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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祈,你来一下。”昕楠的声音在若祈身后传出。若祈怔了一下,忙转身跟去,才省起师傅此次审讯晓来,必更无时间教导自己,事先自然会有些安排。刚才姚师伯也仿佛特意吩咐过她“先自收拾安排一下”,所以她也不急着到大牢里提审。昕楠足下不停,领得若祈到了刑讯司衙门内给她首席掌刑划拨的书房。
      书房里冬日的阳光洋洋洒洒地弥漫着,散出一点淡淡的暖气。昕楠的眉头却是深皱着,她在桌后坐了下来,身体蜷缩在了圈椅里。若祈心底不自禁涌起一点柔情,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师傅会现出一点点小女孩的模样,她的脸庞苍白,细细的睫毛在阳光底下历历可数。
      “昨天……大师兄找你去了祠堂是吧。”昕楠缓缓地问,眼皮倏忽抬起,冷冷地望着站在身前的若祈。
      若祈一惊,他未曾料到昕楠要问的竟是这个,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书房本就僻远,周围更无人走动,一时间房间里便是静极,若祈只听闻得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声。半晌,他才嗫嚅道:“是。”
      昕楠却仿佛并没有在意,只是微微笑笑,道:“他找你干什么呢?总不外乎问问你师傅师兄的近况,问问我做事有无不妥当的地方,或者……多半还要你以后凡事上心,大小事端,都要找他汇报吧!”
      若祈听得头皮冰凉,挣扎地道:“我……”
      昕楠不容他说下去,接着道:“至于你,小小一个掌刑补,当然也只能唯唯诺诺先答应下来再说了。又或者他还许给你些好处,胁你一点颜色——大师兄做事总是太为露骨了些。至于二师兄,呵,想必也没有少下功夫吧,你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抛过好几个媚眼了,私下里当然也没少暗示些什么,是不是呀?”
      若祈呐呐道:“师傅您什么都知道了……”
      昕楠冷笑道:“我倒指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自己,如今打算怎么办?两位师伯可都是得罪不起的人呀。”
      若祈木然半晌,摇摇头道:“我没什么别的办法,支吾过去一回是一回。”
      昕楠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忽然她缓缓地问道:“曹诩丞还问过你什么没有?”
      若祈偏着头想了想,道:“他还问——你有没有交给过我什么书册?”
      昕楠一愣,抬头注目在若祈的脸上来回看了半晌,才低头喃喃道:“果然,连切磋谱的主意都打出来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祈闻言情不自禁低呼一声:“切磋谱?怎么……不是一直在刑神堂供奉吗?”
      昕楠道:“你知道切磋谱?是在极刑司,你的师傅说的吧!”
      若祈点头,道:“师——赵员外郎当时是告诉过我。这是刑部所有刑罚的菁华……又何止是刑法,这本书简直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六扇门里的技艺几乎是尽集于此了。此书卷首有着当年著书人的题字,如切如挫,如琢如磨。故而名为切磋谱。”
      昕楠微微笑了笑,道:“总算你还知道一些,本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但,还有很多事情不是为你所知的。切磋谱因为如此重要,刑部只许六门的掌门借阅,绝不允许抄录外传。连借阅的时间也有严格限制。但就是如此,还是出了岔子,十七年前被盗了下卷。刑部存留的,就只有切磋谱上卷了。”
      若祈大为惊奇,还想再问,昕楠却又截口说道:“说正事吧。这次我主刑华晓来一案,大约最快也要半个月的时光。这段时间按二师兄的安排,是要你暂且去他门下。他让孟空清出手头的事情专门管教你。”
      若祈一怔,听出昕楠的语气大有森然之意,摸不出师傅的意思,只能等她的下文。
