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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顶“疾”享乐(2) ...

  •   柏苨把剩下的冰激凌原样装好,从草坪上站起来,随手抹了一把腿上的冰激凌。

      院子里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早开的花颜色艳而单调,香气浓烈却毫无主次,反倒是那几棵年幼的耳草,略带水腥气的青叶味道,从大红大紫的花香中跳脱出来,闻着像煮软的甜豆,每种保质期超长的罐头闻起来都是这股味道。

      这些罐头便宜又耐放,城里的很多人一日三餐都靠它们果腹,就连很多饭店的后厨都大量囤积这些充满糖水的方便食物,聪明的店家懂得怎么把它们伪装成现烧的招牌菜,有人曾经在网上提议给新一代的孩子们集体命名,例如XX世代,得票率最高的词,依旧是“罐头”。

      柏苨并不讨厌罐头,只不过在她养成所有影响后半生的习惯的那几年,大人们还在费尽心思搞来各种新鲜水果喂养小孩。

      她印象中的水果,长着漂亮的中果皮和外果皮,各部位有着完全不同的迷人芳香,人们喜欢植物的纤维,连富含胚乳的种子也喜欢,尤其是长得像人脑的那些,能让他们的孩子比同龄人更加聪明,这是那时候的人普遍的表达方式,他们的喜爱总和极致的想象力息息相关。

      柏苨拎着冰激凌盒往屋里走,午后的阳光晒得她两颊发红,像两颗带胭脂的黄皮杏子——自己又沉迷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了。

      据说这段时间城里很多人都有和她一样的症状,总觉得过去的一切更好,可那并不是真的,有大量的数据做支撑,证明现在的一切是最好的,未来还将会更好。

      太多的回忆让人变得萎靡和沮丧,这种疾病有个专有名词,叫作“月球流感”,因为很多生病的人都觉得月球世代——也就是柏苨的爷爷辈——是城市里最风光和浪漫的一代人。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人比他们更加关注,更加接近那颗环绕着地球的奶酪色卫星,大多数人还没弄懂飞上月亮的方法和意义,就已经投入到了这场全民的狂热之中。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与月亮有关的招贴画,有人趁机教授自创的新式呼吸法,同时把蜡封的感冒药当作所谓的“氧气丸”卖出几百几千倍的价格,柏苨的爷爷来到这座城市时,正是这股月球风潮最盛的时候。

      他不满三十,寡言木讷,用做过很多粗重农活的手绘图制表,研究把钛金属送上太空的方法,当时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整日足不出户,用一串串旁人看不懂的数字情话,向遥远天边的月亮告白。

      在那个为了特殊时代建造的研究所里,祖辈们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柏苨很少听爷爷提起研究的事,她后来的生活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她从没有摸过哪怕一条可以在月球上行走的履带,在她五六岁大的时候,爷爷开始沉迷于种植,观赏鱼和昆虫标本,城市里的风和空气常年干燥,柏苨家的老房子里却不管什么时候,都堆满了根系齐全的新鲜植物。

      因为数量庞大,新的花盆总是从最外侧冒出来,如同树的年轮一样,柏苨在不知不觉中,从那些混合的花香里,从包裹着球茎的苦味土壤里,从红蚯蚓分泌出的甜腥黏液里,嗅到了整个城市的历史:人们何时推崇畸形的嫁接植物,哪个时代野花的身价堪比钻石,哪个明星葬礼上的用花在一段时间内销路紧俏……

      这些记忆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柏苨现在也还是经常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和夹竹桃内部一样,充满了有毒的乳液,自己吸入了太多植物吐出的氧气,从内到外,不自觉地被同化了,就连现在住的房子,也开辟出了一块绿地用来摆弄花草。

      这倒也不算刻意为之,柏苨只是在几年前接手了一小块地皮,和一座两层高,外带阁楼和地下室的老房,前院当时不过是块令人头疼的空地,看中这座房子的人也不少,但他们既不想用废墟一样的前门迎客,也不想花钱重新浇筑土地,所以幸运才能恰好落到柏苨头上。

      等到她翻好泥土,扎完木栅栏,运来打包好的植物和种子,又靠着朋友的关系,以不错的价格翻修完房子后,隔壁几栋不起眼的旧楼房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一样,也一股脑地开始了翻新工作。

      这样的事在城市里比比皆是,实际上,像柏苨这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都在等一个突然的契机,或者等一个从天而降的人跳出来告诉他们该干什么,然后相同的事情开始像病毒一样疯狂传播,如此循环往复,这大概也和城市里风靡的某种病症有关,只不过柏苨暂时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托标准化工业的福,邻居们先一步搬进了新居,并抢在柏苨正式搬家前敲定了一些不成文的规定,但因为不需要共用同一块屋檐,柏苨既不需要遵守规则,也没什么机会冒犯到这些人。

