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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温度适宜的玻璃水箱里,那两条斑斓的鱼还在游来游去。是林鸽买回来的。
      河豚。林鸽喜欢把它们捞起来,看它们的身体在缺水状态下迅速鼓成球状,再把它们放回水里。她喜欢看他们怕死和濒死的样子,她说鱼在这时候最像人了。
      明天是想年的忌日。
      他叫陈想年,而我是许炎午。
      年和午,多像的两个字。在他快要离开我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总是把自己的名字错写成“许炎年”。
      其实笔画一点也不凑巧,我总是把“午”字写好以后,小心翼翼的加上属于想年名字里的那部分。好像这样我和他就永远有可以牵系在一起的部分。
      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可我不知道陈想年对我的感情是不是和我一样,直到他死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一直都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这想看见的东西就是,假设他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现在我是个19岁的厨子。我从十四岁开始学徒,拜在当地最会烧河豚的师傅的门下,因为陈想年喜欢吃河豚。
      十四岁那年,我遇到了陈想年。他就像一块石子,砸进我死水无澜漂浮着一片垃圾的湖里,激起一片水花;就像一只足球,飞进一面沾满了灰尘的脆弱的玻璃,惊起了教室中央被罚跪的学生。而玻璃碎片在刺眼的阳光下砸向所有应该被砸的坏人。
      我是小偷和妓女的儿子。最牛逼的小偷偷人,最傻的妓女相信真爱。他们组成一个最糟糕的家庭,他们喝多了在路边吵架的时候被一辆车撞死了。
      他们丢下一个谁都看不起的孩子。
      我姓许,但从小到大那个地方的孩子都叫我“嘘嘘”。小学,那些调皮的男孩每天都要扒掉我的裤子。初中,同样的一批坏孩子找我打架,开始的时候我反抗,后来他们编了一首顺口溜,一边打我,一边念顺口溜:
      “小偷偷人,妓女嫁人,许许嘘嘘。”
      我反抗得了他们,也反抗不了事实。我永远也洗不干净自己,因为我没法洗净他们看我的眼睛。人的偏见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层纱,一层密布针刺的纱。
      我放弃了反抗,后来任由他们把我捆在没有人的空教室中央,打我,脱光我,让我跪着。没关系的,我可以跪着,反正很快就可以过去的,虐待我也比丢下我强。
      十四岁的那天,陈想年的足球飞进窗子,他透过支零破碎的窗子看到了最不堪的我。
      如果一个人在看到你最不堪的样子时没有落荒而逃,那是不是代表他爱你?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幻想。
      他足球砸开的玻璃碎片划伤了那些打我脱光我的人。他当着那些人的面走进来解开捆住我的绳子。
      他解开了我,我却被他束缚住了。在他之前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孩或男孩,但从这一刻开始,我确定我爱他。我知道我离不开他了。
      陈家是这地方谁都不敢欺负的家庭。陈想年是这地方谁都不敢欺负的孩子。他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
      再也没有人欺负过我,直到他死。
      和陈想年在一起的四年是我最快乐的四年。
      他第一次带我下馆子就是请我吃河豚,店里的老板认识他但第一次见到我,我永远记得想年和老板介绍我的样子。
      他眉毛微扬,揽过我的肩膀对老板大声说,许炎午,我最好的兄弟。
      我的名字在被他大声说出来后终于是我的名字了。
      我感激的看他,他也笑着看我。
      店里的老板后来成了我学徒的师傅,店里的二层阁楼也成了我栖身的地方。一切都是因为想年的出现,我不再是没有家的孩子。
      想年的功课很好,而我在十四岁这年不再读书。想年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出路,我就在这家想年常来的小饭店当起学徒。
      每天放学后,想年会来店里吃便饭,吃完饭,他会在我住的阁楼上做完作业才走。到了周五,有时他甚至就留下来一起过夜,给我讲些学校里发生的事。
      我是个习惯了独卧的人,可现在最期待躺在陈想年的身畔。上次这样期待躺在谁的身畔还是儿时的光景:夏夜恼人的热,好像只有躺在爷爷身边才能获得婴儿般的安宁。
      店里的床很窄,我们得紧紧挨着彼此才不会跌下床,每到这样的晚上,阁楼的时间和空气都变得和我们身上的汗一样黏稠,我们简直像被胶着在一块巨大的琥珀里。
      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可以随时分开,可我们不愿分开。
      很近,又好像一松手就会跌落世界两端。
      我知道想年家里很有钱,但想年没有在我面前提过陈家,他没有和我提过他的父亲。更多的时候,想年只是听我说。
      我把秘密说给想年听的时候更像是说故事,我知道想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没有经历就不会有感同深受。我不需要想年感同身受,我愿意他这样听我说故事,我不需要想年的可怜。
