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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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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林知秋在一股呛人的浓郁药香中醒来,却骇然地发觉眼前竟是一片漆黑。此刻他顾不得浑身的剧痛,摸索着要去揉眼睛,却不慎触到了额间一个肿块,疼得他浑身一瑟缩。
他适才记起昨夜在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昨夜是二皇女殿下的生辰,她包下了整艘画舫宴请友人作乐。宴至酣时定要他露面为众人抚琴,舫主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不能怠慢几位贵客。
过去二皇女殿下也常会来画舫喝酒听曲,她平素温文尔雅待人亲和,可不知为何昨夜喝了几杯酒水,竟当着众人的面要强行对他行逾礼之事。
“明月夜”虽是女子寻欢之地,可他向来只抚琴唱曲,舫主和熟客知他性情也从不会勉强于他。
许是他的抗拒使得二皇女殿下在友人面前失了颜面,她二话不说便重重扇了他一巴掌,居高临下地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侮辱之词,还命护卫上前束缚他的手脚打算将他拖出去用强。
挣扎间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到了梁柱,眼前一阵昏暗模糊。可他却顾不得额上传来的剧痛,抛却所有自尊跪伏在地上一遍遍地央求着。同行的女子虽皆出身名门,见此情状却无人出言相劝,反倒是一个个都兴奋得红了眼。那一瞬间覆顶的绝望将他整个吞没,多年来心里积蓄的自我厌恶使得他几乎就要放弃挣扎了。
紧要关头,仿若是宋二小姐及时赶到“明月夜”将他救了下来。
宋府家主是陛下亲信,宋家在京城声望亦是近年来水涨船高。二皇女许是不欲同宋家正面冲突,便答应了要放过他给宋府一个人情,只不过他要为方才对她的不敬当众受三十鞭刑。
宋二小姐还欲为他争辩,他却默不作声地当众跪下。只因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有所倚侍可以任性的尚书公子林知秋,如今他身在“明月夜”,只是一个无力反抗的小小乐伶。倘若不受这三十鞭打消二皇女的怨气,日后二皇女寻他麻烦是小,为他迁怒整个宋府,他便再难偿还宋家这些年对他明里暗里照拂的恩情。
三十鞭刑罚过后,他已经疼得意识不清。
他不知宋二小姐是怎么会在那个时刻恰好出现在画舫,可是转念一想,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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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端着药盅来到药屋的时候,就见昨夜抬来的男人已然醒来,他睁着一双乌黑如墨的大眼睛,此刻目光没有焦距地凝望着屋子里一处。
循着医者的本性,她习惯性就朝他走去,伸出二指搭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腕上。
没成想下一刻,男人仿佛受到巨大惊吓一般倏然收回了手,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空洞眼眸,神色戒备地盯着她所在的方向,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裴出岫一夜不曾好眠,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指着这间屋子,面无表情道,“我是这儿的大夫。”
大夫这个词总是能让人放下些许戒备的,男人的神情明显没有方才那么抗拒了,可举止依旧十分拘谨。
也是,任谁醒来发现被子下身体不着寸许恐怕皆会惊惶。
然此刻若是她言辞躲闪反倒显得古怪,裴出岫索性面不改色道,“昨夜受人所托替你治伤,除去衣物乃不得已为之,上药时我以布帛覆眸……”
她略顿了顿,又接着道,“公子若觉得在下冒犯,我愿向你赔罪。”
男人仿若才意识到此刻屋内是何种情形,猛地攥紧身前的被褥将身子尽数遮没,一张本就半点血色都无的面容瞬时变得愈发惨白。
他竭力地往床榻里侧瑟缩着,可这只是一张小榻,榻的另一侧是虚空的,堆着许多未分拣的药材。男人这一后缩便险些要歪斜着跌下床去,他面色仓皇地伸手在半空中虚晃着,裴出岫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昨夜他昏迷时不曾觉得,如今见男人好似双眸失明。这下子裴出岫也顾不得他被下未着寸缕,伸出两指隔着被子紧紧钳住他的肩膀,而后掀开他面上贴着的凌乱长发。
男人的额头果真有一片明显的青紫肿块,在白皙如瓷的肤色映衬下尤为刺目。裴出岫细细察看一番后,拧起了眉头,“难道是淤血未疏,堵塞了筋脉?”
林知秋觉察出女人并非对他意图不轨,渐渐安静下来柔顺地配合她掀开眼睑探看。
“这位大、大夫……”
“嘘。”
一阵温热气息吹拂在他额上,他浑身一阵细微地战栗。
裴出岫松开了他,静静思索了片刻,转身取来一副金针。
“我得替你施针,看看能不能疏散淤血。”
她说这番话时如此坦荡,令他觉得若此时负气抗拒便是不知好歹了。林知秋心下苦笑,也罢,早就堕入奴籍,难道他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不染半点淤泥的大家公子么。
半晌没有等到男人的回应,裴出岫这才有些觉得无措。她又犯了专注治伤时不顾其他的老毛病,正欲端正脸色道歉,就听男人轻声道,“方才恕我无礼,大夫尽心救治,海棠该感激才是。”
尽管此刻还肿着半张脸,做什么表情都显得既可怜又好笑,但是他说话时细声细语、慢条斯理,不像伶人倌人倒像是个十足的闺秀。
裴出岫朝他拱了一拱手,意识到他现下看不见,于是对着男人轻声解释道,“你额间淤血未散,时间拖得越久越是棘手。我既承了人情收治了你,自然是要对你负责的。”
这话此刻说来情理虽通,却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眼下还是治伤要紧,裴出岫抛却杂念,屏息捻起一根针,“可能有些刺痛,你且忍一忍。”
男人轻应了声,施针过程竟是硬扛着半点没有痛呼出声。
裴出岫对他坚忍有几分高看,待到收了针,声音不觉温和了几分,“你莫用力睁眼,身上的伤也需恢复些时日。晨时先喝些药粥暖暖身,晌午过后,我会让刘叔来替你换药更衣。”
“……多谢大夫。”男人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声,低垂眼眸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仿佛鼓起了勇气,男人轻声问道,“不知大夫您……如何称呼?”
