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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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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宋朝朝打开那匣子,里面搁着一封信。写着皇后娘娘亲启。
她拆开来看,竟有整整三页宣纸。
苏苑说,她原本不会进宫。
她有位喜欢多年的郎君,两厢情愿,早早便交换了信物,许了终生。
可世事无常,郎君有位姐姐,入宫为妃闯下大祸,全家被诛连,贬至遥城。
那地方千万里远,郎君在路上染了病,还没到遥城便不成了。
那位姐姐,是如妃。
而她虽贵为尚书之女,却不受宠,郎君和他姐姐比任何人都爱护他们。
只差一点,她便能嫁给他了。
偏偏,会差一点。
若非家中人逼她进宫,若非为着报仇,她必然是要追随郎君而去了。
原本她只是恨温意柔,只想要她的命,所以同她斗的死去活来,连腹中的孩子,也被她当作了利器。
其实,她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吃了不该吃的药。
那日温意柔跪在贺凌云面前痛哭时,她知道自己终于要赢了,可见到碧玉出来指认,她忽而惊觉不对。
温意柔心思狠毒,她指使碧玉做了这样歹毒的事,事成之后,她要么杀人灭口,要么想方设法把人弄回自己身边。
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心头大患在辛者库,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除非,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能让她束手无策的,只有一人。
只有贺凌云。
不是彩云和碧玉受不住刑罚指认温意柔,而是贺凌云要她们在那天指认她。
苏苑当时有了猜测,后来她旁敲侧击问贺凌云关于那两个宫女。
他这段时日为自己与宋朝朝的事情困扰,心不在焉,反倒让她套出不少话。
碧玉与彩云是他亲自安排去伺候温意柔的,她们根本不是温意柔的心腹,而是贺凌云的耳目。
她们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他留着碧玉,就是握住了温意柔的把柄,若是她哪日在后宫或前朝成了祸患,这把柄便能轻松要了她的命。
当年贺凌云高封如妃,赐她协理六宫之权,也并非是因为看重她。
如妃家中与大皇子交情不浅,虽从未与皇上起冲突,可还是令他生疑心,这些年又在朝中如鱼得水,颇有威望,便成了他的眼中钉。
表面友善相待,暗中却处处防范,他致力于寻个错处,将其一贬再贬。
当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其实早早成了他算计如妃一族的棋子。
也或许,不仅仅是枚棋子。
他在很久以前就布好了这盘局,冷眼旁观着她们一个个跳进去,断送了性命。
宋朝朝如遭雷击,浑身发麻,大脑里空白一片,手抖的厉害,连那信也握不住。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年的事情都是贺凌云的策划。
连她的孩子,也早在算计之中。
借着温意柔的手贬落如妃一族,也防着她,怕她早早生下皇子,有朝一日外戚干政吗?
宋朝朝眼底血红一片,胸口剧烈的起伏,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要去问个清楚。
然而才迈出一步,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心口一阵抽痛,咳出一大口血,触目惊心。
在烟儿慌张的惊呼声中,她失了重心般往后倒去。
“娘娘,药熬好了。”
宫女端着药走到床榻前,低声唤道,生怕惊着了榻上的人。
“先放着吧,我晚些再喝。”
宫女退下去后,偌大的寝殿内瞬间安静无声,纱帘后,更是一片死寂。
苏苑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晦涩。
皇后娘娘,应当看到那封信了吧。
但愿这个真相,没有来得太晚。
她彻底厌倦了这宫里阴暗的日子,在这宫墙里的每一天,都让她度日如年,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恨错了人,真正借刀杀人的,哪里是温意柔。
那人高座明堂,却是这样的狠毒心肠。
她恨自己杀不了贺凌云,救不回她的郎君和姐姐,但是她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情字如刀,动了心便要遭罪。
那一日,她帮着贺凌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幡然醒悟自己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如何还能挽回得了。
爱而不得,才叫人生不如死。
她要他也生不如死。
“皇后娘娘,是我对不住你,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在这宫里,她最不想伤害的便是宋朝朝,偏偏还是辜负了她一番真情。
若有来生,她一定好好偿还。
苏苑攥紧衣袖上的燕子,缓缓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睛滑落,悄然没入墨发中。
“姐姐,行之,阿苑终于能做只燕子,飞出这城墙,来寻你们了。”
窗外起了风,吹动床前轻纱,也凉了桌上的药。
她没有忘记姐姐的话,风起时回家。
因为有人在等她。
宋朝朝醒来已经是一天后。
外头下着雨,在静谧的夜色里更显得来势凶猛。
在这茫茫夜雨中,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内心的一潭死水。
贺凌云撑着额头在闭目养神,他眼下有乌青,神色憔悴,大概许久没有好好休息。
宋朝朝静静看着他,恨从心头起。
猛烈又汹涌。
她原来所求不过是愿得一人心,那人却另有所爱,欺她骗她。
后来她只求家人顺遂,他却早早对宋府有了戒心,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终究,宋府也成为他的眼中钉了,而她,大概就是下一个如妃。
她该如何护住宋府,护住她那一家人。
宋朝朝心下凄然,满目疮痍。
贺凌云发现她醒来后长长松了口气,面露喜色,差人去叫了太医。
宋朝朝像被人抽尽了力气,很久才眨一下眼睛,整个人了无生气。
贺凌云又心慌起来,这种不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他焦急问道:“朝朝,是哪里不舒服吗?”
