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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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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秋天。
临终的时候,画家想。眼前一片夺目的红。也只有秋天,只有那片枫叶林,才可以拥有这样鲜艳的颜色吧。
家乡的山上,曾经有那么一片枫叶林,古老的,不起眼的。然,每逢秋天,却是鲜艳得近乎妖艳的红,夺目而招摇。那种美丽,仿佛超脱了她本来属于的那个贫困落后的村落而独立存在。那种美丽,是能够让人永生难忘的。
就像把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都在一刹那展示出来……是谁曾经这样对年少的画家这样说过,又像把所有生命力都在一瞬间耗光一样。
是谁呢。画家再也想不起来,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
少年。
那时的画家,不过十一二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好年华。
每当他想起那段岁月,几乎所有的回忆都围绕着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玩。似乎,除了玩,就再没有其他的事情了……画家后来对他的子孙们总是这样说着,不像你们现在,从小学起就要学英语,要补课,练乐器,那时候我们天天想的仅仅是,怎么玩,玩什么,和谁玩。
不可不谓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多少年后,画家功成名就,有人采访他时问,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但如果再给你一个愿望,你希望是什么?
我希望,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让我回到过去,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年。
为什么呢,是因为惧怕死亡,还是挣扎于现实与理想的碰撞,抑或因拥有一切所以心生对现在生活的厌倦?
不,不,不。
我只是,想再一次看见,记忆中的那抹红。而对我来说,那段时光之所以美好,能够开心的玩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有了那一抹红的缘故。
穿梭在枫叶林中的身影,要比枫叶更加鲜艳的颜色,一种即耀眼又深邃的红,梦幻般的令人心悸的美。
但画家最后只是轻轻地微笑。他对着镜头,对着麦克风,说,我已经很满足了,再无所求。所有人能看见的,亦只是他脸上的平和与宁静。
不会有人知道,所有关于年少的回忆,终点都总是那抹红色。
红,是所有记忆的主题。
正如红,同样是画家所有作品中的主题一样。
红色的山,红色的水,红色的树,红色的花朵,红色的脸庞,红色的手,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衣,红色的鞋,红色的楼,红色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红、红、红。有人说,这是他的风格,稳定的,已多年未变。还有人说,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是一种病态。
病态。
画家不是不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红色,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结,一个死结……甚至是一种禁锢,永远无法挣脱。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挣脱。
一切,该回溯到画家十一岁那年的秋天。
那天,和往常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在与伙伴玩耍过后,画家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究竟走了多久,他早忘记,只能想起,是在不经意间,向某个方向抬起头,自己便看见了那片如火焰般灿烂的枫叶林。
那日之前,枫叶林是存在的,而且存在了很久,而画家亦是始终知晓它的存在。他更是数次经过它,却从未想过要走进它。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在那天,他注意到了那片红色,是那样鲜艳夺目;为什么就在那天,他终于向它走去。
“那样的红色,我是被它迷惑了吧,第一次……”
年少的画家,置身于弥漫天地的红色之中。从走到跑,绕着一棵又一棵的枫树,欢乐地笑着。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这全部的红,也只属于他一人。
她就是出现在那个时刻。
在画家为那美景单纯地欣喜着的时候,在画家终于渐渐停下脚步,喘着气向前望去的时候。
一个红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微微仰头,她微笑着,像是正在欣赏随风飘落的红叶。轻轻转了个圈,她蹲下捡那几片枫叶,却又在看了之后将它们放下。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画家。
她是在笑的,画家说,那时候,她一定是冲我笑了的。
很多年后,画家再也想不起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她是那样美丽,难以言喻的美丽。
有风吹过,她的长发和衣裙随风飘扬,那副画面,从此便留在画家的脑海中,再也抹不掉。任多少时间逝去,任怎样沧海桑田。
她是比周围红色要更夺目的一抹红。
她站在那里,刚才画家眼中无比美丽的枫叶林,仿佛瞬间黯淡失色,一切,都只能沦为她的背景而已。
但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画家的眼前,除了枫叶林,再无所有。
那抹红色,凭空消失。
画家的处女作完成于他十一岁那年的秋天。
不知说处女作是否合适,因为那时候的画家,还不懂任何作画的技巧。他只是用了深红和浅红两种颜色,画出一副以线条为主的画。
许多浅红的线条中,夹杂着一抹深红。
抽象到没有一个人明白它的寓意。
不过,画家不需要别人明白。
其实,就连他自己,即使在多少年后,也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画那样一幅画,他,为什么从那时起,开始画画。
只是为了那一抹红?不知是人是鬼,是真实还是幻觉的一个女子?
