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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秋天的雨冷冷清清地下着,长长窄窄的街上一片寂静。青石板经了雨,愈发温润亮滑,隐隐绰绰地映出两个瘦小的身影。

      其中一个是八九岁的男孩,寒窘的衣裳却衬得他的容貌愈发清爽,微微上扬的唇角显露出一个穷孩子少有的倔强与坚忍。他一只手握着一把锈了的弯刀,另一只手牵着个才三四岁、犹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

      这也许是兄妹俩人吧——都是一般的瘦弱,一般的憔悴,全身上下尽是灰暗的颜色,只有那小女孩的头上,系着一条异常鲜艳的红色头绳,在灰蒙蒙的雨幕里一闪一闪好像要发光似的,像是闪着这乱世最后的单纯与喜悦。

      男孩牵着妹妹慢慢地走在秋雨里。除了这长街,他没有地方可去——当风雨骤至,寻遍人间也没有一个避雨之所,男孩有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哥哥,阿樱饿了。”小女孩用奶奶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

      男孩没有说话。他可以用眼角余光看见妹妹不停地咽着口水,那两瓣小小的、发紫的唇,让他心里沉沉重重地酸。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馒头。男孩顺着馒头向上看去,一片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空无一人的街上,不知何时立了两个红衣少女,年纪略大些的风姿飒爽,头发如男子般束起。而年纪小些的只有十三四岁,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和纯良,她伸出手来,将一个馒头递向小女孩。

      “你饿了?吃吧。”她脸上微含着善意的笑,“好可爱的小妹妹啊。”

      男孩沉默着。小女孩因为哥哥没有表态,也迟迟不肯去接那个馒头,只是加快了咽口水的频率。

      “吃吧。”年纪小些的少女温和地重复了一句。

      男孩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冷光。他迅速地扫了那两个女子一眼,举起手中锈了的弯刀,向那年幼的少女砍去。

      那少女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将馒头脱手掷出,而她的人则闪电般地向后退去。男孩一刀劈中馒头,却觉得小小馒头上传来一股大力,将自己震得后退一步。他惊惧地捏稳弯刀,一把将妹妹拉到自己身后。“你们会功夫!?”

      年长的少女面容一直平静,此刻淡淡地说道:“阿岫好心给你们东西吃,为什么无缘无故动手?”她看了看拉着自己的袖子,惊魂未定的少女阿岫,说道:“阿岫,你该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了吧,以后别乱充好人。”

      男孩昂起头,冷冷说道:“如果我杀了你们,就能得到你们身上的食物银两,就可以给我妹妹买东西吃,买衣服穿,就可以活下去——那我为何不能杀你们?”

      阿岫“啊呀”了一声,叫道:“你……你这人好不讲理!难不成为了你活着,别人都该死?”

      男孩冷笑道:“既然流落江湖,那就只有弱肉强食,再自然不过。”

      那年长的红衣女子忽然笑了一声:“说得好!很少见到你这么明白的孩子了。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侠少,总做些荒诞不经的美梦,更有一干不涉世事的娃娃,老把江湖看成是自由的天堂。真真是——不知叫人说什么好了。”她的语气忽然郑重起来:“你,愿不愿意学习更高明的武功,爬到这个江湖的更上层?愿不愿意奉献自己所有的年华,和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个江湖不再有门派争斗,不再有像你这样流浪的孩子?”

      男孩微微一笑,显出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嘲讽:“好崇高的目标。”

      红衣女子唇边的笑纹更深了些:“你错了。我不能许诺你什么崇高的目标,只能告诉你残酷的实话——你若加入我的门派,将会拥有异常单调血腥的生活,随时可能失去生命。说明白些,你未来的职业会是……杀手。”

      男孩又沉默了。他的妹妹和少女阿岫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冷雨还在哗哗落着,天与地都陷入了一片灰蒙蒙。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生锈的弯刀,又慢慢抬起头来,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地说:“我加入。条件是:你们要照顾好我的妹妹。”

      自己是疯了吧,居然会答应去做杀手。这就相当于把脖子搁到了刀锋下面。然而,如若不这样的话,谁能许诺他、看到明晨的太阳?!