      昕楠却没有下文,忽的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仿佛在思量什么疑难不可解的事情。半晌,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地道:“若在孟空那里有了什么麻烦,可以去找吴师侄,吴络沉。”昕楠忽然盯住了若祈的眼睛,轻轻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若祈缓缓体味着师傅话语里的意思,缓缓点点头。
      昕楠道:“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若祈迟疑了一下,若说问,进得这刑讯司来,几乎有千万疑端想要问个明白,可此刻师傅当真要自己问了,却又不知问什么好。挣了半晌才开口,口中问的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记得初来刑讯司时听息文书说这里的掌刑除了师傅外还有十六个……可我至今只见过十四位。”
      昕楠一愣,仿佛料不到若祈会问这件事情,忽的微微笑了笑,道:“你倒也心细。秦镶和陈霰两人,在你到之前就出去办事了,说是借调一段时间,但借调着就没影了。你也知道,官府里的这种事情……”昕楠说着,抬头看看日头,淡淡笑道:“你也该去大牢了,孟空或者会在门口等你,否则随便找个人问问孟师兄在哪里好了。”说完她也不再多耽搁,转身就出了房门。
      若祈到得大牢门口的时候,孟空果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但他明明看见若祈走了来,却抱着手抬头看屋檐。若祈暗自警觉了一下,忙走到孟空身前,鞠躬道:“若祈奉姚师伯之命转而到孟师兄手下听候教诲,尚请孟师兄多多关照。”
      孟空的鼻子哼了一下,扭身进了大牢,口中道:“以后来得早点,别让我等你。”若祈不敢出声,小心翼翼跟在这个出名难缠的师兄身后。
      孟空倒是不管不顾扬长直入,对了暗号验了腰牌,就径直带着若祈到了一处刑房,然后居中一坐,从袖口掏出一本册子翻了两下,抬头瞥了若祈一眼,道:“我这边的事情也不能耽误了,若祈你吩咐他们带昨日里那个在云分阁里斗殴致死的凶嫌带了来!”
      若祈怔了怔,自去跑到了屋外。屋外正有两个衙役当差守在那里,却在互相说着些什么。若祈迟疑了一下,进了刑讯司后便一直是昕楠单独安排自己的任务,从来没有和衙役打过什么交道。他咳嗽了两声,指望着那两个衙役可以停下来听他说话,可那两个衙役大约是谈兴正浓,竟是听而不闻。
      若祈的脸有些发热,他只得提高声响,喝道:“当差的人呢!去牢里提那个在云分阁里犯案的嫌犯!”
      那两个衙役却不理他这一套,左面一个抬头看看若祈,嘿嘿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若大掌刑,失敬失敬。怎么,要提人吗?哥们可记得您还没这权限吧,是吗?”说着他一脸促狭地大笑起来,边上的同伴也跟着凑趣儿笑了几声。
      他们这一笑,若祈心里就着了慌,分辩道:“是孟师兄吩咐下来的……”
      两个衙役相视一笑,左面那个又道:“孟掌刑?有什么手令信物没有?别是你假传的吧!”
      若祈明知道他们是故意刁难,却又急得没话好说,直气得脸庞通红,半晌才道:“孟师兄人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当面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短短几步路的事情,又要什么信物了?”
      右面那衙役看若祈真急了,倒也不敢做得太过火,从旁道:“老黄,算了算了,若小哥儿都要急得哭鼻子了,快去把人犯提了来吧!”
      那叫老黄的衙役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去了,剩下那个衙役也摸了一串钥匙跟在后面。若祈正在迟疑自己是不是要跟去,孟空的声音已从房里传出:“那么些小事,就费那么久,若师弟手脚就不能利落一点?”说话的语气里大有见责之意。
      若祈叹了口气,踱了回去,神色不豫。孟空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门外叮当作响,脚步声起,两个衙役将那人犯带了来,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模样的人,一脸晦气地哼唧着,一双眼珠却是骨溜溜地直转。
      若祈偷眼看了孟空一眼,却见孟空脸上不自禁露出一点厌恶之色,心底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异样。
      只听见孟空冷笑道:“底下便是云分阁里行凶杀人的章乘七?”
