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鹅卵石》秦落

1、坚硬的鹅卵石（上）

　　一

　　余青墨望向窗外。
　　巨大的烟花在天幕上爆开，砰咚的响声宛如惊雷。奋笔疾书的学生停下笔，有的皱眉，有的抬头张望，还有的看着习题发呆。
　　同桌突然说：“喂，你看，这样望过去，我们像不像被关在笼子里？”
　　余青墨怔了怔，看到同桌那张在紧张的氛围里格外明朗的笑脸，没来由地问：“你难道不担心吗？”
　　死寂的班级，他的声音已经压到最低，却还是免不了招来几只白眼。
　　同桌漫不经心地挑眉，指指窗外，又指指自己，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讲台：“呵呵，我是被放弃的人，而且后路都铺好了，混过去了事。”
　　余青墨垂首，嘴唇翕动一下，还是没说什么。他觉得心里有些空，酸酸涩涩，像是嫉妒？继续机械地写着解题步骤，耳边烟火的爆裂声逐渐远去。

　　下了晚自习，余青墨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里跑。
　　他家是单亲家庭，父亲从未出现，长年在外工作的母亲也难回来一趟。小小的一居室房，还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三手。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岁的墙面总是灰扑扑的，就像小房间里那个总是睁着浑浊老眼的台灯一样。
　　余青墨打开铁门，斑斑锈迹在掌间摩擦，叹了口气，他想起昨天的电话。
　　不止一次在母亲面前提起想结束学业直接工作来补贴家用，却不想素来性格软弱的母亲硬是不肯。最后居然还放下狠话，说如果不读书就不认自己这个儿子。
　　将书包放到床上，自己再坐上去，不无意外听到一声吱嘎巨响。
　　余青墨的目光移到窗外——这小屋唯一让自己满意的也就这么扇窗户，虽说窗子小，但取景极好。从这里往外看，便能看到一方绿地。很难想像，新公寓就修在这行老宅旁边，每天看着各式名车呼啸以入，余青墨总觉得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要奔发出来，但却又在最后关头，戛然而止。
　　窗外的月色偷偷窜入，淡白的光线打在自己的影子上，柔和的寒凉。
　　余青墨又想起同桌的话——喂，你看，这样望过去，我们像不像被关在笼子里？
　　他侧过头，将里面的书一本本取出。

　　二

　　余青墨想休学，可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休学，以至于拿到那份死亡通知书的时候，手忍不住颤抖，泪忍不住下掉，连平素在班里独树一帜的同桌，都拍拍自己的肩，叫自己节哀顺变。
　　母亲死了，过劳死。
　　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余青墨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又想起那天的电话，那天电话里母亲的话——大学，大学，大学……死亡通知书在使劲的篡握里边缘起了褶皱，那褶皱层层叠开来，细看去，又是心脏成了纸，被捏成了那副模样。
　　余青墨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学校的，只觉得周围人同情的眼神，让自己始终芒刺在背。他觉得自己忽然就长大了，成为一棵真正的大树，而能够遮挡的，却只自己脚下。
　　心里一片空空荡荡，余青墨滞在路边，烈日如炼，眼角沁出的泪水与汗水混合，教人分不清楚。行人都下意识地绕开他走，于是四周一片真空。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那太阳消失，光亮消失，然后霓虹灯起，夜的喧嚣与狂乱在耳边、眼前，就像光怪陆离的地狱。
　　灵魂支离破碎。
　　深巷口传来声惨叫，余青墨似乎被这惨叫吼得回了神。他茫然四顾，深巷里冲出一只吉娃娃，紧接着走出个黑衣人。
　　余青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X市有名的酒吧一条街。
　　那人走到他面前，目光游离，像在搜索什么。她的声音甜美好听，口气却气急败坏：“喂，看到刚才那个小朋友了么？”
　　余青墨一愕，嘴唇刚翕动两下就被只温热的手拽住：“走！”
　　余青墨呆滞，黑衣人却已拖着他狂奔起来。侧头，路边是女人暴露的穿着以及扭曲的灯光。
　　黑衣人陡然顿步，问：“喂，怎么走？”
　　余青墨喘着粗气，没有反应。
　　黑衣人横眉蹙起：“我在问你话！”
　　余青墨篡紧手里的通知书，只觉心里又是阵阵闷痛。他一时也是火起，怒道：“你生什么气？我被你无缘无故拽着跑这么久没说半句话，你现在倒问我怎么走？我哪知道怎么走？这里我又没来过！疯子！”
　　黑衣人的眸子射出两抹厉光，双手环胸，明明是抬起头的，却硬生生给人居高临下的威严：“你再说一次。”
　　“怎么？还想杀我？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什么都没了，倒不如你一刀下去，我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余青墨越说越气，偏偏还篡着那张死亡通知书，眼里就又凝了几点晶莹。深红的灯光下，宛若鲜血。
　　黑衣人一垂眼，也看到了那张纸。他反着拿，纸上几个死亡通知书的字样清清楚楚。目光再一扫，突然看到从另一个巷子里走出的吉娃娃，于是径自跑过去抱起狗，温柔的眼神瞬间柔和了凌厉生硬的轮廓。
　　余青墨呆了呆，觉得吼过后比之前好受了些。索性站在原地，默默当个看客。
　　借着冷冰冰的灯光，他看到了黑衣人的长相：冰肌雪肤，横眉斜飞，挺鼻薄唇，咖啡色三角眼盈着水光。她耳边嵌淡紫犬牙状耳钉，身上穿黑色长风衣。
　　余青墨不由得感叹：很帅的女生。
　　正想着，那人已抱着狗走过来，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她说：“喂，名字。”
　　余青墨一愣：“余，余青墨。呃，青石的青，水墨的墨……”
　　少女勾唇，连笑起来都与人邪肆锐利感，刚才的温柔像装出来的：“青石的青，水墨的墨。我记住了。”
　　余青墨点头，刚想再说她却转身离开，肩背挺得笔直，生硬如其轮廓。
　　余青墨于是也篡紧死亡通知书，往另一边走去。

