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别院 ...

  •   徽州府所辖的一府六县,分别为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多得是山地丘陵,‘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庄园’。这一路去群山脉脉,峰回路转处田陌相交,水泽生烟。间或有村落两三,掩映在烟树后,更有炊烟袅袅,逸过屋梢,消弭于那一片朦胧青色野蒿中。
      端木林峰骑的是一匹黄骠马,毛色油亮矫健神骏。马为良驹,骑马的人,身为将来一庄之主的继任者也同样英气勃勃。他加快一鞭,将南国山水抛在身后,端木山庄建在休宁齐云山麓的别庄就在前方不远处。
      齐云山丹霞地貌、奇峰峥嵘,盛产林茶,端木山庄在此占有大块茶山产业。林峰至齐云山时,才约摸过了卯时——他在趁天未亮时便已策马出了山庄。
      下马,系辔于黄杨树下,他持鞭入院门,边墙上砌着“流觞”二字。
      “我儿来得早了!”端木家大老爷端木德清笑眯眯站在排云轩前,微拢着双手,迎接自己的儿子。
      看着自己的父亲,端木林峰温颜一笑,咧嘴笑时微露出两颗虎牙,使得这位年轻的少庄主有了几分腼腆之气。
      “我饿了,父亲准备了早饭没有?等会我与父亲去看看自家茶山!”端木林峰边说边递了眼色给自己的父亲。他们的左旁另站立着几名老庄户。
      端木德清会心一笑,他指着排云轩内竹桌上铺排的碗碟筷箸道:“早为我儿备了早膳哩。”
      端木山庄在齐云山的茶山占地估约上百顷,茶山圆融,成垅的茶丘蜿蜒起伏。初晨阳光适宜,温泽和旭的春风梳理出嫩绿痕迹,此山头缓冲出彼山头,茶山上悄无人声。早饭毕,端木林峰与端木德清上了茶山,他们的步态闲适,然而他们的眉端却堆簇着千般忧虑万般愁绪。
      “此事如何了结?”林峰随手扯下一茎茶尖,正好是一旗一枪,“茶是好茶,年也是好年景,可惜了……”
      端木德清生得一双倒挂眉,颇有几分垂老凄苦之相,此时更是眉眼愁闷,“写了书信过去,你叔叔们都说知道了。”
      “他们……都答应了罢?”
      “都答应了……”
      父子俩几乎同时叹出口气。
      端木林峰道:“若情非得已,何必如此鬼祟。”
      大前年,端木德清的母亲、又是德木林峰的祖父、更是端木华堂的原配——凌氏在经过一冬的病痛折磨后,终于撒手人寰了。全庄的人披麻戴孝,宴请宾朋,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整个山庄,自外庄内到内庄,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楹上,都挂上了孝帘。端木华堂五个儿子都将手头上生意暂放一旁,南直隶十四府的茶庄基本上停止运作,只剩几个外姓掌柜镇守各方,几乎是所有端木姓的弟子都回到了庄中办理丧事。
      然而,作为丧妻的正主儿端木华堂除了眉间微锁着几丝觉察不到的悲戚外,举止从容与客人对答,一如贯常的风淡云轻,对于厮守了半辈子的老妻去世,他似乎并无多少哀痛之意。庄里的人并不以为意。甚至连端木德清等德字一辈——死者的嫡亲儿子们都不曾有半点讶然。
      自己的父母亲,几十年来一直疏离客气的过生活,久而久之他们已习惯了。端木华堂与凌氏的不般配,几乎让所有的儿孙们都认为他们本该只局限在相敬如宾之中,若两人恩爱异常,或许倒反而是有悖常理。
      年轻时代的端木华堂俊朗出众、允文充武,而凌氏却容色平庸,毫无主见,她作为庄主夫人,除了她娘家的财势殷盛以外,其他品貌才干实谓乏善可陈。然而,对于凌氏端木华堂一妻以终,从不曾与其他女子有所勾连,甚至也未曾像其他大族的一族之长纳上几个美色的侍妾。
      但是,端木华堂的严谨作风在凌氏的牌位放入端木女祠几月后,便渐渐消失殆尽了。他开始留连在外夜不归宿。又过得数月,有风声传来,堂堂一庄之主端木华堂迷恋徽州名妓叶绮绣,成了她唯一的入幕之宾。庄人轻笑,这才是风流俊雅的庄主爷呢,这种生活才是他所需要的。
      然而,当庄人们的轻笑尚未消逝在唇边未久之后,去岁的腊月,大伙儿回庄过年时,端木华堂于除夕之夜,趁子弟们酒足饭饱,正准备罢上全猪全羊全鸡全鸭谢年之际,他起身宣布:年后他要娶叶绮绣为续弦。
      当时端木举族震惊!在窒息般的沉默后,众人一阵面面相觑,低声嘁喳之声窃窃传来,身为华堂的长子——端木德清怀顾四周,起身讷讷说道:“父亲喜欢叶氏,不妨替她从良,纳为妾小即可。这续弦么……我们端木也算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家,整个南直隶的豪门世家,江湖同道,都知道我们的名……”庄人一片肃静,呼吸之间清晰可闻,而后有人低低附和:是啊,大哥言之有理。藉此,其他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替她从良便是,续弦么,烟花女子,将来如何入得祠堂?”