      “小的正是。”底下那章乘七有气无力地道。
      “你可知为何讲你从顺天府改送到刑部来?”孟空狠狠瞪着章乘七。若祈却觉得孟空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对章乘七的厌恶。
      “我也正想问你——好像刑讯司一个小小掌刑,没这权力审我。”章乘七仿佛有恃无恐,振振有辞地说。
      “哦……那我也好告诉你,打架斗殴等情事,本不归刑部审理。我们更不会管你什么院子里的不堪之事。但你的案子坏就坏在牵涉了叛逆大罪,你可知道?你动手的时候可也说过大话,你出了什么事情有夜明裳替你罩着,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着!这句话,四周街坊皆可为证。”孟空冷冷地道来,若祈却是暗暗吃惊,却原来又是件牵涉了夜明裳的案子。
      “这……我不过是当时嘴快,胡说了一番……”那章乘七仿佛万料不到居然是被揪到了这错处,言辞也软了下来。
      “你以为这么两句就可以支吾过去?还是老实交代吧,你同那夜明裳是什么关系!”孟空说到后来已经是声色俱厉。
      那章乘七听闻此言,连连叫屈。孟空却不再理他,却径自同若祈道:“若师弟在昕师叔门下也有些时日,就让我们看看,你在昕师叔手底下都学了些什么手段!”
      若祈一愣,只得上前躬身称是。他四顾了一下,满排的刑具堆在屋角,还有一炉煤火烧得正旺,而此刻自己的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该怎么将这个场面对付过去呢?若祈略略沉吟,额间已然见汗。脑海里不断涌现出这些日子见过的洗过的刑具名称,咬咬牙,定下了主意。
      孟空不屑一顾地看着眼前的若祈忙碌开来,嘴角上微微带着些冷冷的笑。若祈将那章乘七提了起来,靠在了屋中一具已经立好了的木桩上,一手提着一捆绳子,便是上下一绕——这么一绕是对是错,若祈却已是管不了了,只是凭着看昕楠施刑时那么丝丝屡屡的印象,同那刚刚学了一日的捆绳之法,勉力施为而已。耳边却又传来了孟空不屑的一笑,若祈心下微微气愤,下手不免也乱了起来。谁知眼前那章乘七竟也不知好歹地笑了一声,若祈心下一怒,手一挥就给了那章乘七一巴掌。这下子下手极重,竟是让章乘七嘴角崩裂,一口血便是吐了出来。
      若祈这一开打,登时就顾不上其他的了,狠狠将那章乘七身上的绳索死结打紧,顺手从一边抽出了长鞭一条,当空一甩,就是一鞭抽下。那章乘七一声拖长了声音的惨叫登时响了出来。若祈却硬生生只当充耳不闻,接连几鞭就是当着身子骨儿抽下,直打得那章乘七疼得惨叫连连,一身棉衣打得棉絮都散了出来,身上多了许多口子,鲜血长流。只听见那章乘七痛极惨乎道:“官爷明鉴呀!小的和顺天府的差爷都通过关系了呀!小的塞了不少银子啦!!”
      孟空的脸色却是狠狠变了一下,厉声道:“口不择言的混帐东西!若师弟,狠狠地打!”若祈又跟着挥出了几鞭,直疼得那章乘七两眼翻白,却再也不敢多喊什么了,只是哼哼着上下抽动。
      孟空又等那若祈多抽出几鞭,才道:“算了,若师弟,今天就到此好了。”若祈这才如释重负,把鞭子松手扔在地上,舒了一口气。孟空笑了笑,道:“姓章的,还清醒吗?要不要弄桶凉水尝尝?”若祈皱了皱眉头,这时正是隆冬时节,那么一桶凉水浇下,这等滋味可不是一般什么人都受得的。
      那章乘七半天才挣出了一句话,气息奄奄地道:“不必了……我,我明白了。今天,家里人来探我就和他们说。”
      孟空冷冷笑了一下,道:“不错,也还算个聪明人。老黄,麻烦放他下来,带他回去好了!”
      门外的衙役闻言进来,若祈心下恼怒,这些事情分明都可以让衙役做的,刚才却偏偏要出自己的丑。
      待得衙役出了去,孟空瞥了若祈一眼,冷冷道:“是不是还没想明白?”
      若祈皱眉道:“我总不见得真以为这么样就真可以审出些夜明裳的共犯吧?”
