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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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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时间说来也很快,宋塬翚坐在了校门口的石墩子上等元思君,怀里依旧揣着那个添了几行字的日记本。
门卫大爷也坐在他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在交通堵塞的时候便站起来指挥一二。大爷一把年纪了还精神抖擞,总是一副和蔼的样子――喜欢小孩儿,宋塬翚有时在这等着,还会收到老爷爷口袋里的泡泡糖。
那些糖刚开始很粘牙,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还边嚼边给有些闲下来的大爷分享自己的日记。
大爷的眼睛不太好,对着小字半天才看清。
他想了很久,经过宋塬翚同意之后,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水性笔。枯树皮般的皮肤包被着筋骨,看起来尚有力气的手写起字来却颤巍巍的。
这字有点丑,宋塬翚看了很久才明白。
【坐在阳台上,一个人看看车来车往。】
他经常听人们说年纪越长的人越爱念旧,以为大爷也会选择向亲人告别。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老爷爷笑了一下回答了宋塬翚,说自己要是真的能够在前一天预知死亡,那谁都不要知道他死了就好。他说,他子女工作忙,孙子很可爱,对他都很好,他不希望看见他们伤心。
――这和郭子衡的答案完全不同。
和何梓林与乔天沐的答案也不一样,不再是只因自己。
“啊?那不会成为遗憾吗?”宋塬翚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
“哪里会有遗憾啊,”大爷感叹道,“爱这种东西说不清,但从来也不自私。”
宋塬翚默念了几下这句话,觉得这个回答和元思君的真的很像。因为爱不自私。所以可以甘愿来看一位英雄的背影,听劫后余生的欢泣――当然也可以是一个人静坐于室,看最后一场人间烟火,喧嚣指染目光。
人死后,生在世上的亲人也不好受啊。
心里所想所念无人听,一天天痛苦万分。
等元思君来了,宋塬翚口里的泡泡糖也索然无味了。他红着眼,忽然开口:“我不想你们死。”
“……一点都不想。”
身边常有人因为亲人过世而请假,不上学的日子当然舒服享受。可宋塬翚一点都不羡慕,只觉得很悲哀,他被生死的问题纠缠太久,身陷囹圄,还是恐惧。
“走吧。”元思君的眼眶有些泛酸,“带你去看爸爸。”
她是乘公交来的,头发有些乱。
他们没有坐出租车去不近的消防总部,而是在几个红绿灯的拐角后看到了人群嘈杂。
消毒水、吊瓶和纱布上晕开的血迹像针。
这是消防队员经常会见到的东西。宋塬翚本想问宋甘安能不能陪他们,哪怕是半天也好,万一他们哪天因为意外见不到了呢……可是他没想到,宋甘安还是先等到了一场意外。
那是一家饭店着火,在安全撤退人群后,未来得及处理的煤气罐发生爆炸,一名消防员当场牺牲。而宋甘安负责疏散人群,站位较远,所以幸存下来,但也受了很重的伤,皮肤大面积烧伤。
宋塬翚不知道元思君在掉眼泪,也听不见周围到底有多吵,听不见其他亲属的哭喊,只是盯着袋子里的淡黄血浆一点一点顺着苍白、系着生死的输液管送进宋甘安的手臂。
以前他以为元思君会嫁给这样一个天天不回家的人,是因为宋甘安长得不错而且有安全感――可是现在看来,皮囊多么易碎,英雄也很脆弱。
宋塬翚听见自己问病床上的人:“……疼不疼?”
奇怪,他今天怎么老喜欢问傻问题呀。
宋甘安的眼睛半睁着,也不知道清不清醒,知不知道亲人在身边。
“刚做完手术,”小护士叹了一声,“麻药劲儿兴许没过呢。”
宋塬翚没说话,却又看见宋甘安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消防员都是在和死亡赛跑。宋甘安告诉过他,他可是家里的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要保护袁思军以及一些重要的人。
可是……宋塬翚好心疼他。
宋甘安最不喜欢的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砸在了皱起的被单。
听隔壁那床腿上打了石膏,腰腹间缠着绷带的消防员说,宋甘安本来可以安全撤离的,再次返回就是因为听饭店老板说一间包厢中还放了几罐新进的煤气,去告知队友出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宋塬翚的眼睛很痛很痛,但他没有睡觉,一直在床边坐着,直到晚上。
因为宋甘安并没有脱离危险,宋塬翚害怕一闭上眼睛,对方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一直和元思君守着。
原来死亡也触手可及,那些在小说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和现实平行,他的不了解只不过是年少以为。
元思君没让宋塬翚待到很晚,她儿子明天还要上学呢。她要留在医院照顾丈夫,又不放心让精神恍恍惚惚的儿子一个人回家,只好请了一位轻伤处理过的消防员回去时顺便送一下宋塬翚。
宋塬翚乖得像个木头娃娃,临走时听着元思君的叮嘱,只是机械般点头,一路上靠着车窗揉眼睛,下车时才发觉校服被冷汗浸湿了大片。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和那位叔叔说过“谢谢”,跌跌撞撞闯进门,还被玄关处的小台阶绊倒,沉重的书包一下被甩在身上,一时间竟是爬不起来。宋塬翚哆哆嗦嗦的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本想给元思君报个平安视,视线却模糊万分。
――只求随便拨出的号能打到元思君的手机上。
“喂?”电话在两个忙音后接通。
宋塬翚眼睛睁得极大,躺在地板上,闻声一下子蜷起了身子,呼吸急促。
心脏好痛。
“……灰灰?”
