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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沈澈是在四知堂西北屋的角落找到韩飞雪的,她背靠梁柱,席地而卧,正在睡着,脸上的面罩偏向一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四知堂作为临时医馆,连日来收治了病患几百人,医师却严重不足,只有五六人。这些天疫情蔓延愈发严重,重症患者不断,死者也在急速增加。医者压力巨大,日夜不休。

      正是夏末天气,暑气大盛,尸体来不及掩埋,直接裹上席子拖到镇西郊外空地上就地焚烧。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人染病,因病死去的人被焚化成灰,家人甚至无法告别祭拜。

      沈澈将食盒放在飞雪身侧,抬手帮她驱赶蚊蝇。

      飞雪突然惊醒,一时眼神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怔了半晌,喃喃道:“哥哥……”

      沈澈见她眼睛通红,面色灰败,全没有往日风采。心中又是痛楚又是怜惜,道:“韩姑娘,是我,沈澈。我来给你送点吃食……”

      “我刚见到哥哥了。”飞雪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沈澈心下一痛,他昨日听兄长说韩先生已经不治而亡,这才按捺不住,瞒着父亲和兄长来找飞雪。“韩先生的事,我听说了。你……”

      “哥哥跟我说了瘟疫的缘由,是因为触怒了神龙,如今只有神龙才能救我们。”她梦呓般地说着。

      “你在说什么……你怕是太累了,要不去后厅休息一下,那里原是给教书先生准备的歇息之处,总好过这里。”

      飞雪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转过来,自知把梦中所见的情景直接说给眼前这人有些不妥,却又觉得说给谁都无所谓了。她低垂眼帘,轻声说:“我自幼同哥哥一起学习医术,总以为医者能解救病人疾苦。如今看来,竟是痴心妄想。这场瘟疫至今,竟无一味药可治愈,别说治愈,就是缓解都做不到。”

      “瘟疫若能治愈,又怎么叫瘟疫?你们都尽力了。”

      “可怜哥哥临死之前还在自己身上试药……”说到此处,飞雪泫然泪下。

      此情此景,沈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想陪着她一起落泪。

      倒是飞雪先行止住了泪,问道:“我听说,沈氏为了百姓生计,开仓施粮,实属义举。”

      沈澈没想到她竟说起此事,道:“是啊,已经施粮三批了。”

      “必定深受百姓感激。”

      听得此言,沈澈心中好生委屈,苦笑一声道:“那倒也未必。我也曾以为,我们放自家粮食给百姓,不求人称颂,到底是善举一件。谁知却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

      “一开始,大伙倒是念着我们的好处,可是没多久,就有闹事的来搅局,有的是明明自己病了还要来传染别人,有的是领过了米还要再来冒领,后来就有人挑三拣四起来,说是前日发的是新粮,怎么今日发陈粮了。欸,我家又不是粮仓,新粮发完了当然只有陈粮!再后来竟什么难听话都传出来了,说我们沈家与朝廷勾结,平日里贪墨了多少百姓钱财入了自家私囊,此时倒出来充好人了。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沈澈越说越气,一掌打在柱子上。

      飞雪凄然一笑:“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瘟疫难除,世人便将气撒在医者头上。明明拼了命想要治病救人,却被指着鼻子骂庸医、废物。甚至有死去病患的家属来找我们索命。想我哥哥,竟是为这些人丢了性命,心中实在觉得无趣。”

      沈澈心知飞雪性子清冷,见她越说越心灰意冷,不禁自责不该说起这个话题,引她伤心。和飞雪比起来,自己不过是被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她却是实打实的战斗在疫情前线,此时说这话,岂不是动摇军心?实属不该的。忙说道:“你看我,尽说些丧气话。其实那起没良心的只是少数,大部分百姓还是感念我们的好,对医者更是敬爱有加的。都说医者父母心,你见过哪个做父母的和自己孩儿置气的?这瘟疫总有一天会过去。连知县大人都说了,用不了几日朝廷就会发赈灾粮食来。一切都会好的!信我!”

      飞雪看着他的眼睛,似是深信不疑,又似是不忍拆穿。半晌,苦笑着起身,理了理头发,重新戴好面罩道:“沈公子,你心肠真好。我要去前厅了,睡了这半日,前面怕是忙不过来了。”

      沈澈赶紧递上食盒:“这是特给你带的,我料你近来没好好吃东西,让厨房做了些爽口的小点心,你吃点再过去吧。”

      飞雪也不推辞,接过食盒:“沈公子有心了,我现在吃不下,带到前面去给大家分分吧。”说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多谢了。”

      沈澈楞在原地,心中万千言语涌动,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想着,等到这天杀的瘟疫过去,一切安定下来,定要和韩姑娘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可是三五日过去,又三五日过去,徐大人口中的赈灾粮食始终不见踪影,沈家的粮袋子却早已见了底。

      此时已是七月末,江南的早稻五月初插秧,七月下旬就要收割,紧接着马上是晚稻插秧,一年两季水稻的收成,全靠这个时间段的劳作,此事刻不容缓,必须在立秋前结束,俗称做“双抢”。

      可此时,蟠龙镇的农人们不是染病,就是被禁足在家,根本出不了门。眼看着田里庄稼无人收割就要烂掉,下一季的插秧更是无从谈起。去年遭遇蝗灾,收成已经比往年少了三成,多数人家已是入不敷出,都想着今年雨量充沛,天气平顺,准备打个翻身仗。谁知竟碰上这百年不遇的瘟疫。

      几个农户急红了眼,不顾官府不让聚集的规定,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一个粗壮汉子率先开口:“再这么下去,不是染上瘟疫病死,也要困在这屋里饿死。现在不出去收稻子,下半年吃啥?明年吃啥?”