      孟空冷笑了一下,道:“当然。说这些,不过是应付应付上头罢了。”
      若祈道:“那,我明白了。他通的只是顺天府一条线的关节,却还没孝敬你……”
      孟空道:“却原来你还不笨。不这么折腾一顿,他怎么点得透呢?”说着孟空哈哈笑了下,道:“放心,算起来也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若祈不再说话,默默将地上的刑具收拾好。孟空却甚觉不耐,道:“这些事情留给衙役做好了。现在时候不早,同我出去吃饭——我还有些话交代。”
      若祈更不顶撞于他,只是默默跟在孟空后面出了大牢。
      孟空脚步沉重,仿佛有着什么心事,出了大牢到了厢房,忽然扭头对若祈道:“算了,你自回去吃饭好了。午后你自己去那间刑房等我。”
      若祈皱皱眉头,也不知孟空在打些什么念头,也不再多想,回了厢房用过了午饭,休息了半晌,走出厢房,却看见司寒和昕楠的房间还是空空荡荡,却是从来都没有进来人的样子。若祈想起仿佛舒穆与他说过,审讯重要人犯时所有参与掌刑吃住都要在大牢里,甚至人犯的饮食起居都在掌刑们的职责范围内。
      而今天,华晓来他们又进行得如何了呢?若祈不自禁又想起了这头事情来,心底空落落没个底。若祈叹息了一下,便转身向大牢行去——同在那么一个屋檐底下,竟是连面都碰不上一次,若发生在别处,想必没什么人会信吧。可这里是刑部大牢,至今为止,若祈都没有整个儿转过一圈。

      如此一连几日,若祈都是跟着孟空,审些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几钱几两的油水倒也零散沾了不少。孟空也逐渐对若祈生了些好感,不再任意编排他什么了,闲而也会与他讲些子官场的规矩,用刑的法门。至于第一天午时休息前说要和若祈交代的话,却没有再提,若祈也不多问,渐渐也就忘了。若祈自己也时而暗中习练华皑师兄教给自己的那种心法,那心法上手极易,那天在华皑亲炙下练得一晚便已颇为熟练,如此一日日练下来每次只觉得通体舒泰,倒是一天不练就觉得少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快,一晃已是三日之后了。正是晌午时分,若祈刚自大牢内出来,忽的门口闪过一个人,拦在了若祈身前。若祈不禁一愣,定睛看时,惊呼一声:“大师兄——”那人摇了摇手,叹息了一声,低低道:“我早不是你大师兄了啊……”那人正是极刑司时若祈的大师兄阎陵。
      只见阎陵此刻已然换过便装,一身青衣,眉头紧锁满是愁容。若祈心知他来找自己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忙将阎陵扯到一边的僻静之处,急急道:“大……阎司刑,有什么事情吗?”
      阎陵沉吟着,仿佛在思虑如何开口,半晌才道:“我是来求你帮忙的。若祈,师傅出事了。”
      若祈一惊,问道:“究竟如何?怎么……”
      阎陵紧锁双眉,挣了一下,才叹道:“我也没什么法子了,该求的该问的都求遍了。刑讯司我也不识得什么人,就只有你可以指望了。”
      他这么说了半天,若祈还是一片迷茫,皱眉道:“是师傅……赵员外郎犯了什么事?”
      阎陵叹息道:“却是开脱不了的大事!切磋谱在师傅手上丢了!刑部疑是师傅监守自盗,今天下午就派人将他拘了去,大约此刻已是下狱了!”
      若祈一惊,额上的冷汗不自禁地往外冒,“切磋谱?这……这可真不易开脱了……我,我小小一个掌刑补,又有什么办法?”心下暗暗担忧,师兄不会是让自己劫狱吧!
      阎陵道:“我也不是求你别的,看在那一番香火之情的分上,照顾着师傅一点。他年纪也大了,受不起折腾……”阎陵低低说着,眼泪都仿佛要冒了出来。若祈这时才细细看过阎陵,他这时已然不复平日的镇定果决,脸上竟是说不出的憔悴焦急,大约是为了师傅的事情奔波了整整大半天了。
      若祈心中一酸,道:“师傅这样的老好人……如何竟惹来这场祸事?”
