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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桃花帘外开依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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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也许是被这些鲜艳的色彩所迷惑,尚诫这个从来不关心花月的敬业皇帝,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御苑中的那几株桃花。
纷乱桃花,盛开在春风中,轻缓招摇,令人有点怀疑,要是没有桃花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春天。
今年桃花大盛,满城的桃花开得妖异一样,直如灿烂的红云将整个京城笼罩住。
就像去年、前年一样,白昼照例陪着他一起到城郊踏青,不过今年还加上了铁霏和雕菰。他们沿着清浅河水,一直往上游而去,放眼望去,对岸的桃花林远远延伸到山脚下,阳光洒在桃花上,那艳丽的粉红色如同云霞的颜色,胭脂一般迷人。
那个荒废已久的花神庙,如今居然有了庙祝,而且还修葺一新,竟然也有点香火了。
尚训下马走到檐下,一抬头看见覆盖在窗户上的芭蕉,阴阴绿绿,一片幽凉,碧绿的芭蕉影倒映在庙旁的三生池上,随着微风水波,舒缓招展。
曾经有个人,在这里,接过芭蕉上滴下来的雨水。那时她清澈的容颜,不染纤尘。曾经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三生池上,看着水中聚散无常的影子,相拥亲吻。
他想着陈年旧事,竟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只剩下淡淡的怀念。
他走到庙内看花神,神像上的灰尘被掸去后,木雕像披上新衣,竟隐约可以看出一点衣袂飘飘的风姿。
见他进来,庙祝赶紧迎上来,问:“客人要烧香还是算命?”
他淡淡地说:“我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的。”
庙祝又转头问白昼和铁霏,至今没有着落老婆的白昼赶紧说:“我求个姻缘。”
庙祝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了签盒和签书,递给他。
签条已经有几根被虫子蛀朽了,微一晃动就应声断裂,白昼不敢摇得太厉害,在手中慢慢晃动,那些断裂的签条也在里面跳动。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根掉了出来。
铁霏拿起来看,说:“第一百一十签。”
尚诫听到了,笑了一笑,随口说:“真巧,和我以前求的是一样的。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正在翻签文的庙祝摇头说:“不对,第一百一十签,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唉,这位小哥,你情路堪忧啊……”
尚诫微微一怔,伸手将那本破旧的签文书拿过来,看着一百一十签的判词,良久,才慢慢微笑出来。
见他神情奇怪,白昼赶紧问:“主上,这……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人真奇怪,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笑道,怔怔看外面许久,又缓缓说了一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就骗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铁霏和白昼完全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庙,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大幅刺绣,便站在下面看了良久,看着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和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你不觉得,这画上的仙女有点面熟吗?”见他一直盯着这幅画看,铁霏也觉得有点异样,忍不住小声问雕菰。
雕菰想了半天,才说:“和德妃以前绣过的那幅《七十八神仙图》有点像,我没见过别的刺绣上有这样的仙人,而且这眼珠特别鲜活,我记得姑娘在绣好眼珠之后,还会反复地调丝线,说丝线的光泽要是乱了的话,目光就不灵了。”
“可见绣得好的人,都一样需要下工夫。”铁霏对于妻子的话,向来奉为谕旨。
尚诫看着上面的仙子,衣带当风,浑欲在花雨中归去,他看着上面鲜艳的花朵,几乎让这乱花迷了眼睛。
三人离开花神庙,正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尚诫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那片桃花林,那几株绿阴阴的芭蕉,觉得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转头,吩咐白昼:“去绣庄打听一下,绣这幅刺绣的人是谁,住在哪里。”
白昼苦着一张脸,觉得这事实在是希望渺茫:“可是皇上,天底下的绣品不都是一样的吗?而且绣的都是神仙,所以有点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尚诫淡淡地说:“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不死心。”
“臣觉得,要是她尚在人间,一定早就远离京城,躲避在山野中了……”白昼低声嘟囔着。
铁霏附和:“而且,她所有远在天南地北的族亲,朝廷全都监视着,可也没有音讯啊……皇上,不如你就放下吧。”
尚诫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
雕菰在马上,暗暗地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别说话。
铁霏最怕老婆,赶紧住口了。见没有了帮手,白昼无可奈何地只好屈服在尚诫无理的命令下——毕竟,拿了人家薪俸,不能不听吩咐啊!
他一个人拨马回去询问庙祝,问清了那个绣庄之后,又怏怏地上马离去。
铁霏和雕菰,一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个病急乱投医的主人可真惨啊,居然连这么渺茫的事情,都要试上一试,这跟溺水的人抓稻草有什么两样?
“可是,我还真的挺羡慕德妃娘娘的……”雕菰和铁霏共乘一骑,慢慢地回去,她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尚诫的身影,说,“这么久了,他一定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真是奇怪,我认识的皇上,从小到大,可没有这么傻过啊……”不在尚诫面前,铁霏和老婆讲私房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大逆不道了。
雕菰又狠狠踢他一脚:“哼,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傻地找我?”
铁霏想了良久,才讷讷地说:“也对……”
“也对是什么意思?”雕菰狠狠白他一眼。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定会固执地找下去,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何况,现在德妃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雕菰得意地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是啊……无论是谁,喜欢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嘛。”
春日的下午,十分闷热,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到宫中之后,尚诫坐在殿中看完了奏折,天气依然闷闷的,雨还是没有下起来。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因为烦闷,他丢开了书,站起来走出去。在恍惚间,他又来到刚刚去过的花神庙,看到了刚刚那幅天女散花的刺绣。
那上面的一双眼睛,清澈透底,无比熟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盛颜的一双眼睛,在雨中,却比当时的雨珠还要清澈明亮。
他出神地看着,良久,转头又看到庙的后门开着。他和盛颜曾经在那里坐过,后面的山环抱着这座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听到那后面,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轻微缓慢,该是女子的脚步。他本不欲浪费时间,想转身离开,但,看着那后面鲜亮的绿草与桃花,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来——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天地中,有一种无比异样的,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从里面爬出来,将他心上的某一条血脉,紧紧地扣住。
他不由自主,走到后门,站在那里,看向后面的天地。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如同盆底的小山谷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颜色是最娇艳的粉红。
天空,桃花,碧草,阳光下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他的眼睛都受不住。
可,最灿烂的,还是花下的一条人影,她站在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艳阳下所有鲜亮的颜色,天蓝粉红嫩绿,全都褪色成灰白。
只有她的容颜,比纷乱桃花还要夺目,绽放在他的视野中,占据了他所有的世界。
就像大雨中初遇时,羞怯的容颜。
就像桃花树上,令人仰望的容光。
一眼,一刹那,一恍惚,一生一世。
尚诫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轻轻敲打在窗棂上,滴滴沥沥,细若不闻。
他靠在榻上,想着自己的梦,想着他和盛颜的重逢。
外面,传来白昼的脚步声,他轻轻敲了敲门,用着一种,因为紧张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他:“皇上,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应了一声,看着外面的春雨,桃花,轻微的风。
整个人间,就像笼罩在梦里,圆满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