      另一个瘦子附和道:“是啊!不让我们出去收粮,家里早就没吃的了。能吃的都吃了,连院子里的苋菜也拔光了,再就得吃杂草了!”

      一个农妇道:“前些日子,沈家还给我们放过几次粮食,怎么最近也不发了。”

      “装装样子罢了!你当他们那些有钱人家真能把自己家底都拿出来给你?还不是紧着他们自己吃~”

      “朝廷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要管也是管那些大户人家,谁会管你这泥腿子?”

      “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有钱人家的院子里过了疫病的没几个,都是我们穷苦人家,家家都有病人?”

      “难不成这瘟疫也长了眼睛,也分高低贵贱,专挑我们穷苦人家来欺负不成?”

      人们议论纷纷,间或有女人呜呜呜地哭声。

      先头那汉子道:“别吵吵嚷嚷的了!我看,与其在这等死,倒不如冲出去碰碰运气!”

      有人问:“冲出去?门口有官兵把守。再说,出去了能去哪儿呢?”

      汉子道:“官兵才几个?咱们这么多人,操上家伙和他们干,不怕干不过他们!横竖都是要死,不如就往那沈家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咱们饱餐一顿!也好过憋憋屈屈在家饿死!我第一个去,你们谁跟我同去?”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应道:“我跟你去!反正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去沈家好啊,我就是想看看,有钱人家到底有啥不一样?”

      “我也去!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眼看着快要饿死了。这是不让人活命了,我去沈家找找有什么吃的带回来给他们。”

      有一人劝说道:“你们这是要打家劫舍吗?可是沈家到底给咱们放过几次粮食,这时候去抢人家,是不是有点……”

      马上有人喝止他:“这不叫打家劫舍,这叫……这叫劫富济贫懂吗?四大家族的家底你根本想象不到!人家拔根毫毛比你家房梁还粗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矫情个啥?”

      打消了顾虑,更多人开始加入其中,不一会儿,人们几乎达成了共识,各自回去将消息传下去,说是今夜就去沈家讨口吃的。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夜里,已有百十来人手持锄头、铁锨等农具,在巷子口聚集。

      几个负责巡视的官兵先是喝令其退回,却见人人眼中怒火冲天,几个壮汉上来便动起手来,一锄头将最前面的官兵撂倒。其余几个见势不妙,且战且退,逃之夭夭了。

      这支饥饿的队伍向前行进,多日来的瘟疫、困顿、丧失和无助,将他们的愤怒点燃,也同时将他们推向绝望,他们急需一个泄愤的出口,哪怕这个出口并不那么经得起推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沈家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善举,换来的竟是一场暴乱。当沈老爷察觉异动的时候,门房已经和第一批到达的暴民短兵相接。

      报信的家丁跑得连摔两跤:“老爷!不得了了!门口一伙暴民冲进家里来,说是要讨吃的!可是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门房的孙老头被打得满头是血,眼看着是不行了!”

      沈老爷连连顿足:“祸事了,祸事了~”

      沈浔和沈澈听到动静,忙赶到前厅,得知外面情况,大惊失色。

      沈澈发急道:“那徐知县原是在骗我们?朝廷的救济粮迟迟不来,怎么我们家倒成了背锅的?”

      沈老爷惨笑一声:“哪里还有什么救济粮?看这意思,知县是为了保全大局,打算牺牲我们蟠龙镇了。”

      “什么?爹的意思是说,徐大人不管我们了?这怎么可能!全镇百姓怎么办?”

      沈老爷苦笑道:“你这实心眼的傻孩子。朝廷政争,猛于水火。别说是区区一个镇,便是更大的牺牲,又有何不可。”

      沈浔道:“事已至此,先别说这些了~暴民凶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幸好今日漕帮的兄弟在,马车就停在门外,二弟,你快带上父亲和家里女眷出门去避一避。这里我来守着!”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留下!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不信他们真敢乱来!”

      “二弟,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爹娘和你嫂嫂,都要交给你照顾,不然我怎么能放心!”

      沈老爷道:“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留在这里。澈儿,听你哥哥的话,快去安顿好你娘和嫂嫂,跟着漕帮的兄弟速速离开此地。再晚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窗外吵嚷打斗声越来越近,沈澈只得答应,去寻母亲和嫂子。刚一出门,迎面飞来一个瓦罐,他闪身堪堪避过,瓦罐砸在门框上摔了个粉碎。沈澈心下一惊,快步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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