对方又试着喊了一声。
“……唐铭卿。”宋塬翚没有开灯,偏偏又是个怕黑的主。本想故作轻松,眼泪却先行一步,“我难受。”
我体会到了世间最强的苦痛,搜寻字句又只能以这三个字描绘到极致。
家里没人,旺旺也不会跑出来接我。
喘不过气来。
不会有人想象得到这个漂亮天真、受尽喜爱无忧无虑的孩子有一天会萌生出一个想法――把心脏挖出来……是不是不会感到难过了?
不是常说无心者无痛吗?
“宋塬翚?”唐铭卿的声线终于有了变化,“怎么了?”
光从屏幕里满得溢了出来,却映不上宋塬翚的眸子。他深吸了口气,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手心、手臂。
“没事了。”
只是那天他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剪掉了沾血的指甲。
次日,宋塬翚第一次迟到,第一次没写作业。
别人问他手臂上的创可贴从何而来,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偏头对上唐铭卿的目光才有些仓惶狼狈。
【2019年4月11日兼次日12日】
【我确实他还未醒,想要来问的问题也不了了之。】
【那天,城区火光冲天,橙黄映白云。他明明安全,我却看到了他穿着消防服,拥抱火舌的背影。我知道大爱无私,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甘愿与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
【我害怕死亡,却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这不可知的过程与结果。因为恐惧,所以心中自有絮矩;若生死看淡,则随心所欲,甚至目无王法――当然,还有另一种极端,因为大众利益奋不顾身,这便是英雄。】
【不等他回答,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还是会坚守岗位,换个来生的大饼给她。】
【真是个自私的人。】
宋塬翚抱着这个笔记本抱了很久。他体温偏高,却又感觉好像处在失温状态,很冷很冷。
一个护工姑娘把一份温热的饭菜放在桌上,小心的避开地上的日记本。她见宋塬翚缩在角落里一直在抖,便找来一件厚外套给他披着,蹲下问:“很冷吗?要不要开空调?”
宋塬翚垂头,摇了摇。
他自己剪的额前发凌乱不堪,但意外柔软。
长的好看的人总会引起一片同情心泛,姑娘看着他白皙好看的手背布满了棕褐色的伤痕,又说:“你生病了,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我们好好养身子吧。”她轻轻拨开宋塬翚的头发,“好好爱惜自己吧。”
对方的目光迷离,好半天都聚不起焦。宋塬翚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半天才哑着嗓子问――其实他头一句话什么也没说出来,姑娘只听到了后一句话。
他问:“……如果我要死了,是不是这些话就没有意义了?”
宋塬翚只有最后一天的时间了。
“怎么会!你还只有十九岁!”姑娘的声音很轻,但又不自觉地高了一个音,“你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只要你治好了病……”
宋塬翚心不在焉地张嘴咬了咬日记本的边缘,在上面留下一个整齐的牙印。
噢,病原来可以治好的。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啊。”
宋塬翚并不关心自己有没有未来,只是不甘心自己明明有那么多的想干的事,难道就要这样带进坟墓吗。
他打断了姑娘的话,提出了个请求。
“我能请你帮我放一首歌吗?”
“什么歌?”
宋塬翚费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仰头靠在了墙上,挪了一下屈起发麻的双腿。姑娘看见了这张惨如白纸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个温柔的笑,本来是赏心悦目的,怎奈这人现在只像是一个精神被困在小小一隅的疯子。
她听见他用一种嘶哑的少年音哼着词,但是声音细小,听不真切。
鸟雀跳跃在铁窗栅栏外,棕色的尾羽上泛着流光。外头刮了秋风,落叶纷纷,碎叶四起,衬着宋塬翚的声音,吹来了一个午后。
他的目光望着投在地上,那来自窗外的明媚光线,空洞的眼睛留不住太阳。
好在姑娘的耐心很足,最后终于听懂了。
她问宋塬翚要不要躺在床上休息休息,结果被对方拒绝了,只请求她把那些丢得较远的本子推过来……因为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望着面前的门又被锁上,思绪混乱。
宋塬翚想到了五年前,那个意外拨错给唐铭卿的电话。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被自己摔坏扔到床下的手机。
要是……要是那天宋塬翚没有手机该多好。
――他一定死都不会打开那个拨号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