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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黑的云覆了满天,雪被风吹至不见。云旷竖起刀来,那刀的寒光,俨然在这幕晦暗的天地间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这口子又顷刻被四溅的鲜血扑得严严实实。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地上,赖老三黑黄的眼珠突突地瞪着,仿佛白面馒头上忽然出现的两个霉点,怪异而凄惨,不由让人心里恻恻。

      人,总归是要死的,就像这样,不舍而愤恨地离去。然而,离去,难道不是一种解脱?

      她走去掩上赖老三的眼睛,人死了,一切都归于寂灭,爱与恨,痴与怨,都是如此。

      云旷又进了门来,脚步踉跄。她见他一手提刀,一手则在胸前护住,不由上去扶他。血,登时染了一手。

      “你不该出来。”女人解开他的上衣,果是刀伤裂开了来,长长的,正在心口上。她看了,心口上也是一疼。她的心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了。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你没事吧!”他的眸子炯炯地对着她。她却垂着眼帘,温热的气息扑到他脸上,他心里不由一动。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拂她的鬓角。等到她察觉,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她的肌肤,滚烫的交融,她霎时红了脸,却没有躲开。眸中如水。

      云旷也失了态,缩回了手,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女人替他包扎好,还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双眼睛怎么都挪不开。

      女人的眼睛却是一下子遇上赖老三的,登时脸上染了冷色。“你走吧。”

      云旷眉头锁起。他回头也看到赖老三,不由心中一阵怒气,起身丢了那尸体出去。

      “这时候往来的人少,你走,还来得及。”女人继续道。

      “我不能走。人是我杀的,这样会连累你!”

      “你不走,会更连累我。”女人转身去打开机关,下了梯子。云旷也跟了下去,只听女人又道:“现在是死无对证,我只要不画押,交够了银子,就还能出来。官府向来不会和银子过不去。若是你在这儿,我就是百口莫辩了!”说完,她已经包好了药,塞到他手里,“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云旷听出她口中的决绝,但脚下像是生了根。方才的情景,那般惊险,都还触目惊心。这时候,他又怎能留下她一个人独自承受?

      她说出这般借口,不过是为了赶他走。

      官府衙门是不和银子过不去。不过等到掏空了,再无利可取,刀却逼了上来,不带一丝的犹豫。牢饭,难道是白吃的?

      但女人的决绝,却又让他不得不走。若是他执意留下,定会给她造成困扰吧。

      进退维谷,他最终决定离开。

      他转身去,上了楼梯,然又停住,回了头,却也正遇上女人躲闪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头似乎有些暖暖。“你到底是谁?”

      女人的唇边忽的浮起一丝笑意:“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无名?他念了声,然后出了密室,再不回头。

      无名?她轻轻摇头,想起那日答雷霆谋的一句。吴氏,无氏,难道她要一辈子顶着这无名无氏了此一生?苦笑漾起来,父亲,你若得知女儿任性如此,会不会大发雷霆?会不会再扬起你那鞭子,绝情地抽下,血痕深刻。这时候母亲一定拼死拦住,“一个女孩儿,打成这样!你的亲骨肉,你就不疼!这鞭子,七尺高的汉子都受不了,你——你——你这个——”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嘴里的话总是端雅,然而这样的时候却也发狠地吐出来那两个字:“莽夫!”

      母亲虽然文弱,但性子倔强,父亲没办法,只有松开拿鞭子的手。再看看她,瘦弱的背上,血已经浸透衣服,然而咬紧了银牙,一声嘤咛都没有。他开始心疼,脸上却带了笑容:“这丫头,像我,性子硬,好样的!”然后冲着母亲身边的弟弟又补上一句:“钧儿,你也要像你姐姐。咱们洛家的人,都不是孬种!”