裴出岫收回手起身,对着男人轻声道,“我姓裴。”
男人抿了抿唇,忍不住又问道,“裴大夫可知……昨夜送我来此的女子……她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身为大夫,她已尽了医者本分,至于旁的本不该多管。可闻得此言,裴出岫还是不由得微微挑眉,目光在男人面颊上多打量了一会儿。
见男人神色坦然,不似欣喜也不似急切,她移开目光。
能让宋诗闻甘冒这么大风险救下的倌人自然是容貌不俗的。端看那完好的右半张脸,微微上挑的桃花眸此刻虽如玉石蒙尘,望过来时眼眸深处仿若糅杂细碎微光,纵使不言不语亦显醉人的柔情。
明明是素颜相对,却端的是眉眼如画,五官雅致,肤白赛雪,唇不点而红。
海棠,倒也称得上这个名字。
只不过,堂堂宋府又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宋诗闻虽是宋府二小姐,却亦是府中嫡出,更何况眼看着六皇子进门做正夫便是不远的事。
林知秋不知眼前女子心中所想,只是药屋内陡然沉寂下来,让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半晌过后,裴出岫缓缓自袖中抽出薄薄一纸,靠近小榻递到他手边,语气淡淡道,“海棠……公子,这是你的卖身契。宋二小姐说你自由了,往后会想法子安置你。”
林知秋怔楞了一下,忽而明白她误会了他与宋二小姐的关系。
看不清屋内的情形本就令他深深不安,现下竟然还被人这样揣度,昨夜被二皇女她们当众羞辱的痛苦感觉又溺没了他,他不自觉地浑身颤抖起来。
见他低头静默不否认,裴出岫也不欲再多言是非,这是宋二的私事,她只管照顾好病患的伤势。念及此,便自顾自取过药盅将熬了许久才煮好的药粥徐徐倒进碗中。
就在这时,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我、我不是……不是裴大夫你想的那样。”
裴出岫没有回头,男人也没再开口了。
燃了一夜的炭盆里传来细微的响声,裴出岫端起盛了药粥的食盘回到男人身边。男人似有所觉一般慌乱地抬起头,浓密眼睫下交错的泪痕清晰可辨。他咬着本就无甚血色的嘴唇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只有微微僵直的身体无言诉说着他的抗拒。
裴出岫见状,将托盘放在小榻边,径自退开几步道,“病人在大夫眼里是没有分别的,此刻你只是我沐春堂的病人罢了。”
“果真如此吗?”男人低垂着眉眼,说话时语气绵软言辞却十足锋利,“恐怕在裴大夫眼中,风尘中人皆是低人一等的吧。”
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自嘲自苦。
原来她便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医馆沐春堂的主人裴出岫。
沐春堂门前“妙手回春”的匾额是当今圣上亲赐的,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是比那久负盛名的医术还要知名的是沐春堂的规矩——
从不收治勾栏倌人。
他身在画舫三年,岂能不知京城中这些传闻。如今她这一句“病人在大夫眼里没有分别”听在他耳中竟是十分刺耳。
裴出岫未料到眼前这柔顺温和的男人也有这般尖锐的一面,她目光直视男人,静默半晌后徐徐开口道,“沦落风尘已是不幸,我本无意轻贱苦命之人。”
她说话时的语气不似作假,可又为何偏偏将风尘中人拒之于外呢?
此刻林知秋看不到她面上神情,也不明白她为人究竟如何。可是他信任宋二小姐,而宋二小姐将他托付给她照料。
气氛在静谧之中变得有些微妙,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药童阿福的呼唤声,“裴姐姐,原来你在这儿……”
裴出岫来不及出声制止,就见阿福已经推门闯了进来,她下意识地起身挡在男人身前。
阿福似乎也没料到裴出岫的药房之中竟会有个男人,一时之间她伫立原地有点进退两难。
裴出岫先反应过来,对阿福道,“你先去前堂药柜清点下药材,今日是初一,晌午时候刘叔会过来的。”
阿福点了点头,红着脸将手中的包子放在木桌上,“裴姐姐,我阿爹做了包子,让我给你带来的。”
裴出岫应声道,“知道了,替我谢谢你阿爹。”
阿福离去后,裴出岫也转身欲离去,可到底还是忍不住扣响了那盛放药粥的食盘,“海棠公子,这药粥对你恢复伤势有益,你若有力气还是趁热喝了。我得去前头坐诊,阿福会常来后院,有事你着阿福来喊我。”
这时候床上的男人忽而呼吸急促了几分,他望向裴出岫的方向,踌躇半晌,终是轻声开口道,“……多谢你,裴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