      “我叫沈倾衣,我妹妹叫沈暮樱。”男孩平淡地说出了自己和妹妹的名字,语气波澜不惊。

      沈倾衣知道了那个红衣女子叫作东方红,少女阿岫是她的侍女。他也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叫作冰宫,冰宫的主人是东方红的义兄叶七。他还知道了冰宫是浮在海上的一块巨大浮冰,里面的人们过着安适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岫告诉他的。这个女孩子性情异常温柔,沈倾衣原先的衣裳又破又烂,还是她一针一针地缝补妥贴了。沈倾衣只觉得那衣裳穿在身上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舒适,柔软的,温温的,一如阿岫的指尖抚过他脸颊的感觉。

      终于到了冰宫。那是怎样壮丽恢宏的宫殿呵。任何初见它的人都要惊叹到失语。在一阵呆怔之后,沈倾衣忽然孩子气地尖叫起来:“呵——呵——”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叫个什么,只是满腔满腹的惊叹喜悦挤夺争驰,纷纷要从胸腔里喷涌出来。

      阿岫却是一脸哀悯地看着他:“倾衣,你真的喜欢这里?”
      沈倾衣微微讶异:“阿岫姐姐你不喜欢吗?这么美丽的地方!你看这房子,你看这些冰雪!就像童话一样啊!”

      阿岫看他快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孩子,咬着唇说道:“倾衣,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倾衣一声更欢快的叫声打断,他指着眼前一座圆顶的宫殿惊呼:“看哪!那是什么!”

      高大的宫殿威严地矗立在眼前,没有过于琐碎的装饰,朴素中自有一份大气,在莹澈的天宇下,微微折射着蓝紫色的光。半透明的冰墙使它看起来如同缥缈的梦境,然而每个见到它的人都会清楚地意识到:它是一个真实的、并且安稳的存在。

      沈倾衣还要高呼,带路的东方红已然不耐地回头:“就要见宫主了,还不安静些!你以为这里是游乐的花园吗?!”

      沈倾衣张了张口,一股凛冽的寒意直灌而入,他不由得闭上嘴,面颊也渐渐苍冷下去。

      待得进了冰宫宫殿,沈倾衣心头不由一震。巨大的透明穹顶恍如神灵之手,将一切笼罩在既定的命运中。宫殿中央、冰雪堆叠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素衣男子,冷峻的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是硬的、有棱角的。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东方红行礼,然后不发一语,如坠梦寐。直到那个素衣男子的一句话传入耳里:“……那就让他们兄妹两个都接受杀手培训吧。”

      那句话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兄妹两个……兄妹两个……”他猛地一抬头,定定地盯着那个王座上的男子:“可是我妹妹还那么小!你们不能让她涉入到这么血腥的事情里去!”

      仿佛是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孩子,素衣男子怔愣了一下,然后冷笑:“如果她不能为我做点什么,我凭什么白白养着她?为了你么?你却又算个什么?”

      沈倾衣指着东方红大声道:“可是她答应过我的!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来的!你们要信守诺言!”

      素衣男子平静地反驳他:“第一,像你这样的孩子这里多得是,你以为自己好稀罕么?第二,我从未对你做出过任何诺言——那个诺言是红儿和你之间的事,与我无干。”他一挥手,吩咐走来的几个卫士,“先把这个小女孩带到‘炼炉’去吧。”

      沈倾衣紧紧攥着妹妹的小手,努力宁定自己的声音:“谁也不许带她走!只要我活着,就不许人欺负她!”

      素衣男子无动于衷,倒是东方红向沈倾衣说了一句:“这里的卫士可不比江湖上的流氓小贼,你要觉得你拦得住的话,就尽管拦好了。”

      沈倾衣全身发抖,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可还是尽力把妹妹藏到自己身后。是自己糊里糊涂地,走到死局里来了吗?他想起方才阿岫姐姐悲哀的眼色,她是早知道了吧?自己可真傻……真傻!