宋朝朝低声问他,“苏苑呢?”
贺凌云神色闪过惋惜,“昨日没了,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宋朝朝心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朝朝,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贺凌云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语气温柔的不成样子。
宋朝朝缓缓抬眸看他,明明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深情,却叫她忍不住胆寒心颤。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领教过这份深情的厉害,叫她遍体鳞伤,肝肠寸断。
她自嘲一笑,垂眸挪开目光。
贺凌云没等到回答,见她甚至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心又慌的厉害,他握紧她的手,好让自己的心不空的那样厉害。
他看着她淡漠的神色,心中钝痛。
“朝朝,你……是不想同我说话吗?”
宋朝朝的被她握的疼,却无力挣开,她怔怔看着轻纱床幔,忽地生出个念头。
她要和离。
或许只有和离,她才能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逃出去,从日复一日的逢场作戏中醒过来。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成为贺凌云拿捏宋府的把柄,不会重蹈如妃的覆辙。
从前她想着若是自己坐稳了后位,便能庇佑家中,而今才知,原来自己早成了祸患。
贺凌云有求于宋府时,她作了登天的梯。
后来他将宋府视为眼中钉,她便是拔出钉子的绝佳利器。
她无心听贺凌云诉衷肠的话,很慢却又很坚定的开了口。
她说:“贺凌云,我们和离吧。”
“或者,你休了我。”
“都行。”
贺凌云身体一滞,低笑道:“朝朝,你是不是睡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
宋朝朝缓缓摇头,“我是认真的。”
贺凌云脸色一白,盯着她看,却清楚瞧见了她眼中的厌恶与倦怠,比利刃还锋利,一刀刀扎在他心口。
他忍下痛意与惶恐,怒意却一点点涌上来,他沉下声道:“宋朝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竟然想要和离?”
“难道不是你纵容温意柔杀了我的孩子吗!”宋朝朝陡然大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过,也不曾如此绝望,眼泪不断流出来,仿佛怎么样也流不尽。
贺凌云霎时心神大乱,急急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话?是苏苑?还是碧玉?”
宋朝朝瞧着他这模样,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第一次如此慌乱是在她看见那副画时,第二次是苏苑滑胎,他守在她床边心神不宁。
如今竟也为她慌乱了一次,真是可笑啊。
宋朝朝眼泪汹涌而下,却忍不住要笑,眼前这个人,做的这些事,怎么会这么可笑呢。
贺凌云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好似在看一个笑话,又好似在告诉他,她是真的恨极了他。
她不仅恨他,还想要离开他。
甚至说让自己休了她。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猛烈翻腾起来,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却要离开。
他这么爱她,她怎么能离开他。
他不能没有她。
“朝朝,你不能离开我,绝对不能……”
“从前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你喜欢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宋朝朝面露讥讽,厌恶道:“你这样,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却置若罔闻,低声道:“恶心么?那也没关系的。”
只要不离开他,怎样都可以的。
这一场争辩无疾而终,贺凌云将宋朝朝禁足在皎云殿,连烟儿都不能靠近。
守着她的宫人们个个都很眼生,将她照顾的很好,寸步不离,唯恐她去寻死。
宋朝朝知道自己是从这宫里出不去了。
活着出不去,死了也不能。
“朝朝,朕知道,你病了,你得了癔病。”
“若是谁想来救你,朕都会让他有来无回,记住了吗?”
“你只能呆在我身边,哪也不能去。”
宋朝朝双目无神,已经流不出眼泪。
她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话,突然很想问问苏苑,那些不该吃的药,苦不苦。
日子陡然变得漫长起来。
宋朝朝每日花很多时间睡觉,有时在茫茫暮色中睁开眼,浑然不知是梦是醒。
她时常做梦,总是梦到些从前旧事。
大多是家中人,祖母、父母亲、两位哥哥,那些儿时玩伴,出现在朦胧的旧时光景中,是难言的美好。
还有苏苑,她也梦到过。
不知道她是否寻到了她的郎君和姐姐。
贺凌云每日都会来皎月宫,有时甚至连折子也在这批阅,实在忙的脱不开身时,也要派人送些精致点心或小玩意来。
他使劲浑身解数讨宋朝朝开心,事无巨细的关心照顾,温柔到了极点。
然而她总是淡淡的,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朝朝,你怎么总是不高兴?朕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想。”
宋朝朝神色恍了恍,慢慢抬起头,和离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却未仆先知般的冷了脸。
她垂下眸,低声道:“秋千。”
她这后半生大概就这样了,但在这漫长无望的日子里,她还想有点念想。
那秋千第二日便搭好了,就在皎月宫廊下,和宋府的如出一辙。
宋朝朝坐上去,眼泪便落下来。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可到底是回不去了,连家都回不去了。
三个月后,中秋佳节,宋母如往年般进宫探望。
宋朝朝没想到自己还能从这皎云殿出去,还能得见家人。
贺凌云给她描眉,动作轻柔,“朝朝,你应该明白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宋朝朝很轻地点点头,“我病的很厉害。”
见到母亲时宋朝朝险些绷不住,母亲憔悴许多,眼下一片乌青,这些日子肯定没睡好。
宋母心疼地摸宋朝朝的脸,哽咽道:“七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朝朝茫然地看着她,“你是谁?”
