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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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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卑贱之身,何以得裴大夫怜惜……”
面前的男人神情柔弱,眸光盈盈惹人怜爱。裴出岫跟随师父行医治病,见多了世间困厄,本以为早就修得一幅淡漠心肠,此刻不知怎的竟也难过起来。
“林公子切莫这样说。”她不自觉地拧起眉来,迟疑着安抚似地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公子已做得很好了,倘若易地而处,出岫或不及你心性坚韧,又何来卑贱一说。”
他怔忪着松了手,裴出岫将凉了的巾帕重新拧过水,细致温和地替他拭尽了面上余下的妆粉后,再以玉簪徐徐在他伤处敷上随身带着的玉肌膏。
这药膏带着浅淡的木兰香气,有宁心安神之效。
上过药后,裴出岫又察看了他额角的淤肿,“林公子可能分辨眼前明暗?”
男人摇了摇头。
“昨夜翻阅师傅誊录的《龙木论》,可窥公子眼内并无沉翳。”裴出岫谨慎沉吟,“既无外伤沉翳便无大碍,出岫自当竭尽全力令公子复明。”
林知秋本是惧怕黑暗的,若是余生要在黑暗中度过,他自然会无比失落。可是如今有裴大夫在身旁,他忽然也就没那么害怕了,她身上有种莫名地令人安心的力量。
男人双颊生嫣,低下头呜咽似的轻轻应了一声。
他还不知待他有如此大恩的裴大夫是何模样,兴许是个颇有几分书卷气的女子,年纪比宋二小姐稍长一些,约莫同阿姊相仿……她还会些武艺,在外行医足以自保,还有今日抱着他的双臂结实有力……
林知秋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被她看出自己面上的端倪。
“疲累了一日,公子可要用些茶水?”
她席间饮了酒水,喜房内又温热,此时确有几分口干。
林知秋摇了摇头,又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王府的侍从虽待他和善,可他孤身在这陌生的地方,总免不了拘束,便是裴大夫吩咐的热汤也未敢多用,唯恐了弄脏了喜服给府里添麻烦。
裴出岫端来茶盏,放在他虚拢着的掌心之内,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唇边慢慢啜饮。
王府用具细致,茶炉以小火温着,茶汤入口仍是暖的,清香醇润回味犹甘。她一口气喝了三盏,方觉得压下了那烈酒浓郁不散的味道。
桌上还有糕饼,红红黄黄的看着十分喜庆。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是她从前爱吃的口味,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歧王殿下竟还惦念着,分明是甜馅儿的她却咂摸出几分涩意。
转身不忘往男人手里塞了一个,胡乱咽下后含糊道,“这糕饼做得小巧,夜里垫肚子正合适。”
林知秋闻见糕饼的香味,腹中也觉辘辘,便拿在手里浅尝了一口,枣仁味儿浓而后便涌上丝丝甜意。
寂静喜房内,她二人一个细嚼慢咽啃着糕饼,一个好整以暇在旁瞧着,觉出几分喂食小动物的趣味来。
许是觉察到身前那道灼灼目光,男人颇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慎便被口中的糕饼噎着了。裴出岫连忙又倒茶抚背给他顺气,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男人却是红着脸说什么也不肯再用了。
此时已近亥时,王府偏院里悄没声息的,唯有秋夜凉风呼呼地作响。
裴出岫望了一眼几案上那对燃得热烈的艳红喜烛,低声轻语道,“夜深了,林公子歇息吧。”
屋外忽而一阵夜风大作,角隅一扇木窗摇晃着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她欲起身去将那扇窗户阖上,却闻得身后男人惊惶唤道,“裴……裴大夫……你要去哪儿?”