太荒谬了不是么。
但无论怎样,画家的确是从那时起开始学习画画。
兴趣、热忱、努力和某种天赋使他进步飞快,让所有人感到惊讶。然而,更令人惊讶地是,他只用一种颜色,红。
固执地坚持着。
直到十几年后,他一度放弃作画。
混乱的六七十年代,画家长成青年。
离开家乡,上了大学的他,再次下乡,支援祖国建设。
那不是个能够让他自由绘画的年代,他的画笔,他的画布,他的颜料,早消失于火堆中。画家不知道自己天天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只知道在这一天天相似得近乎重复的生活中,原先对画画的渴望,一天天被消磨殆尽。
“那时候,到处也都是红色,我最喜爱的红色。可是,却让我厌倦,甚至作呕……”
也许,我再也不能画画了吧,青年的画家无奈地笑着,无声地对自己说。
大约有快五年的时间,画家再没碰过画笔,他不再是个画家。
没有人知道他会画画。
又是一年秋天。
干完农活的画家行走于山间,低着头,步伐沉重而疲惫。
不知走了多久,在他正奇怪怎么还没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抬眼,便惊讶地再也没有动作。
他的面前,一片染上红色的枫叶林,妖娆地招展着。
一如遥远的记忆中。
他缓缓地迈开脚步。
“我再次看见了她。当我徜徉于那片久违了的美丽中时,她又出现了。”画家回忆着,苍老的脸上透着喜悦的光华和缅怀的惘然,“还是那一袭红衣,美艳绝伦。我看着,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
红衣女子在看见他后,却没有像上一次立刻消失,她,淡淡地冲他笑。
抖了抖手,手上便出现了一根画笔和一管红色的颜料,她轻轻地走近画家,将它们放在他的手上。
画家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法说话,没有动作,亦不敢眨眼。他知道,如果闭了眼,哪怕只那么一瞬,她都会消失。
可是,即使他的眼睛睁到刺痛,直至眼眶湿润,她还是一转身,便消失了。
画家低下头去。
自己的手中,是一根树枝和几片红色的枫叶。
他向她消失的地方久久凝视,又久久伫立于这一片红色的天地中,似乎可以听见自己身体里,某种渴望渐渐苏醒的声音。
树枝是他的画笔,大地是他的画布,而无穷无尽的枫叶,便是他画上,无穷无尽的红色。
我再也不会放弃画画了,再也不会。
因为只有画画,才可以将我的记忆定格,只有画画,才能帮我留住曾经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抹红。
画家躺在枫林里,泪流满面。
画家一生中,关于红色的记忆,只有那么两次。可正是这两次,成为他所有灵感的源泉,创作的动力。
躺在病床上,周围是家人或关切过哀伤的脸,然而这些脸,却在画家眼前一点点模糊起来。
他的眼前,只剩下那抹红色,红得哀烈而刺目。
而那红衣女子的眉目和轮廓,仿佛缓缓清晰起来,就差一点了……差一点……他就可以看清她了……依稀中,他回到少年时,又或者是青年,红色的天地中,他与她,遥遥相望。
四周,红叶飘落。
她的长发,她的衣裙,随风飘扬……
她对他笑……
画家忽然开始挣扎,呻吟着:“笔……画!……”
他要画,他要在生命将尽之时,留下她清晰的样子,他要为生命画下完满的句号,他要自己的灵魂与她同在。
可是,家人们有的着急地试图去扶他,有的叫医生,有的已痛哭出声,却没有一个人去给他拿他要的笔和纸。他想说,却再也开不了口,他想画,却感到浓重的无力感和疲惫,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了……
耳边似乎有人问,这一生,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是为了那抹红?
画家轻轻地闭上眼睛。
是啊,他这一生,的确是为了她而画画的,可真的是……为了她而活么?因为爱她……所以想留住她的影子……这真的是爱吗?我爱她吗?这一切,就是爱吗?……画家找不出答案。我对她,对那抹红,就算是爱,也不会只是爱情那么简单吧。
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画家忽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喜欢画画,并且画了一辈子,他喜欢红色,就用红色画了一辈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没有了,没有了。
……
画家因肺癌死于七十四岁那年的秋天。
那家医院的窗外,有一棵枫树,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栽的,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栽的。或者说,很少有人去关注它,很少有人关注跟生活看似没太大关系的事物。
而画家去世那天,枫叶,正红。
一阵阵哭泣哀号声中,画家八岁的孙子不知所措。
他看着爷爷安详的面孔,就像沉睡中一样,还面带微笑。他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大人们那样痛苦,而此时此刻,是没人理会他这个小孩子的。
他一步步向后退去,退到了窗边,不知怎地,便向窗外望去。
如火般鲜艳的红色枫树下,一位红衣女子静立,如画的眉目,眉目间是淡淡的悲伤。
她像是看着他,却更像是透过看他而去寻找某些她想看到的东西,她的目光是那样飘渺遥远,不一会儿转向屋内,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看向画家的孙子。
她笑了笑,悲伤的笑,然后,瞬间消失。
画家的孙子呆立在原地,眼前的那棵枫树却渐渐放大,天地间,似乎都被染上了一种颜色。而刚才那抹红色的身影,停留在他的记忆中,让他永志难忘。
画家的孙子,从那时起开始学习绘画。
而他,就像他爷爷一样,只固执地使用一种颜色。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