宋母浑身一颤,惊愕失色。
贺凌云把她拉到身边,耐心向宋母解释了宋朝朝因为苏苑的死受到了惊吓,夜夜噩梦惊扰,然后患上了“无药可医”的癔病。
宋母的眼泪簌簌而下,心疼地看着宋朝朝,道:“七七,你放心,你大哥哥有法子救你,你定然会好的。”
贺凌云佯装惊喜,“是吗?”
“七七落胎那次病的厉害,多亏她大哥得了个好方子,也是国公府的周霁帮了大忙,两人从云贵那样偏远的地方寻医求药,历尽了艰辛。”
宋朝朝暗叫不好,一颗心高高悬起。
宋母走后,贺凌云果然冷下了脸,他轻轻抚着宋朝朝的脸,微笑道:“朝朝,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若是谁想来救你,朕都会让他有来无回。”
宋朝朝惊惶的跪下,哀求他,“我大哥哥他们是无辜的,求你放过他们,求你了。”
贺凌云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神色阴冷,“朝朝,周霁与你有什么样的交情,竟愿意为你冒死求药?”
宋朝朝艰难的摇头,“我不认识他。”
她只依稀记得周霁在某一年的生辰宴上邀了她,可她因为秋千摔伤了腿,没有出席。
后来她想礼尚往来邀他来宋府,却听闻他已离京多日。
她与他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
贺凌云冷笑,“你不认识她,朕却是知道的,朕早有耳闻……他可是倾慕你多年,至今未娶。”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伏在她耳边,如暗夜鬼魅般阴森可怖,“你说,朕怎么可能留他。”
“不、不可能的。”宋朝朝求他,哭的声音都颤了,“贺凌云,求你别这样,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宋朝朝想,只要贺凌云肯放过她大哥哥和那位周公子,拿她的命换都可以。
他们本就不该被牵连。
可是偏偏不能。
贺凌云俯身靠近,笑容温柔却残忍。
“朝朝,朕不可能让他们活着入京,不可能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宋朝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心中冰冷一片,气的连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朝朝,别哭,别哭。”贺凌云低下头发了狠的亲她,眼神阴郁而炽热。
辗转唇舌间,他低声祈求道:“别离开我,好不好?”
久久没有回应,他的吻变本加厉。
宋朝朝险些喘不过气,恼恨厌恶中狠狠推开了他。
她拔下簪子抵在了喉间,满目绝望。
“不要,朝朝,别冲动……”
贺凌云面露惊慌,死死盯着那支簪子,生怕她下一秒就刺了进去。
“你让门口的人都退远。”宋朝朝冷声道。
贺凌云面色不虞,却见她立即用了力气,那簪子轻而易举刺穿了她的皮肤,鲜艳的血珠立即渗出来。
“退!朕让他们都退开。”
贺凌云浑身发凉,他从宋朝朝眼里没有看到一丝留恋,只有一片寒冰,每一眼都看的他心如刀割,痛意彻骨。
他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御书房外的侍卫和宫人都轰远了。
“朝朝,朕什么都答应你,你别动,好不好?”贺凌云温声诱哄道,不动声色的走近。
宋朝朝听着他的轻声细语,竟恍惚回到了初识的时候,那时候他同她说话,也是这样温柔。
可那时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贺凌云眼见有效,心稍稍安下来。
可在距离两人一步之遥时,宋朝朝猛然扑过去,发簪狠狠刺进他心口,那簪子又尖又长,她深深扎进去,毫不留情。
她失了神智,发了狂,怒喊道:“贺凌云,你怎么不去死!”
簪子拔出,鲜血飞溅,贺凌云捂着伤口微微踉跄,脸色惨白,不知是因为心口的伤,还是她疯癫的言语。
在他失神的间隙,宋朝朝的神智微微清醒,她弃了簪子,立即大步朝殿外跑去。
长廊风起,吹的烛影晃动,环佩乱响。
她在夜色中狂奔。
她想去找母亲,她想要母亲带她回家。
如果她跑的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追上母亲了。
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母亲,等等我。
可身后的宫人乌泱泱追过来时,贺凌云的声音靠近时,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
她只剩一个念头。
逃出去。活着不能,死也要。
于是她攀上栏杆,纵身跃了下去。
贺凌云的嘶吼声和宫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忽地很遥远,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深宫高墙,那爱恨纠缠,再也困不住她了。
原来,比起怕高,她更怕回不了家。
宋朝朝闭上眼睛,终于盼来了想要的自由。
这一年,她二十三岁。
距离她嫁给贺凌云为妻,其实也不过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