      冷哼一声过后,端木华堂放下筷箸,只淡淡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就此一锤定音。
      端木华堂的威严无人敢轻易撩拨,虽然庄人仅背后三言两语,但谁又能当面置喙?更何况华堂确实与凌氏不般配太久了,连庄人都不免可惜。一朵鲜花插牛粪,寻常只用来形容女子配男子,到了华堂这里,却要换个儿。但这有什么法子?再上代的太公为人实在太过疏财仗义了,把山庄本已势微的家财都给“仗”了出去,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到了华堂这一辈,山庄营商之路几成末路,一片惨淡萧瑟。
      那一年,华堂迎娶凌氏,只为了对方那蔚为可观的嫁资。华堂同辈族弟明堂几乎声泪俱下:“何苦如此!各人自奔前程去,一个破山庄,你值当么!”华堂厉声道:“百年大族,说散就散,我华堂不当这罪人!”
      起沉疴于危难,扶将倾之大厦于存亡之秋。
      又一年,华堂在山庄前院,拿着铁锹一铲而下。他规肃全族,重颁族规,下令:端木山庄在南直隶十四府经营的茶庄,若再有陈茶滞销,积重难返之景象,所有囤货据仓的陈霉旧茶,不得低价出售,一律运回山庄,堆积在山庄大门,任其腐烂成坡,至年底各客居外乡端木子弟回族,一不必拜祖宗,二不必进祠堂祭祀,就对着茶坡行礼悟过,什么时候这茶坡不再扩增,什么时候就进祠堂见祖宗……
      一年又一年过去,端木山庄度过了它的严寒期。也许是时隔久远,人们已忘记了土坡原存的意义,到而今,它只能作为那个外乡疯子戴临道吸收灵气的所在,或者是庄中孩童的玩乐之地。
      “父亲过得不容易,他有一点念想,作为儿孙理当奉承,奈何……”
      一愁苦,端木德清的脸上五官更是眼坍眉坍。所幸林峰并不象他父亲,他象他那端庄秀雅的母亲罗氏。然而此刻,少庄主英毅的脸庞也稍显沮丧。
      “为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端木林峰坐在一垅茶树侧大青石上,“三月将尽,山庄眼见迎娶叶氏,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不捧场,不趋奉!然而,春季茶事忙,你们有事儿就传讯给儿子,茶叶采摘,抄制,起货诸事宜,就劳烦父亲在别庄居中调策罢,儿子自会在庄中接应。”
      端木德清仍是愁苦:“就恐你祖父知晓我在别庄后,责怪为父啊。”
      端木林峰无奈微笑着,他温颜恬淡:“父亲不用害怕祖父,大不了他摘了我少庄主的名头去。我们父子远离徽州,就在凤阳府茶庄过活得了,反正等祖父娶妓入门那一天,我们也是无颜再见父老乡亲,不如远遁为妙。嘿嘿,连族中小儿都传唱:人尽可夫,端木之耻。”
      端木德清微皱了一下眉头,“此话如此不堪,小儿们岂懂得这些关卡?也不知谁传出来?”
      端木林峰沉默片刻,方道:“估计是十二弟,无聊编着让小孩子们唱着讽喻。”
      端木德清嘿然一声,“泼十二做事从不用脑子思忖掂量!传到外面比人家说上门来更可耻。”
      端木林峰道:“外面的人早传扬开来了,还等着我们庄中人内讧啊?”