      阎陵道:“便是昨日师傅欲将借阅的切磋谱送回,竟发觉那切磋谱不见了。师傅勉强求刑神堂理事的人宽限一夜,在房里寻了整整一夜,头发都落了一地,却还是没有找回。拖到今天上午,终究是拖不过,还是被提进了刑讯司等候发落。”
      若祈叹息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打点吗?二师兄三师兄他们呢?”说到此时,若祈还是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当时的称呼。
      阎陵狠狠道:“三师弟已然暗地里以极刑司员外郎自居了,正得意着呢!二师弟也忙着给未来的上司耳提面命,忙活得很!”
      若祈无法,也只得软语安慰了这位当初的大师兄一番,自己心底又何尝好受?想换个话题说说,想了半天才找到话头,问道:“大师兄,那切磋谱不就一本记录刑部各门技艺奇巧的书册吗,何至此事坏到如此地步呢?”
      阎陵微微一怔,缓缓地道:“有些事情,你或者不知道。这本书……并不仅仅,是你想像的那样简单。传说,此书原本所有人都当是一本刑部诸法要略,然而二十余年前,刑部却出了一个人。那人聪明才智,冠绝一时,几乎通晓刑部六门之学,堪称一代宗师。”
      若祈皱眉道:“有这么一个人?我怎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阎陵叹息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个人……几乎是整个刑部的禁忌了。如非必要,大家都不会去谈他。却说那人,在十七年前不知如何竟在一夜之间失踪了,连带着消失的是切磋谱的下卷。而于此同时,江湖之中却出现了一个武功极高来路不明的侠客,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终是惨死。而很久之后人们才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那切磋谱不但是一本刑法要略,还是一部武功秘笈。从此江南大盗亡命之徒竟都开始想着打刑部这本书册的主意,几场大战下来,互有胜败,但这切磋谱终究是保住了。而刑部也对这切磋谱的上卷更加珍而重之。所以,你要知道,此次切磋谱上卷失去……简直是刑部的天都要塌下来了呀!”阎陵这样叹到,若祈却是信的。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将阎陵送走,若祈心下却是汹涌澎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当初师傅,还有大师兄——他们都是待自己极好极好的。若祈忽然鼻子发酸,不知如何竟是要哭了出来,却还是咬牙忍住。当初被迫离开午门那时勉力压抑到现在的悲愤哀伤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机会冒出头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若祈的手不知何时已然死死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肉,心底一个狂暴的声音在怒吼着,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若祈深深叹了口气,心中却直如一团乱麻,茫然无绪,到底如何“照顾着师傅一点”,竟是什么主意都拿不下。就这样痴痴惘惘地用了午饭,回了房间,一路上心不在焉,不知险些撞到了多少人。
      究竟是怎么办才好呢?或者,可以打听师傅的状况托主管的掌刑照顾?可以自己暗地里去探望师傅?可以……可以冒险将师傅劫出来?若祈一愣,被自己的主意吓了一大跳。然后又惶惑了:那样……其实也未必不可以。
      若祈跳了起来,仿佛是想赶跑自己的念头似的,冲出了自己的房间。可就那么一开门,便是一阵冷风吹过,还夹杂着一点纷碎的雪片。晴了几天的雪,又开始下了。若祈忽然间悲从中来,这么一场清清白白的雪,落到地上就立时污浊得不成样子了。那些人,也是这样吧,无论以前是如何在九天之上翩然回旋,落到这刑门,就算是完了。
      可他不要这样!他不要师傅这样!他不要那个待他如父的慈祥老人在血泊中间痛晕痛醒,他不要!