      那两个卫士一步步走过来了,暮樱浑身打颤,直往哥哥身后缩去,然而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哥哥,却也只是个瘦弱的孩童。

      忽然有个轻柔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替阿樱妹妹去做杀手,让她跟着红姐好了。”

      沈倾衣身子剧烈地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阿岫——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阿岫:哪有这么傻的人,好好地愿意替人去做杀手,用血染红自己的人生?

      却见阿岫脸上一片平静的微笑,仰视着王座上的冰宫宫主:“宫主可否成全阿岫?”

      素衣男子也是悚然动容,此刻摇着头笑道:“我冰宫居然还有这么善良的丫头!”他望着东方红,“红儿,还是你有本事呵,调教出这样的孩子。”

      东方红微微苦笑:“大哥,阿岫这丫头天性纯良,心慈手软,恐怕不适合做杀手呢。”她转头对阿岫说道:“你平日里都怕见血,怎么可以去做杀手?”她的眼里隐隐透出一点怜惜不舍,定定看着阿岫。

      阿岫略一默然,毅然道:“阿岫不怕见血,阿岫也决不会手软的,请看——”她不知怎么拔出一柄小小的匕首,想也不想就往左腕上砍去。但见白光闪过之后是漫天红雨——她的左手已被她自己斩了下来!

      “阿岫姐姐!”沈倾衣脱口惊呼,一向冷漠如冰的眼里有难以掩饰的震惊。东方红也大惊失色:“傻丫头,你发什么疯?”

      阿岫按着断腕处,鲜血自指间不断流下,她却始终保持着微笑,仰视着素衣男子:“宫主,你看……阿岫可以做杀手吗?”

      素衣男子愣愣地看着她,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良久叹息:“居然会有这样傻的人……”然而他的语气里,居然是有一点敬佩的,“好吧,你去做杀手吧。只是要记着,杀手是要杀别人的,而不是杀自己。”

      阿岫转头向沈倾衣粲然一笑,便因断腕的剧痛而昏厥过去。

      “阿岫姐姐……”沈倾衣低低唤了一声,自己都以为已经枯了的眼中有莹莹的光。

      阿岫和沈倾衣便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杀手训练生活。他们和近千名少年一同生活在一个极大的冰屋中。由于订有优胜劣汰的筛选制度,一同训练的少年们练功都极为刻苦。日子便在忙碌中流淌。沈倾衣并没有对阿岫说过什么感谢的话,只是在偶有闲暇时,会默默在她身边静坐。

      不知为什么,在阿岫身边,他感到说不出的安宁与平静。他是如此地渴望与她相对静坐,觉得那温和的善意的笑把九年来冰冻着的心静静温暖着。

      “阿岫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妹妹来这里呢?”有一次他终于问了出来。

      阿岫用唯一的一只手抚过他迷惑的冰冷的眸,轻轻地,仿佛不着力地,却让他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暖意,眸中便不由地一热。

      只听阿岫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妹妹若来了这里,你岂不要心疼死?而我……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不要紧的。”她略带稚气的脸上第一次沾染了自伤之意,看得沈倾衣心里牵扯起一阵疼来。

      沈倾衣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在心里琢磨着她的话:“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不要紧的。”

      什么都不要紧的……记得她有一回也说过这话的。那是教官让他们屠杀一些老弱妇孺来使自己变得更加冷酷,阿岫姐姐居然宁愿受重罚,也不肯伤害那些人半分。结果被教官打得遍体鳞伤。自己那时问她:“为了这些人,你值得这样么?”阿岫姐姐就一面咝咝地吸着冷气,一面勉强笑着:“他们家里都有亲人挂念着呢,要是有个好歹,多少人要伤心啊。我呢……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不要紧的。”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所有的人都教导我们,世事无常,人心险恶,唯有残忍冷酷的人才能在江湖中生存下去。而你,阿岫姐姐,竟是这般慷慨这般固执地将自己的善意传达给世界?宁愿伤了自己,也要温暖别人么?即使那是自己的敌人?

