吹吧，不用醒来，不用关窗，让少年们在那柔柔的吹拂中，沉入香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