      他不要……那又能如何呢?若祈的眼睛里渐渐湿润开来,他缩着脖子退回了屋里,将门紧紧关上。
      正要坐下,门却嘭嘭嘭地被敲响了。若祈怔了一下,将门打开,却是舒穆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刚才……看见了你……”舒穆犹豫着说道,又勉强笑了笑,“不请我进去吗?”若祈慌忙退后,让了舒穆进屋,一面将门带上。
      主客坐定,舒穆先自叹息道:“你师傅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正要来和你说,想必你也已经知情。刑部的人正为了夜明裳华晓来的事情忙得团团转,此案虽是严重,却也是刑部里面的事情,恐怕最近是不会有个了断。但预审亦是难免,司里是吴络沉吴师兄主理,小弟正是吴师兄的助手。吴师兄那里极刑司阎陵司刑先去打点过了,我也提过了一提,吴师兄平日里虽是脾气乖僻,但那多半也是因为嫂子也管得太严,其实还是通情达理的。下手无论如何都会留情一些。”
      若祈眉目间阴云稍解,起身道:“舒兄替我费心了!”然后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舒穆也仿佛无从接口,随意谦逊了一下,也沉默了下去。于是两个人就静静坐着,各自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半晌,若祈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舒穆,笑了笑,道:“时间不早了,也该去了。”舒穆点头,两人起身相偕而行,一路无话,各自在大牢里分了手。
      若祈却是暗自留心,将舒穆所去那刑堂的路径看了个大概,约莫算出那刑堂的所在。刑部大牢里掌刑们平日走的门在东南角上。进门走过一条甬道就是一条走廊,一排刑房都在这里,各自有小廊通北面的大牢房。走廊的尽头则是准备刑具的备刑房。而重犯单独关押的小牢则在南面,和刑房并不相通。要绕走到最西面才有小道到那里,小道更有卫兵把守,而小牢更南才是供审讯要犯的三间刑堂。然而此刻,因那华晓来的事情,设机关防内奸,大牢南面一半几乎都出于戒严中。如今切磋谱这一案,虽是尽够分量放在那三间刑堂里,但为了那戒严所限,重新在北面的刑房里面挑了间大的布置成了刑堂——吴络沉舒穆那样的掌刑到不觉得什么,只是要委屈了那主审官了。
      若祈于是望着舒穆的背影,浅浅地笑了一下,心底却自沉甸甸的,转身去了自己要去的刑房,等着师兄孟空来,接着就是一堆杂务,施刑问讯,百般手段,不过是空自消磨。犯人惨叫的声音来回荡漾在了刑房内外,直勾出一片阴风惨惨。而若祈却再也无动于衷,他面上或者做的事情,但心底,他心底却不敢在想什么,只是不断地在问自己,究竟,究竟,究竟是否要按自己心底想的那样去做?
      若祈忽然发觉,从小到大,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按自己的心意决定过什么。离乡是灾荒所迫,进刑部是亲戚安排,调至这刑讯司也不是自己所能够左右的,只能说是无奈。自己这一生,这一生,就这么过了?若祈的心意忽然间坚定了起来,这或者是自己人生当中唯一一场冒险,那么这一次,自己绝不会再逃避。
      如此一想,心神既定,那时间便就过得极快,仿佛没有过什么时候便已到了休憩时分了,孟空就起身示意可以离开了。若祈当先走在前面,疾疾而行,却拐进了一个死角,等着孟空走了过去,才起身,匆匆往回走去。刚才孟空审讯所在的刑房空着未锁上,衙役却已经走了,各房的掌刑们正三三两两的往大门走去。若祈假装忘记取什么东西的样子,走进了那间刑房,就关上门,等得外面的人声渐渐减弱。
      他知道如师傅这样的人犯,多半入夜后还会提审,也还是在那刑堂里。跟着孟空那么一段日子,别的没有学到多少,却是熟知了那些衙役好逸恶劳的习性。虽说按这刑部大牢的规矩,审讯后必是要将人犯送回牢房的,但这两次审讯间隔既短,转到南面小牢路途又远手续又烦,衙役们多半就径自将犯人捆绑在刑架上锁在刑堂里面,自顾着休息用饭去了。而掌刑们也因着这么办等于变着法子让犯人少吃一顿饭,消磨许多锐气,给他们夜里审讯带了不少方便,因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那么现在,师傅他,应该就在,自己的隔壁的隔壁。若祈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他几乎完全丧失了勇气,只能在心底里不断对自己说:“只是去看师傅一眼,一眼。”就是这声音也是底气不足,像是哀哀恳求一般。
