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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梦见 ...

  •   晚饭在一片沉默中进行。

      外公家遵循严格的“食不言”规矩,只要吃得足够慢,这段时间就不算难捱。饭后众人起身回到起居室后,我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作业本,装作要做功课,独自挪去窗边的窄桌。椭圆形的光圈从旋木落地灯的玫瑰色针织灯罩下流淌出来。几乎是个陌生人的舅舅与几位女性长辈围着沙发边喝餐酒,边讨论纹章的图案,与过时的礼节之类的问题,外公独自坐在未点燃的壁炉前,拄着手杖似乎正在沉思。我低头奋笔疾书,尽管抄写什么完全没有经过脑子,只机械地从印刷字体上转移到笔尖,都是为了努力装出刻苦用功的样子来,以免被卷入大人们的某场对话。

      “大寿,你那身花纹是怎么搞得?像个土匪屠夫。”

      外公用黑沉镶银的木杖重重点了下地面,地毯包裹着物品相撞的闷响,光是声音便充满了长辈发起责难的画面感。

      从湖里游泳回来的大寿一直走进房子的玄关也没有重新穿上那件高领毛衣,尽管饭前换了新的上衣,但离开餐厅后,他又把衬衫领口拉开,直到重新露出脖颈一侧的入墨。

      外公遂显得脸色不渝。姨婆们纷纷噤声,但也只是暂时放弃了之前的谈话,转而在缄默中以眼神交流起心领神会的另一种讯息。

      “这个?现在的人都纹啊,国外传过来的新兴风格。”大寿随手扯了扯衣领。那不是克制怒气的声音,仿佛被笔尖移动的莎莎声镀上一层柔和,隐约地收敛着对那份衰老的轻蔑,年轻的精力溢出体内而慵懒地漂浮在空气中。

      咚!“国外是国外,日本是日本。何必模仿些下九流的把戏?”老人竖起眉毛,面露怒容,却失去了下午淡然责问我为何睡太久时冷淡的威势……

      “爸爸,这么说就太过分了,不就是普通的小鬼头耍酷嘛。”舅舅满不在乎的强调说着,清瘦的二指间夹起一支短烟。

      “风早,把那玩意放下!”老人的怒火转向插嘴的目标,“你明明已经岁数不小还总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所以才什么都做不成!”

      透过天黑后玻璃反光的倒影,我悄悄观察大寿的反应。能听到他被当面称为小鬼头耍酷”,便深深感到这一趟来得不亏。一身黑的打扮几乎要与玻璃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隐约的轮廓在影中扩大,渐渐手掌张开到足以拢住全部的影像,他抽出了我对面的那把椅子。

      盘踞桌子下方空间的小熊被吵醒,开心地凑过去嗅他的鞋。大寿没用力气地想把牠踢开,看起来不大耐烦被狗亲近。我朝小熊招招手,起居室里的空气已经足够浑浊,不想看他对外公的爱犬凶起来,再把老人的注意力吸引回这边。

      小熊温顺地把脑袋搁在我的腿上。我一手揉搓狗头,另一只手重新握住原子笔,想用作下个月读书会内部刊物的诗歌刚刚抄写到一半,‘为了在爱情里面加入野蛮粗鲁,阴暗的快感……’,外公带着狐疑的神色,便转过头来。

      “现在的学生之间怎么会盛行雅库砸的东西?”

      是在向我求证,实在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大寿就在旁边,只好照搬一点喜欢的时尚设计师的思路开始凭空编造,“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和极道的刺青文化没有关系。记得欧洲从世纪末就开始推崇华丽摇滚的复兴,大概是为了表明一种强调自我意志,反对随波逐的文化主张。”

      不等外公再追问什么,大寿先一步开口:“再说现在洗纹身很容易,以后……随时也可以全洗掉。”

      既然有话可说就早点开口嘛。真狡猾,说了可以洗,又没保证他自己一定会去洗干净。只有外公没察觉他的文字游戏,还自认为得到了孙辈的服从,于是很满意地收回注目——为了不继续挨教训,舅舅绞尽脑汁想继续把话题停留在纹身上面:

      “我还听说雅尔塔会议的三巨头身上也各自有骷髅刺青作为护身符呢。大寿,你纹的那几行字是什么?圣经祷文?”

      小桌对面,他懒洋洋答道:“啊。……差不多吧。”

      “反正都要洗干净,你问那个是做什么?你也想纹?”

      ——外公专注于教训人时,几乎不会输出什么有效的观点,因而刚才保持着紧张沉默的姨婆们便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嘈杂柔和的交谈声里,我想起下午在湖边看见的那几行英文,“……圣经里虽然讲到丝柏(Zypressen),但可没提过阿修罗。”

      “看得还真仔细,”

      谁都不想再被卷入外公的说教里去,大寿也配合着压低声音,用几近于气声的语调说话,灯罩下的穗子摇动,营造出悄声耳语般的氛围。他没否认,单手撑脸有些懒散地直截说道:“是宫泽贤治。”

      “《春天与阿修罗》?”