      她唯一算得上有接触的,就是住在一楼的人家,他们的窗户正对她的院子,隔一条水泥路,家里的女主人,额头上长着钩子,总是把一双细眉高高勾起,她担心柏苨那些来路不明的植物会在孩子身体里生根发芽,担心柏苨为了隐瞒自己的传染病,把泥巴抹在身上遮挡疱疹,担心土地会腐蚀水泥马路,最后害得整栋楼塌下来……

      柏苨知道楼里的人都管她叫“住核桃壳的人”,实话实说,她还是希望大家能像自己的客户们一样,称呼她“黑鬃狮子”,至少在嚼舌头的时候,还能帮她打个免费的广告。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楼的女主人现在整日忙碌,她的丈夫每天吵着说他的骨头消失了,等到夜幕降临后,就跑到一个人跑去海边,搬回成箱的硬骨鱼,这让女主人叫苦连天。

      她厌恶会在厨房留下气味的食材,不敢直视闪着银光的鱼眼,丈夫把全部精力放在咀嚼鱼骨上,刚刚补好的臼齿彻底报废,粉白色的鱼肉堆在一起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丢到外面,随便什么野猫野鸟们来吃,她也同样讨厌会在窗台上留下鸟屎和脚印的动物,每种讨厌都不多不少,平均分配,就像她在各个方面都能拿到及格分的人生一样。

      柏苨敲了两下屋门,房间里响起了一阵雨滴一样连贯的回应声,因为是电子模拟出来的声音,还是能听出几个不和谐的噪点。

      她总喜欢这样戏弄房间里的清洁机器人,这些小玩意儿对于像她这样时不时搞些幺蛾子,又不喜欢收拾残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福音,而且它们更新换代很快,总有大量被强行淘汰的二手货等着人去挑选,柏苨房间里的这些,本来是专门设计给有孩子的家庭的,又轻又小,还有额外的软硅胶辅助抓手,灵活度堪比医生在心脏手术中使用的微创机械臂,用来处理碎玻璃和纸片,简直一绝。

      房间里除了平时的杂乱之外,还多了一点乳香,甜薄荷,热砖墙和食用碱的味道,柏苨蹭了蹭鼻子,她只是想照着某首古代长诗里描述的方法,试着还原一下当时的人制作混合香料的方法,实验结果本就模棱两可,失败的原因既不复杂,也不太重要,无外乎是原料自带裂缝,内外受热不均,亦或是加热时间过长,降温太快。

      柏苨在进门前就想好了一万条解释的方法,她有些烦躁,满屋飘散的气息让她不得不想起自己正在逃避的工作,可她又没法立刻处理掉这气味,小机器人们把她识别成了时刻需要监护的幼儿,只要她靠近还在发热的蒸馏器残骸,它们就会闪着红光围过来,冲着她“滴滴滴”地狂叫,别说小孩子了,就连她在第一次触发警报的时候,也被吓得够呛。

      柏苨把剩冰激凌甩进冷冻室,这样绝对会让冰激凌液长出更多的冰晶,但她大概率也不会再想起它了。苦艾的味道开始在房间里占据上风,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清洁剂原料之一,虽然没多少人用过哪怕一滴货真价实的精油,但他们相信,光是这股味道就有着包治百病的奇效,让他们的孩子不再头痛,不再靠近没有警示牌的水源。

      假如气味本身也具有遗传因子的话,那苦艾的味道绝对是进化的最成功的那一类,登堂入室,大大方方地占据人们的活动空间,住上十几或几十年,仿佛它才是家里真正的主人,当然,这终究只能算作是种策略,一种总有一天会被识破的小花招,是对人类基因里动物性的利用,既原始又暴力。

      被气味驯化的人越多,就越是有人对气味感到恐慌,他们不畏惧低廉的工业品、污垢和异味,但他们被气味得天独厚的操控能力震撼了,他们是“不吃罐头的人”,他们沉迷于仅凭几滴溶液就能塑造出一种人格,创造出一段记忆的游戏,他们可以乏味又虚伪,却让自己闻起来像太阳般温暖真实。

      这些人不再把一切问题归咎于性格和星座,他们善于制造话题,把自己冷漠,自私,邪恶的特质包装成一堆五花八门的病名,他们迫切地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病症,把改变气味的过程称作“治疗”。

      柏苨还遇到过满脸鼻涕眼泪求她救命的人,结果她连续好几天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和八爪鱼搏斗,她拒绝给自己这么强烈的心理暗示和精神负担,尤其是当她需要为创造全新的气味寻找灵感时,她要尽可能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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