      终于等到旁人都走尽了,若祈方才挪动了脚步,脚都几乎软了。他定定神,出了房门,穿过了走道,来到适才舒穆走进的那间刑堂前,咬咬牙,重重推了一下那门,却是啪的一声,若祈一惊,才发觉那门锁掉到了地上。他头上的冷汗倏忽冒了出来,适才决意来时竟忘记了刑堂必是会锁上的,幸而今日衙役离开时只是将锁挂上,不曾好生锁起。他缓缓舒了一大口气,推门进了去。
      刑堂很暗,只有一点光还是从门的缝隙里涌进的微弱光线,若祈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却下意识将门关上。待了好久,至少在若祈心目中时很久很久了,若祈两眼才勉强适应了这黑暗,将房内的情形看了个大概。房间的正前是一排黑沉沉的铁架,一色血红的光泽从这极暗的黑色泛出。若祈下意识往右面看,怔住。一个人被铁链锁在了那墙壁上,披头散发地垂着头,浑身上下的囚衣再无一处完整之处,鲜血淋漓。是……是师傅吗?若祈嘴角翕动,却问不出口。那人却仿佛感觉着有人来了,嘴里喃喃呻吟着,仿佛是在说:“……别,别用刑了……我都招……没有,我没有藏……切磋……谱……我不知道啊,不知道……”
      若祈忽然觉得这场景好是熟悉,一时间却记不清楚,只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被那满腔的悲哀沉痛打乱了,什么都想不清晰。师傅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是深重哀沉,在这大牢里的每一刻时光,对这位刑部旧人来说都是一种深重百倍的折磨。不仅仅是那疼,那苦,那刑辱加身,更多的却是不甘却是反讽。老人呻吟着,极苦极痛却又挣扎不得,那惨状直让若祈也心惊肉跳。
      冥冥中,若祈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从这刑堂的某一个角落幽幽响起——按你知道的给他一刀,让他痛醒便是。若祈一怔,缓缓向他的师傅,如今的囚徒走近了几步,心潮汹涌。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做到的慈悲,是什么。可他不愿,也不忍那样做,如果有别的选择的话他一定不会这样做。若祈在一瞬间将所有能够走的路都想了一遍,他可以让师傅永远在这不见天日的苦痛中沉沦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这里一样,但他不忍;他可以带师傅越狱,远走,但机智也好武功也好轻功也好自己都不懂,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么,只有一条路了。若祈笑了一笑,目光里闪过一点绝决刚烈,心头惨惨如受重压,他的手一紧,手中已多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只要一刀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刀光闪过,若祈的小刀正中囚犯的咽喉,一刀毕命。若祈的手脚立即软了下来,但这一次,他拔下了可以作为罪证的小刀。若祈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这次,总算不是假人了。不是了。
      若祈蓦然一惊,这次,不是假人了。没有回头的路了,那一刀挥出的时候,自己和这刑部的缘分也就一刀了断了。从此之后,自己便是刑部杀人的凶嫌,天下之大,恐是再无立足之地。若祈即便懵懂,也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若非束手就擒,就只能亡命天涯。
      若祈干涩地笑了一下,轻轻擦拭了小刀上的血迹,心想,现在到夜审还有一个半时辰,也就是说,刑部其他的人最早还要过一个时辰才发现这里的问题。那么自己,也还有一个时辰,藏匿到这京城的某个角落里,捱到明早,就可以混出城。若祈片刻间就下定了主意,藏起小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刑堂走出大牢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却是一阵寒风呼啸吹过,若祈呆呆地看了这个院子一眼,刑部的屋舍连绵而出,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若祈心头猛地一惊,低下头去,匆匆赶回了房间,收拾了些许细软物品,打成了一个包袱绑在身上。又沉吟了一下,环顾房间,已是四壁皆空。这个房间,却是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若祈又想了想,忽的看见书桌上还有两三书籍散散放着,却是昕楠主刑华晓来一案之前,交代给他的功课,自己只看完了一本《历代刑例》。想想带了也是累赘,可又毕竟挑灯夜读过多少个雪夜寒天,迟疑了片刻,终又将那些书收拾了一下,塞进了怀里。