      “嗯,你这个反应,有点气人啊。”

      我连忙好好收敛起意外的表情,以免被同处一室的长辈们看出端倪。回忆着傍晚闯入眼中的文字,阿修罗的字样出现在右肋附近,那是连笔痕迹颇重的英文手写体,似乎对应的是原文中‘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鸣啭/当日轮散发青色光焰/阿修罗在树林中交响’这句。精韧的腹部与胸肌之间没有留下间隙,‘日轮’的字形仿佛被锻炼过的紧实轮廓放大,‘光焰’随之起伏,‘交响’则藏入肌肉隆起的阴影……湿淋淋披在他身上的水珠,于夕阳下映射出半透明的浅红色泽。水光沥过肉色的肌理,贪婪地沿着身体表面向下攀行,描绘出腰腹的转折……又和某个以‘Zypressen’打头的句子一同隐没入黑色泳裤的绑带后侧。

      “……只是出乎意料。”

      倘若真存在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或诸如此类的事物,此刻构筑我思想的素描必定要遮掩起来不可见人。

      他眯起眼睛,食指点了点悬空已久的笔尖之下、我摘抄自《献给一位圣母》的句子,‘七宗罪制成七把锋利的匕首……’,极有穿透力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总要比波德莱尔的禁/诗适合做为纹身。”

      我抽出一张空白练习纸盖住未抄写完的诗段,努力用寻常的口吻说:“为什么选贤治?不良少年的话,坂口安吾更贴切吧?他写的那篇《不良少年与基督》,让人听到题目就知道你是什么……”物种。

      轻咳一声略过不逊的言论,我试图用坂口安吾的辛辣笔触来洗掉脑海里不时闪过的、纹在皮肤上带着湿痕的诗歌,“就比如,‘救世主不是思想,而是人本身’这一句,不是很有气势?”

      “照这么说,直接纹坂口认为力气最大的陀氏不是更好。”

      坂口的文章里的确有这样一段叙述,若将芥川与太宰比作不良少年,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有着孩子王的力气、不祈求任何人的见证,而是把自己变成救世主……

      所以要把《白痴》这个标题纹在胸口吗?

      下意识地,我这样想道,险些脱口而出。

      但是,今天的大寿好像久违地能好好交谈,就像时光倒流回小时候一样,我不想成为气氛破坏者,惹来麻烦。

      “原来你读过呀。”

      如同休憩中的野兽,没有涂抹发胶的头发比平时更显散乱,一缕深蓝黑色的碎发从额前垂落,锐利的目光也被衬托得柔和起来。

      “唔,那里面写了这样一句话吧,”

      他搭在桌面上的左手虚握成拳,只伸直拇指,隐蔽地指了指外公的方向,“‘人活得越久,丑也出得越多’,实在太贴切了,所以印象深刻。”

      我好不容易克制住没笑。

      尽管白天已经睡了很久,但返回客卧洗过澡后,反而比前些天更快地沉入睡眠。极不寻常地,梦见了十年前还是小孩子时的负面情绪。

      薄野家族到了二十一世纪依然贯彻本家-分家的模式,决定性的资源牢牢掌控在本家手。而身为本家的继承人,哪怕仅仅是做到任何孩子都能做到的小事,也会受到分家的长辈们不合常理的溢美奉承,为此被他们的子女敌视。

      因此在掌握圆滑的伪装技巧之前,更早学会的是让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成为弱者,成为失败品,成为小丑,不这样做就找不到宣泄情绪的出口,但也很难不讨厌这样的自己。

      最喜欢姨妈一家。

      和自己家里一年也见不到几面的父母不同,母亲的妹妹,柚叶的妈妈,总是非常亲切地招待我,就像故事书里才会出现的完美母亲一样,温暖又慈爱,我甚至常常想着如果姨妈是我的母亲就好了。在柴家,大寿是最可靠的哥哥,小柚总和我形影不离,八戒任性又爱撒娇,但被教训得蔫蔫的样子很可爱,让人于心不忍。

      ——如果是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就好了……

      每次,被姨妈从父母不在家的房子里接走,被她带回柴家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默默这样想着。