      她不由摸上后背,那里,伤痕早已不见,然而真正的伤痕,却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她和父母、幼弟失散,也是四年了。

      鼻腔里是苦涩的酸,眸中竟是落了泪。“云旷——”她忽然叫了一声,心中似乎想要倾诉什么,然而没人回答。

      她这才环视密室,这里,空空如也。

      叹息也不再有力气。她抬步上梯,回到屋里。

      茶寮前,再恢复不到以往的平静。也或许这种平静本就是种奢侈,末世的一芥,眼见着生路一点点的断绝,然而哪里有无反手之力。

      就像在这三九的酷寒里,衣食不保,人同样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这种脆弱,也同时在女人心里蔓延开去。

      北风骤厉。万里的雪空之下,莽苍的四野上极目萧索,她站在门前,在等。她想,已等不了多久了。

      赖老三几人的马受了惊吓,已跑了大半,只有一匹还在原地站着,低头拱雪,想是饿了。它身后绵延着长长的一道血迹,系在马鞍上的绳索断了,人早已不见。

      是刀的痕迹。云旷放了他们。

      女人见那马都冻得瑟缩起来,便走回屋子,拿了个筛箩,装上些引火的稻草,送到马嘴边去。

      马得了草料,不由欢快地嘶鸣,然后埋头大嚼。

      又是一阵嘶鸣,那马昂起头来,似乎收到了同伴的讯息,蹄子踢踏着,往前跑了两步。

      女人则定定站着,果然,来得很快。

      带头的是雷霆谋,盛怒的面孔,马鞭子抽得响亮。身后,带了十几个兵卒。有一匹马上坐了两个人,除去兵卒,另外的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手却勉强指着,正是茶寮的方向。

      十几个人呼啦啦地把茶寮围了个严实。证据确凿,无须狡辩。雷霆谋走上来,预备磨牙吮血。

      “我小看你了!”一个巴掌过去,女人趔趄了一步,吐出一口血,依旧站定。

      “把他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句话,实在不值得相信。”

      “你就不怕死?”雷霆谋粗糙的大掌钳住女人的脸颊。“杀了我大营的人,死都没那么容易!”

      “大人——怕死吗?”女人扬起头,问道。

      她的脸,在雷霆谋手中,显出略尖的清圆。湖水一般的眸子,无一丝的恐惧,对上去,竟让他一时心悸。

      这眼神,凌厉而从容的,好像——

      “死?哼,老子在沙场上早已死过千次!”

      女人笑了笑,似乎是讥讽,“可大人还是怕死。”

      “你说什么?”雷霆谋加重了手劲,脸上的横肉积起皱褶,也似乎刀一般的锋利。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女人一字一句念出,“试问大人,还记得吗?”

      雷霆谋的手一下子松开。这一句,他当真快要忘记了。当年军中,他头一次听到朋友念出这首诗,不由地豪情迸发,骑了马满营地跑,举刀吼了不知多少遍。全营的人都笑他是个疯子,朋友也笑,不过却和他一起高声地念。那时候,他们都是青葱年少,意气风发!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倦边关的生活。他苦心钻营,四处结交,终于得以调进京师。
      “当兵的有甚前途,拼了命,连个囫囵尸体都剩不下!”他对着朋友怒吼。“朝廷,哼,朝廷,除了会苟且媾和,大把的赔银子,谁还要你来打仗!”

      朋友不再说话,手里的鞭子紧紧攥起。威震边陲的镇国将军也有缄默的时候,那一双眸子直视着他,手轻抚上飞霜的鬓角,脸上竟酝酿出一缕笑来,沧桑的,然而依旧明朗豁达:“你要走,我不拦你。但这边关,我还要守下去。”

      可这是句太天真的话,主和派的忠臣们绝不可能留这样一个有损两国邦交厚谊的好战将军在那里。于是,金牌召回,锁链加身。那时候,他刚到京城,当上显赫的副指挥使大人。

      世事固大梦,天地余劫灰。

      梦碎了,只余得下一地红尘的灰烬,在天地间游走。

      然而,四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当上这所谓的指挥使大人。

      大拇指突突地痛。

      眼神又是狠戾起来,他再是一巴掌,吼道:“他在哪儿!”

      “走了。”女人勾起嘴角,斜斜一笑。

      “妈的,硬骨头!带回营里去,保准比刑部大堂还要够味儿!”有人啐道。

      “带她走!”雷霆谋一声令下,几人便忙不迭地上来捆住,剩下几人则闯进屋子去,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并无什么能够入眼。

      女人只被系了手腕,一条绳索牵过去,在马鞍上打了一个死结。马上的人回头阴笑了几声道:“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说完就要扬鞭策马。

      女人眼前茫然一黑。

      马忽然扬起蹄子,仰天嘶鸣。绳子扯动,女人随着踉跄几步,却又站定。再看马上之人,已然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窟窿,石子般大小,正汩汩冒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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