      我告诉想年我怕黑,很怕很怕。天一黑我爸就要出门偷东西,我在黑的房间里等着他空手而归或是鼻青脸肿一身酒气的回来;天一黑我妈就要出去卖,相信真爱的妓女永远不可能只爱一个男人。
      人适应光亮永远比适应黑暗容易,就好比从光亮突然掉进深渊的时候眼前会有一段时间什么也看不到,就算好不容易适应后也还是要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东西;而在暗室里关久了的人重见光亮的一刻却是幸福的耀眼,或许也有被光亮绕得看不清的一瞬,但那一瞬的恍惚是人人求之的。
      我太怕黑了,以至于光亮到来的时候不敢完全睁开眼睛。
      想年抱住了我的脊背。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在黑暗里的眼睛。
      我在他身前慢慢蜷缩,最后蜷成一个胎儿的模样。
      陈想年要走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他不是我在黑暗里的眼睛,他只是一盏灯。
      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堵墙,想年是一盏灯,灯亮了,把我的影子打在墙上,我才敢推开这堵墙往外看。
      灯的世界比黑的世界光明太多了,可灯终究不是有太阳的白天。
      灯会在下一秒毫无预兆的熄灭,但白天就是白天。
      我享受想年带来的灯亮,就要承受它熄灭后的绝望。这应该是每个借灯人的自觉,可我妄想把他偷走。我还是小偷的儿子。
      想年也告诉我他的秘密。他说他站着尿尿的时候从来尿不准洞口,从来尿不成一条直线。
      我对他说,那是因为你很厉害。
      你真的很厉害,因为你至少能站着尿尿。而我在他们一次次的扒光裤子后早就失去了站着尿尿的自信。现在,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强迫自己。
      一种强迫毁掉了另一种天生的强迫。别人的强迫打败了自我的强迫。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想年要对我这么好呢,他不欠我的。
      我爱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四年里,想年总是给我讲同一个故事,然后问我同一个问题。
      他说,从前,一个仓库里有两只老鼠,有一天,人用烟熏满仓库,一只健康的老鼠拉着另一只瞎了眼睛的老鼠朝外跑。阿午,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从十四岁起就不再念书了。我也只能想到同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有关系呢。我说。
      我猜这不是想年要的答案。如果是,他就不会一直问我。
      想年不说,我不会问。
      我没想过我和想年的以后,我总觉得,他离我远去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直到十八岁这年的暑假,他不再常来店里的阁楼上。
      陈想年考上了离本地很远的大学,这本来就将是我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了。
      我想就最后一次了,哪怕这次之后他完全忘记我都行。只是不要让我知道他新的生活。
      可是陈想年把林鸽带上了属于我们的阁楼。
      林鸽,他的高中女同学,漂亮而温柔,她靠近的时候我感到熟悉却危险。
      熟悉,是因为林鸽与想年周身的气质相符。危险,也源于此。
      我预感陈想年会爱她。后来他把林鸽送走再返回时,他真的告诉我他爱她。
      想年带着刚步入恋爱的轻快对我说,我和林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林鸽说她喜欢我,她喜欢了我三年。
      我知道我的多少个四年也比不过林鸽空口对想年说的三年。
      可如果想年是正常的男人,他不就该如此吗。
      他总要对一个女孩心动的,而我总有一天要看着他们牵手走远。
      挥手告别比不辞而别温柔,但在我这里它是残忍。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我收拾好我们一起睡过四年的这张床铺,我对想年说,我真为你开心。
      如果想年就这么接受我的祝福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该多好。
      可善良的人往往死于善良。
      想年靠在我收拾好的床铺边坐了很久,抽烟是我教会他的,我们一起盖过的毯子上,还有他抖落的烟灰烫出的小洞。
      为什么还不走呢,我说。
      想年又讲了一遍那个故事。他还是问我同一个问题。
      阿午,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其实我没那么想知道。但我愿意知道,因为你很想告诉我。
      因为那只瞎鼠的眼睛是健康的老鼠弄瞎的。陈想年说。
      我说,想年,在见到你之后我就一直以为世界上真有无缘无故的好。
      陈想年从床边站起来,晃荡着走下了阁楼,他丢下一封信。
      他说,如果他七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没有缠着父亲给他买一个更大的蛋糕,我的小偷爸爸和妓女妈妈就不会被撞死。