      端木德清出一回神,忽地暧昧一笑,他看向儿子,问:“鹤洲,你有无见过那叶绮绣。”
      端木林峰面上一红,起身笑道:“未曾。她是烟花女子,又与爷爷亲厚,做孙儿敢当避忌才是。”
      *** *** ***
      《烬余集》。一案,一书稿,一烛火。
      山庄的夜晚,忽然下起了丝丝小雨,山庄次第亮起了风灯,从楼上的后窗望去,除了影影绰绰的山字墙,就是一蓬蓬乱如鬼发的树冠。横塘独坐在窗前长案前,观看周景文所著的《烬余集》。
      这里是山庄的梅楼,居说是端木梅卿未嫁时的居所。饭罢沐浴后,横塘好奇地观摩了一下梅楼那精美的木雕,各式各样的梅纹似乎昭示着这个山庄主人对自己唯一女儿的宠爱。
      夜渐深了,横塘无法入眠,索性起来看景文所著之书。
      “阿爷,为什么要叫烬余集?”
      “炭火烧尽便成烬,人生也是如此。该是一团光,一团火,人活着总是为了一些理念而奋斗一世,爷爷壮岁为官,所抱者无非达世济人,而今岁暮,方觉自身之渺小,宇宙之无穷,这团火一烧,扑得一声变为烬了,阿囡,你平日里在灶间帮厨娘煮饭时,觉得一根柴火燃烧时间久呢,还是化为灰烬后那星火明灭的时间久呢。”景文慈和笑答。
      横塘当时没有回答的周景文的话,却直接想起李义山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感到不祥!
      周景文却自顾道:“人在青年时候就是燃着的柴火,在老年后便做烧尽的灰烬,阿爷此时已近火烬之时,便要做烬余之事,这柴火啊,无任它是燃着的,还是烬余成灰,终究未完使命。象阿囡喜欢喝桂花香粥,不就要靠这些灰烬在灰缸里慢慢焐出来的么。”
      忆及爷爷的音容笑貌,横塘垂睑静坐。周景文那浮肿的眼睑,眼角旁密布的细小皱纹,下颌滋生的髯须,未满五十就已过度苍老疲惫的脸庞,在思绪影像中渐渐淡去,只留下苍遒有力的三个墨字:烬余集。
      随着寒雨飘摇,横塘心中的凄楚也随之慢慢洇润开去。连日来的奔波、期盼、失望、恐惧同样随着夜色起舞。横塘伏案,又抬手抵额,她发现,自己不争气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当烛泪积满烛台时,楼外开始起风了。从枫林山上吹来的山风穿过屋子的缝隙,发出“呜呜”声响。这时伴随着风声还有凄婉的猫叫声,一声重一声轻,穿透厚厚砖墙落入横塘的耳中。山庄或许地处于山坡脚下的缘故,这落山风也显得格外疾锐,还隐隐带着邻家的话语声。
      “又灌黄汤了,灌了黄汤就拿猫撒气,你个老背晦,有什么用处,成日价躲在庄中……”
      “我喝点酒怎么了,喝点酒又,又……怎么了!老虔婆每日喋喋不休……小心我休了你,也去烟花楼娶个美娇娘来。”
      “你娶啊,你娶啊!有本事你也去!把宝月楼里的婊子统统搬回庄里头,你们大老爷们人娶一个,我们旁边瞧热闹。”
      “你疯了!”被责骂的老翁恼火地叫着,又听得哐啷啷一声响,那猫尖声嘶叫由远极近,最后唿哧唿哧竟然停歇在梅楼窗外。
      横塘一阵毛骨悚然,竟忘了哭泣,不由推窗察看——“咪呜”一声,待见荧荧碧光一闪,一团黑影悄无声息从窗前瓦棱间窜将下去,“噗”地一声落入院中消失不见。
      “十八叔公与叔婆还未曾睡么?”楼外小巷中忽然传来男子的问话声,声音年轻清朗。
      对楼宅院门声吱呀一声开启,先前吵嘴中的女声回答:“就睡了,老货灌了黄汤又闹事,五爷勿怪。”
      男子“嗯”了一声,沉声道:“庄中来了客人,叔公与叔婆说话小声些,让客见笑。”
      那对苍老老妇声息悄而不闻,只模模糊糊答应声,又“吱呀”一声院门声,山庄复又沉入寂静之中。
      夜过二更,横塘执烛至榻边,褪衣休息,然而她一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三更鼓,四更鼓……日间的童谣,晚上吵嘴的老妪老翁……子夜后,墙外风声更急了,那风声似乎挤进了窗楹的缝隙,锐声破空,“噗”地一声,似钉在了床榻围栏上。横塘支起了耳朵,那不是风,那是硬物——尖锐的硬物,横塘的毛发都直竖起来。“谁?”她的声息也显得尖锐。
      床帏外静悄悄的,只觉窗楹似无风自开。黑暗中横塘的背脊似乎沁出冷汗,她的手本能地摸至枕下,颤抖地握住了临睡时藏于其下的一把匕首。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此处是南直隶武林第一山庄,无论是人是鬼,一口气就能把她吹死。
      “横塘!”帐外的声音温柔平和,熟悉到心底里去,也令人安稳到骨子里去。
      “是……娘?”横塘在帐内长吁口气。
      烛火亮起,掀开床帐,她看到端木梅卿,后者正关上窗楹,几日不见,她似变了个人,着一身夜行衣,用黑巾蒙面,露出凄清的眸子,眉尖若蹙。
      横塘怔怔望着梅卿,几疑身在梦中。
      “怎么了,塘儿。”梅卿道,边伸手解下了脸上的蒙巾。
      横塘摇头笑笑,“母亲夜半入庄,是不愿见到外公么?”