　　三

　　距离母亲过世已两个月，工厂的赔偿差不多用光。余青墨待在家里，学校早已办理过手续，期间也寻找了无数份工作，但对方一听他高中既没毕业又未成年，就慌慌张张地把他推了出去。而现在更好，连店门都还未进便被人避瘟神似的躲开了。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余青墨在某个夜晚突然想起那日遇到的黑衣少女，于是下意识往酒吧街走。也难怪，除了她，余青墨还真连证明自己是否生存的人都找不到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酒吧街头的霓虹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真实。
　　堕落的真实。
　　脚步蓦地顿住，他看到面前耸立的巨大招牌。
　　这是个通体玄黑的招牌，上面简简单单写着几个惨绿的大字：坚硬的鹅卵石。再看里面，大门半开，人声鼎沸，却不似其他地方招摇，霓虹灯LED灯全开。
　　余青墨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共鸣：坚硬的鹅卵石。
　　自己此刻的感觉就像坚硬的鹅卵石，强撑着一口气，耸立在溪涧边，只能仰望曾经向往的长天。
　　背后冷不防被人拍了拍，余青墨回头：看过就不会忘记的脸，想也知道是谁。
　　那人挑眉而笑：“怎么？找我，还是工作？”
　　一怔，余青墨下意识看向店门口贴着的巨大的招聘字样。
　　少女却又笑了，今天她穿身黑色皮衣裤，长发盘起，淡紫的耳钉换成了银色的耳钻。
　　还是犬牙形状。
　　少女说：“呵，看样子是来找我的？”
　　余青墨抿唇，终于道：“想起上次没有问你的名字。”
　　少女耸肩：“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进去喝一杯？”
　　余青墨脸一热，少女补充道：“我请。”
　　余青墨嘴唇翕动一下，却还是同第一次般，被少女强行拖了进去。
　　她手劲奇大，几乎不像个女人。
　　进去才发现酒吧果然还是酒吧，只周围的光线比普通酒吧昏暗许多，连带着彩色霓虹也少了许多。这里整个给人一种深重冷硬的感觉。
　　不负其名，店内随处可见鹅卵石：青灰，墨绿，黑的，白的，各色都有。
　　少女拉着自己熟门熟路坐到吧台，后面间有男人如饥似渴的目光。
　　少女却视若无睹，只苦了旁边被她拖着的余青墨，感觉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自己已经死过上万次。
　　酒吧的服务生似乎认识她，径自调了酒端上两杯，余青墨说声谢谢，慢慢喝入一口。
　　苦涩的味道。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其他男生喜欢这样的东西，正如同他不理解其他男生明知道抽烟危害身体还是毅然决然地抽一样。
　　少女有节奏地敲动酒杯：“第一次喝酒？”
　　余青墨赶快摇头，生怕被人嘲笑似的。
　　少女笑起来：“那就是喝的次数不多。对了，你不上学？”
　　余青墨疑惑，两眼里尽是迷离的光。在昏暗的环境下，亮得灼目。
　　少女垂下眼帘顺势喝下口酒：“找工作的话，这里如何？这里的待遇向来不错。”
　　“呃？”余青墨怔住，一口酒险些呛到肺里，他剧烈咳嗽起来。
　　少女失笑：“慢点慢点，听我说完。待遇虽好但工作一点也不轻松，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话中口气，却已像是确认对方一定会工作的模样。
　　余青墨抿唇，眼神闪烁两下，半晌诺诺道：“可，我还没成年。”
　　“无所谓。”少女耸肩，突然将盘在脑后的发放下，于是一头秀发飘舞，余青墨若有若无地闻到股幽淡的迷迭香香气。
　　少女说：“这里要的不是年龄是人才，另外身份证什么的，有钱一样可以伪造。几可乱真。”说到这里，她又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三分狡黠的笑意。
　　余青墨低下头：“嗯……谢谢你。”
　　少女晃荡着酒杯往他手里的一碰，靠在椅背上，嘴角斜着丝意味不明的笑，声音却平静依旧：“不用，你让我找到了小言，感谢你是应该的。”
　　余青墨重复：“小言？”
　　少女促狭地笑：“忘了？你还见过它。”
　　“那只狗？”声音够大，靠近吧台的客人皆侧头望过来。
　　少女眸光一扫，又全部撤回去。她冲余青墨点点头，余青墨总算再问：“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说了名字只是个代号，”无奈摊手，少女若无其事地说，“你叫我小石头好了。”
　　余青墨拿酒杯的手紧了紧，接着就听到小石头说：“呵，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一愣，余青墨的脸刹时红到了脖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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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2010年3月25日，23点3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