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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错认 ...

  •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浮云卿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浮云卿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浮云卿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①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欢喜冤家罢了。

      浮云卿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浮云卿耳中。

      浮云卿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浮云卿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浮云卿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浮云卿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敬亭颐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提及敬亭颐,浮云卿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敬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浮云卿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浮云卿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浮云卿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浮云卿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妗妗:大嫂。小姑称嫂子为“妗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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