      端木梅卿摇摇头,只问:“你爷爷的事情,可向你外公讨救兵了?”
      横塘苦笑:“他老人家跟本无意于救援爷爷,三言两语就把我的话堵得一干二净。”
      梅卿微叹口气,望着烛火怔忡不语,许久后,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说:“我实不愿见他,你……将此信给他吧,我的话都在里头了。”
      横塘微微一愣,急切道:“母亲!你不在山庄,你在哪里?外公若实在不肯,我这就去找你,我们母女一起上京,想法子救爷爷。”
      梅卿站起身,在室内闲步。似回顾着自己昔年闺房的旧时模样,过后片刻才喃喃说道:“你爷爷是个好人……没有他,我不知飘泊在何方……但我们一介女流之辈,举目无亲!你这个痴孩子!我们如何救他?”
      说至此,梅卿忽然仰首,似将眼中泪水逼将回去。她凄声道:
      “本已发下誓愿不再踏足徽州,却没有想到,我还是回来了,但我不会再见他的……横塘,事在人为!如果你外公肯发善心,你爷爷还有得救,如果他……实在不肯,你也不必在此多做停留,苏州善因庵的静慧尼,云游去了雁荡白云庵挂单,我与她一直有书信来往,欲先行一步去她那里寻求安身之所,待此间事了,你爷爷若能脱身,你仍回苏州周家,你也大了……周家是你的根本,以后终归要像模像样的自那里出嫁,若你爷爷有不祥之事……”梅卿哽咽了一声,“你来找母亲吧,罪臣之后,命苦的人,我们相依为命!这也是天命如此……”
      横塘攥紧手中的书信,垂目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才颤抖着嘴唇道:“事在人为!我不信天命,爷爷一定完好无损得回到苏州,我们祈求他,苏州的百姓也会祈求他平安归来的!”
      梅卿唇边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愿如此吧。”她伸出手去抚摸横塘的发鬟,良久以后,忽的起身推开窗楹,轻声道:“我走了,横塘。你好自为之。”
      未及横塘反应过来。梅卿已腾身而出,她如一道轻烟,就这么一下消失在窗口了。
      横塘茫然坐在床榻上,良久……她才起身,在榻前来回走了两圈,又走到窗边掩好窗棂,才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的书信上。思忖片刻,她稳步自箱笼上取下自己的包袱,拿出一柄裁纸刀,剔开封口,取出笺纸,缓缓摊开……里面只寥寥数语——
      父亲尊前:
      一别十余载,未聆教诲,家慈仙去,女亦未得致香去灵前,实盖念龙磐寺一事。而今家翁蒙难,万望父亲辛苦周全,女十六载背井之苦悉数以偿矣。梅卿叩禀
      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书信,一言一句皆是平素儿女问候父母的话语。横塘的眼睛一字字瞅过那些字句,重新落在“盖念龙磐寺一事”一句上,过后很久才从包裹中取出新纸封,载入信笺,重新封上火漆,摁实后放于枕下,又扬手拈起被剔破的纸封,引烛火熳烧,看着火舌卷尽最后一丝纸烬,才重新上榻睡下。
      明天,明天或许一切都会好转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别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