      一切收拾停当,若祈此次却是带罪潜逃,并非什么返乡出游,自也不必同什么人告别。何况此刻已然是日暮时分,今日的雪虽是稀稀落落时下时不下的,却也积了满地,今夜在哪里落脚都没个着落,若祈心里不免对这次逃亡不抱什么乐观的想法。没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此想着,若祈的心情不免益发沉重起来,可到如今已是别无选择。
      若祈背着包袱避开了旁人,从刑部的偏门溜到了一条小巷之中。走了几条巷子,才忽然发觉今天的街面竟是特别热闹,各家各户都贴着窗花,隔着几排房子隐约传来了鞭炮的响声,泛起了烟花的光。在那阴森森的刑部里泡了那么久的自己,又是多久没有听见这样欢快的声音看见那么欢快的光了?若祈皱了皱眉头,才忽然会意了过来。原来今夜,便是除夕。除夕。
      那么师傅,便是在除夕之日,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了?若祈心里有个声音这样问着。师傅他竟是活不过这一年。若祈忽然就忍不住潸然,周围的鞭炮却放得更响,烟花也更灿了。一片光映到了若祈身前,若祈抬头,想去追看那一朵升起的烟花,却恰恰迎上了她的谢落。就这样瞬间即逝了,谢落谢落,那么一朵烟花的生命,就只有那么个除夕吗?若祈看着这样的艳丽景色,这在自己的生命中也没有见过几回的绚丽华灿,他竟不知是喜是悲了。
      便在那若祈望着烟花潸然之时,冷不防一个小厮从一边窜了出来,察言观色着道:“客官是外乡人?年终还未回乡不免动了思乡之情了吧?唉,在外头讨生活可真也不容易。若是客人今夜没别的去处,不如到小店小住,保证宾至如归,宾至如归!”
      若祈抬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心想不如问问清楚再定行止,便道:“贵店是什么招牌?所在何处?”
      那小厮连忙道:“就是拐角那里的宾归老店,几步路就到了。”
      若祈又问:“一夜要多少钱?”
      小厮笑道:“好说好说,才七个铜板。”
      若祈点点头,不再言语。那小厮却也机灵,一溜烟在前面带路,果然几步路就到了。却是一处小小的店面,灰蒙蒙甚不起眼,挑着一挂脏兮兮的幌子,写着“宾归老店”四字。若祈看了看,店面里面空荡荡没什么人,只个胖乎乎的人正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什么,一见小厮来了立即咧开张大嘴以示欢迎。那人身上衣物油腻不堪,似是个厨子,手上却拿着个算盘,又像个帐房。小厮却不理会他,径直带着若祈到了后面的客房里。
      那客房虽说是客房,可却是又小又破,一个憋仄的木板房子,挤了张床铺就满满当当了,却硬是在床上又架上了个薄木架子供客人放置杂物,弄得连睡在床上都要转动不灵,别说起身时撞上次额角,就是一天撞上十七八次也恐怕不在话下。
      若祈却看这个地方挺顺眼,至少今夜多半可以过过去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不免起了些疑心,问那小厮道:“你为什么大年三十到大街上拉生意?”
      那小厮叹气道:“我们店里欠隔壁裁缝店陈师傅点钱,今天到了年关收帐的时候,不知怎的原本算好的钱短了那么几文。几文钱的事情,原本是不算什么,只我们那位陈大师傅为人极是固执,到时候闹起来恐怕皇帝老儿来了也压不住。弄的我们的钟掌柜儿急得什么似的,年终又没有生意上门,只好让我大年三十去招徕来着。瞧刚才我找来你以后他那感恩戴德的样子……”
      若祈起了些好奇,道:“钟掌柜?”
      小厮接口道:“嗯,我们店里就那么俩人,我兼着伙计茶房并着厨房里的下手,钟老大是掌柜厨子兼着帐房。得了,您老住好,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不过小的一个人人手有时忙不过来,恐怕到得晚些,您老甭见怪。”
      若祈笑了笑,道:“今天这时候,能找到我这么一个客人就不错了,哪里会人手忙不过来呢?”
      小厮也笑了,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这却是没有准的事情,说不得过一会儿客人又自己上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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