      因为很丢脸,况且又不可能实现,说出来一定会被笑,所以不想把这种幼稚的心思告诉任何人。只是管住嘴、少说句话,这么简单的事情小时候的我应该可以做到。

      本该可以做到。

      但是,真的彻底做到了的话,又为什么会梦见这么真实的场景呢。

      六岁的大寿表哥,拉着我的手跑过泳池前的甲板。卧床休息的姨妈,从二楼的卧室窗口笑着对我们挥手。大寿回头,对我露出笑容。耐心地问我为什么情绪低落。

      踮脚尖溜进厨房,背着小柚和八戒偷偷吃掉的冰棍,舌尖清爽的香草味。

      像干脆地剥下包装纸,冰棍旁溢出了白雾似的情绪。本该守住秘密的嘴唇被冰块麻痹了,所以才会按捺不住好想倾诉个干净的冲动。

      ‘——那就说好了,我的妈妈以后也是你妈妈。’

      无论怎么想这也不可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再说也没人会把小孩子随口的许诺当真。第二天,在散发冷气的被窝里醒来时,我已经不记得曾做过那样的梦。

      礼拜日的清晨,族人们身穿黑色正装,手捧鲜花来到外婆的墓碑前。依循惯例,洒扫擦洗墓石,再恭恭敬敬地呈上供物,浇上清水。外公点燃线香,开始念诵从去年祭日起就在构思修改的冗长祷文,舅舅也献了一首卖弄文笔的悼诗。姨婆与其他亲属们上前致辞的时候,我困得眼皮打架,但等到轮番跪拜结束,终于回到别墅换下丧服后,又已经过了最困的阶段,就算躺下也毫无睡意。

      时值2005,新千年Y2K辣妹的热潮褪去,日本国内女性打扮风格开始沉淀,保守甜美的职场风开始占据杂志主流。而在欧洲,纯黑纯白搭配长盛不衰的同时,融合嬉皮士元素的多民族设计风靡时尚舞台。这一年的春夏秀场,设计师的灵感依然惊艳,法式轻盈与浪漫原始的异国风情碰撞令人着迷,色彩浓郁的棉与纱剪裁得飘逸柔美,波西米亚风格的横纹图案、印花头巾,与纤细稠密的黑相得益彰。我也买了黑色面料为主、下摆有多重鲜艳裙褶敞开的鱼尾裙,搭配高领黑毛衣、女生间流行的绑带短靴,还有颜色饱和的刺绣披肩。

      没想好要去哪里,但总归傍晚才回东京,在那之前不想留在房子里听长辈训斥。想弄出杂志里那样蓬松蜷曲的马尾辫,于是用电热棒卷头发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呼哧、呼哧的喘气从被推开的缝隙传入屋内。小熊前肢伸展,头与胸压低紧贴地面,尾巴像装了马达似的飞快摆动。

      “我来通知你一声,外公又把这只狗丢给你了……”大寿的面孔随即从门后昏暗的走廊里浮现,懒洋洋的目光扫过我的打扮,“喔,要出门?”

      “那我带上牠也可以、哇啊!小熊!”

      拿在手里、举在半空的电热卷发棒被误当作新玩具,深棕色皮毛的大狗紧盯着红色指示灯闪烁的道具,跃跃欲试。

      我连忙推下开关,也不敢做放下或是收起之类的动作,怕牠跳起来抢夺烫伤。大寿叹了口气,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卷发棒。

      “总这样地只纵容不管束对你没好处啊,连冷下脸说句‘不行’也做不到吗?”

      大寿一个威慑的眼神过去,小熊顿时乖巧坐在原地,不再乱动。明明去年暑假是我照顾过还是幼崽的牠,小熊却更听大寿这个陌生人的话,让我很受打击。

      面前梳妆台的半身镜里,健实的身体占据了大部分镜面,一只手从背后伸来,骨节凸起而凌厉,拇指扫过咽下,似要扼住喉咙一般,无形的电流在皮肤之下束紧。若此时将五指合拢,想必很容易就能将我掐死。我本能地屏住呼吸。

      震动的感觉传入某种飘忽不定的神经末梢,像幻听,身后传来了极轻的笑声。

      然而他的手却只是若即若离地描过下颚的线条,小指尖微微碰上耳垂,一触即分,他挑动着贴垂在脸颊边,刘海两侧烫成浅弧的半长发须。随即,他抓住了马尾辫的前端,把已经卷好的头发拨到一边,重新推开卷发棒的开关。

      从我的角度,镜子的最高处也只能照到他的肩部,无法在镜中看见他的脸,自己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却会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他,这种感觉比起面对面交谈更加不安。被电流加热的空气仿佛也加热着我,发丝从他更宽更厚的手掌滑落。

      头发也被开发出不存在的触觉功能似的,镜子如此明确地向我展示着构成自身形态的一部分正在被正在被他触摸。

      我回避着镜中自己的眼睛。

      “……不行。”

      “这种拒绝对我无效。”

      “……”

      最后一束头发轻盈地沉入发辫,后颈仿佛被余温烫了一下,我僵硬地挺直脊椎。

      “弄好了,走吧。”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蓬松蜷曲的马尾辫,黑发立刻不知羞耻地裹住他的手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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