      这些少年们面临的第一次筛选近了。据说规则是这样的:两人一组对决,直到其中一人死亡为止,剩下那一半人就至少可以活到明年的筛选。

      沈倾衣在筛选前呆呆坐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或许是生平最后一次地把妹妹想起,她该是过得很好吧,那样,自己死了也是安心的了。

      “你在想什么呢?至于这样紧张吗?”阿岫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

      “我在想,我能不能再见到我妹妹。”沈倾衣淡淡回答。

      阿岫忽然沉默了,好久才轻声说:“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别人死。可是、可是……要死掉一半人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了选出更优秀的杀手吧?”沈倾衣漫不经意地说道,“如果,阿岫姐姐,只要死一个人,你该不会愿意做那个牺牲者吧?”

      阿岫怔了怔,“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沈倾衣脸上嘲讽的表情,急急地道:“当然,我希望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好好地……活着。”

      沈倾衣笑了起来:“阿岫姐姐,你真是……”他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于是只好说,“真是的。”

      阿岫还没有说什么,一个教官拿着花名册走了进来,于是近千名少年全部起身,紧张地看着他。只听他报出两个名字,那两个少年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冰屋中央的空地,开始了生死决斗。

      阿岫在旁看着,却比那两个少年还紧张,无论谁遇了险,她都不由得握紧了拳,又或两只手绞着衣服,既不想看到决斗结束——因为那意味着有一条生命已然逝去,可也不想这决斗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可终于决斗还是有了结局。看到那个失败者的尸体横在冷冷的冰面上,散掉最后一丝热气,阿岫的脸色蓦然苍白。“他死了…….”她低低说了一句,身子也不由一晃。

      沈倾衣伸手扶住她,镇静地道:“阿岫姐姐,今天要死很多人的。你别太在意。”

      阿岫咬住了唇:“一条人命……怎么可以不在乎?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轻贱人命的?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她努力不去看屋子中央的决斗,然而一声一声的惨叫让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沈倾衣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岫姐姐!你这样怎么行?等一下你自己的决斗怎么办呢?难道你打算把命送掉?!”

      阿岫神色一震:“我……我……”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个“我”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她永远也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那教官面无表情地念道:“十六场,沈倾衣…….”

      沈倾衣面色一紧,向前跨出半步,定定望着那教官,那教官却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么了,寻另外一个名字寻了半日,才猛地念将出来:“阿岫!”

      沈倾衣只觉得那两个字像是在他脑子里打起的两声闷雷,一时间整个人混混沌沌,无意识地向阿岫看去。只见阿岫也正呆呆愣愣地看他。

      两人彼此看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阿岫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沈倾衣与阿岫并肩走到教官面前。这几步沈倾衣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全不着力,整个身子虚飘飘的,心也是虚飘飘的,怎么也想不明白、命运竟会吝啬如斯,要他在自己和此生唯一给他温暖的人中作一个选择。

      “阿岫姐姐,请吧。”沈倾衣叹了口气,拔出剑来,刺出。那一刺,心里便是狠狠一痛。

      阿岫脸上抽搐着,秀雅的五官都皱到一起了,出剑的手却仍旧稳如磐石。两把剑丁丁当当地相击数次,沈倾衣便明显地落了下风。

      他深知自己武功远远不如阿岫,然而这生死一线之际,又有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于是那咬啮着他的心的痛楚里,又添上了几分惶惧,以及一种成了茫然的绝望——我难道就这么死了么?就这么、轻轻易易地,死了么?