      那样,也许他们还是活得很烂,也许我还是被欺负,我都还是个有家的孩子。
      任何审判,都只能走近救赎而不能完成救赎。救赎的前提是自我否定,但这个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情,就是否定自己。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的陈想年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至少在这阁楼的窄床上,他给过我家的感觉。
      有想年陪着的夜里,害怕是有人分担的。但他离开后,原来被分走的那一半害怕又回到我的身上,叠加为更深的寂寞。
      我忽然不想他走。
      赎罪的人都是善良的人。赎罪的人都是欠我的人。
      在想年要动身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
      我说,我想请你吃最后一次饭。因为第一次饭是你请我吃的。
      我们还是坐在一楼的那张桌子上,我点了他最爱吃的河豚。
      师傅把处理河豚的方法都教给我了,我知道一条河豚身上最毒的部位。
      我没想过要他死。那些煮熟的内脏原本是我为自己预留的。
      可是陈想年在上菜前对我说,我可能要早点走,林鸽她在等我。
      送他的人还没走,就已经有等他的人。
      我忽然不想让除我以外的别人等到他。
      我把那些未处理过的内脏掺进菜里,我知道陈想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
      只不过以前的这些无毒。
      可我还是爱他的,我让他死在了他爱的女孩身边。至少林鸽等到的是活着的陈想年。而我知道我再见他时,他一定已经死了。
      林鸽直到今天都以为想年的死只是意外。毕竟当时,我抱着他哭得那么难过。
      其实我哭只是因为我怕黑。
      灯的熄灭让我比从前更怕黑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我的世界从来没有亮起来过。
      我对林鸽很好,真的很好。
      陈想年刚离开的时候,她总是成日不说话,连看人的眼神都呆呆的。
      普通人的消瘦是骷髅,漂亮的人消瘦后是红粉骷髅。
      我对林鸽说,你当我是想年吧,我可以陪你去那个很远的地方。
      陈想年死了,最爱他的我不就应该代替他来爱林鸽吗?
      林鸽让我陪她走了。
      她和想年上大学的城市很大,这里依旧有爱吃河豚的人,我便依旧找了家卖河豚的店做厨子。
      这家店我找了很久,因为在这里,没有多少店是带阁楼的。而我唯一的需求就是这个。
      我还是找到了,甚至这家阁楼上的床比我和想年一起睡过的那张大多了。
      我应该很高兴的,可是我窝在这张大床的小小一侧哭了。
      我觉得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陈想年和我。但现在只有我了。
      我把地址告诉了林鸽,她每天放学后都会来。她席地背靠在这张大床边对我说,许炎午,给我讲讲想年的故事吧。
      我不知道林鸽想听什么,可陈想年对我说的故事里从来没有出现她的名字,但我还是对她说,好。
      想年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有一次,他在学校里用足球踢碎一扇窗子救了一个人。还有一次下雨天,他用自己的伞送了很多人到车站,自己都湿透了。还有一次他在学校里爬树,就快要成功了还跌下来,还有……
      想年的故事太多了,我一天讲不完。我对林鸽说抱歉。
      林鸽说,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吧,直到我忘记他。
      她昨天没再让我讲想年的故事。她说,一年了,我差不多可以忘记他了。
      明天就是想年的忌日。
      你去把这两条河豚杀了吧,他最喜欢吃河豚。林鸽在看了很久的鱼之后对我说。
      美丽的鱼有毒,美丽的感情也一样。
      一条鱼毒死一个人,一段美丽的感情毒死两个人。
      想年,林鸽说她差不多可以忘记你了,你不用再放心不下了。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把那两条鱼捞起,我还是做了想年常吃的口味。
      我把那些未处理过的内脏掺进菜里,我知道陈想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
      只不过这一次,由我吃。
      我感到嘴唇和舌头在一点一点麻木,然后,我的手指也不再有知觉,我开始想呕吐,呼吸困难,我的全身都好像被麻痹了。就像被封在一块琥珀里。
      可我的意识直到临死前还清楚,我看到林鸽向我走来。
      她对我说,我知道是你杀了想年,我一直知道。
      她看着我濒死的样子,她说我在这时候真像出水的鱼。
      我的视力一下子模糊,陈想年,许炎午。这两个名字我也许从来没有分清过,此刻也不想分清。
      我的呼吸停止了,心脏还继续跳动了一会儿。
      死之前的许炎午变成了许炎年。
      他心脏的最后一跳还是为陈想年而跳。
      赎罪的人都是善良的人。
      陈想年,如果你不善良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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