“我?我今夜自是哪儿都不去。”裴出岫看了眼屋内,平静地移开目光,“若是公子介意,出岫在这偏院内另寻间厢房凑活一夜也成。”
“不、不介意的。”林知秋攥紧掌心,声音颤颤,却不得不微微扬声道,“我一人在此处,有些害怕……”
也是,偌大王府之中,唯余眼前的她算得是有几分熟悉。
裴出岫于是走到喜榻前,自男人身旁捧来一床喜被,铺在喜榻前不远处的地上,对着垂下眼眸却眼睫轻颤的男人温声说道,“我就守在此处,你别怕。”
男人抿了抿唇,即便目不能视,可他能感受到裴大夫的气息。她就在近处,身上那股浅淡的药香中掺杂了幽郁的酒气,却并不令人觉得反感。
比起明月夜上前来寻欢作乐的酒客,她们大多借酒醉之由目光轻佻地肆意打量乐伶,可裴大夫身上却没有那种令人畏惧的侵略性与压迫感。
过了良久,林知秋在黑暗中默默地摸索起身上喜服的衣扣。他欲褪下喜服,可身上衣袍穿戴繁复,一时竟不得解。
裴出岫理完被衾,听见窸窣响声,抬头望见男人神色窘迫又执拗地不愿唤她帮忙。无声叹息一声,靠近他身旁,男人下意识地浑身绷紧,却还是任由她不急不缓地替他解开霞帔褪下衣袍。
他似是极难适应旁人近身服侍,只是宽衣便已双颊嫣红羞赧难捱。裴出岫不由越发得悲怜他的处境,也不知这样腼腆拘矜的性子又是如何能在画舫那种龙蛇混杂之处生存下去的。
“裴、裴大夫待每个病人都这般细致体贴吗……”
男人嘴唇轻启,明知不该问的,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裴出岫似怔楞了一下,就见他偏过头去,紧紧咬住嘴唇,面颊在烛火的光亮下艳若春华。
“沐春堂每日前来求诊的病人颇多,我一人也是忙转不过来的,幸好有药童阿福帮着一道照料病人。”她撇了男人一眼,语气轻缓地淡淡道,“出岫是个粗疏的人,从前多仰师傅悉心教养。如今也不过是凭医者本心,不忍闻病声见病痛罢了。”
男人静默时显得十分温顺,裴出岫搀他在榻上平躺下,轻轻替他盖上被衾。
林知秋独自卧在喜榻上,心绪繁乱难以安宁。
静谧喜房内,裴出岫躺在半米开外,平心静气呼吸匀称。
一连数日变故横生,加之喜宴之上酒至微醺,她甫一躺下便觉得困乏。正是睡意朦胧间,她听见男人怯怯地出声问道,“裴大夫……不是京城人士吧?”
裴出岫忍着半醉睡意,含糊应声道,“唤我出岫吧,我生在郢城,三年前才到京城。”
喜榻之上的男人似是又静默了,裴出岫睁开眼眸,屋内喜烛未灭映着一室亮堂。
三年前正是林大人获罪的时候……
她怕提及他伤心过往,心中正是不安,就听男人轻声呢喃道,“郢城近嘉南关,这一路行来很不易吧……”
不易吗?
她只觉得离了郢城越远,心中越是自由畅快,即便是露宿风餐也是甘心情愿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似是在追忆往昔,低柔缱绻地念起师傅常挂在嘴边宽慰她的一句诗。
林知秋在黑暗中无声地将这句诗轻吟两遍,繁乱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却似是有什么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暖得他眼眶隐隐又含泪意。
一时无话,男人闻得屋内那轻浅起伏的呼吸声,渐渐地也松下了紧绷的心神。
入夜之后,屋内又起响动,喜榻上睡意浅淡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听见不远处的地方传来细弱的轻哼声,似是压抑着莫大的痛楚。
是裴大夫。
林知秋倏然间瞪大了乌黑空蒙的眼眸,既忧心又无措地摸索着起身,循着那梦呓的声音慢慢地靠过去。可不知怎的足下绊了一下,膝处重重磕在了冷硬的地上,疼得他瞬间变了脸色,掌心亦传来一片灼灼的刺痛感。
此时他心下焦急,竟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好不容易才摸触到了裴大夫的身子,却惊觉她浑身挣扎得汗水淋漓,嘴里还在不住急喘低吟着。
“父君,我没有……我没有……”
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紧身前的被衾,男人推搡不动,只得惊惧交加地俯身在她耳边急切地唤道,“裴大夫!出岫小姐!您没事吧?”
裴出岫咬紧牙关,似是被深深困在梦魇中始终不能清醒。林知秋不知如她这般清淡如云烟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竟让她在睡梦中都这样煎熬。可自己又无法缓解她的痛苦,只得以衣袖不断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这一夜,她在睡梦中困顿了一夜,他便在她身旁守了她一夜。待到后来,男人实在倦得支撑不住,便靠在她肩头就这样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