      阿岫一剑如虹,气势摄人,径直刺向他的胸口。沈倾衣暗暗苦笑:“我恐怕是要死在这一剑下了。”他几乎是绝望地看着死神渐渐逼近,然而,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都不要紧的……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阿岫姐姐,我想活。”然后他用哀痛的口气低低念了声:“阿樱,永诀。”

      他看到阿岫一个愣怔,手中剑也是一缓。他要的就是这一缓,他的剑迅捷地刺向阿岫的小腹。“生死就在这一搏了。”他想。

      然而阿岫在他的剑刺入小腹之前回过神来。沈倾衣心一沉,但觉从头到脚都在一瞬间冰冷了。可,阿岫做出的反应并不是格挡开他的剑,而是——将小腹,生生送上了他的剑尖。

      沈倾衣震惊地看着长剑没入阿岫的小腹,手颤抖着松开了剑柄。她竟然……自杀?为什么?为什么?

      阿岫看了看小腹中插着的剑,抬起头来,向他勉力微笑:“别在意,要好好活着…….你有妹妹要照顾,而我……是一个孤零零一个人…….不要紧…….不要紧的……”

      沈倾衣不曾从震惊中恍过神来,只是定定看着她,嘴唇颤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岫向他伸出手来,像是要最后一次抚摸并温暖他冰冷的双眸,然而触摸到的,唯有虚无。

      沈倾衣忽然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她知不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骗取她的同情,才叫了那声“阿樱”?她知不知道,其实不是她把身体送到剑尖上,而是他已动了杀心?她知不知道,她这样真的好傻好傻,真的真的不值得?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好脏好脏,倾尽一生的悔痛之泪,也再洗不干净了。“阿岫姐姐,我不配你这样牺牲的……知道吗?”

      那只可以温暖他的手,已经垂落。此生孤冷,再没有什么可以像那个已然凋零的笑颜般纯真地绽放。是自己,亲手把它毁灭。

      哀恸绞着他的心,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眼泪,不停不停地倒落。然而,那些眼泪,都是冰冷冰冷的。

      “阿岫姐姐…….阿岫姐姐——”伏在地上的少年发出凄厉而绝望的嘶喊,在整个冰雪的世界里久久回荡。

      往事被尘封在僻静的角落。多少年、多少年后,已是久羁江湖的沈倾衣看到那支夺命的箭向自己飞来,他毫不犹豫地拽过身边的女孩做了挡箭牌。

      那支箭,穿透了女孩的咽喉。女孩发出一声模糊而凄厉的惨叫。他无动于衷。亡命江湖,出生入死,这些阴毒与卑鄙的手段早成了他的本能。一条人命,又算得什么?

      然而,那个女孩却挣扎着对别人说:“是我……自己挡在倾衣哥哥前面的……是这样的……”

      一瞬间,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似乎看到了阿岫姐姐的笑容。一种惶愧铺天盖地地涌来。自己……还是自己么?他想起幼时阿岫姐姐说过:“一条人命……怎么可以不在乎?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轻贱人命的?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但自己手下,又葬送过多少性命?以后、在地下见到阿岫姐姐,又要怎么说呢?

      手指拂过眸子的温暖感觉还在,但那只手,已入土多年,化作白骨了。化作了白骨,还仿佛努力地伸向他,抓在他心上,扣着他的心:“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沈倾衣蓦然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这些年,都变成什么样了?都做了些什么?原以为,阿岫姐姐死后,这个世上就再没有值得珍惜的纯真与善良了;可,怎么还会有像眼前这个丫头这样的人?

      他眉头痛苦地一蹙,原来,人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的,不像自己,不像江湖上的大多数人,而是像阿岫姐姐那样,像眼前这个丫头那样,傻傻地、善良而纯真地……真正地活着。

      当初,阿岫姐姐临死时对自己说“好好活着”,是希望他能找回“善”的本性吧?然而,此生,他却已经和“善”错过了。

      既然如此,那么——

      淡白色的光芒应手而起,贯穿了沈倾衣的胸膛,鲜血汹涌而出,一如当年阿岫姐姐临死时的情景。他眼前最后的世界摇晃混乱,于是他微微笑着,认真地说着遗言:“一死……以谢今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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