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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朋友 ...

  •   “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赵依婧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明知有些事最好不要问,眼下却仍然将疑惑宣之于口。

      “喜欢?”林婕品着二字,偏着脑袋似认真思考,须臾才道,“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过一天,是一天。

      赵依婧望着她的侧脸,忽而自己半垂下去,一丝松软长发散在肩头,掩住了表情。她饮下一口酒,冰凉液体缓缓淌过干涩喉咙,是清甜的果香混合着酒味,紧接着,一缕烧灼感亦涌上胸口,疯狂蔓延至舌根处。

      包房内灯光极暗,唯有两个女人不远不近地靠坐在一起,面上神色各自微妙。林婕瞧她喝了酒,弯起红唇问,“味道如何?”

      赵依婧称赞,“挺好喝的。”

      林婕放下酸梅汁仰躺在沙发上,二郎腿一翘,说,“可惜,我没这口福。”

      “有这样一句话。”赵依婧放轻声音,注视着林婕涂有浓厚睫毛膏的眼,说,“天助自助者。你若是想改变,任何时候都不晚。”

      “理想主义。”

      林婕不屑轻笑,与她对望,眉梢微扬,“你跟了周峋还这么天真?你知不知道很多人生来是没有选择的?”

      “就像你?”

      林婕目光逼视,眼眸深邃,“你听过我的故事?”

      “没有。”赵依婧说,“我只是猜测。”

      “行,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高见谈不上。”赵依婧淡淡说,“我只是觉得,生命就是要夺回主动性。不管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一份生活,有了希望,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希望在哪里?”林婕嗤笑,并且伸出一根锐利手指微微戳着女人柔软的胸脯,“在你心里吗?一个人若是连生存都困难,希望可以当饭吃?”

      闻言,赵依婧并不急迫,只是柔和笑着,说,“我并非何不食肉糜。希望是不能当饭吃,可希望是种子。我也不是想和你争辩对错,我只是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些。”

      林婕哈哈一笑,说,“你真有意思,说起话来不愧是读过书的。周峋也读过书,你们平常聊天,大概很容易聊到一起。”

      “我们聊的也都是些生活琐碎。”赵依婧实话实说。

      “那你们平时上床避孕吗?”

      “……”

      这话题拐得猝不及防,赵依婧面上添了黑线,尴尬抬起头,“问这做什么?”

      “想知道,如果你怀了孩子,你生还是不生。”林婕哼了一声,说,“你肯定想生吧,毕竟你那么爱他。可你没见过真实的周峋。你要是见过了,可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有个这样的父亲。”

      “那你见过了,怎么还爱呢?”赵依婧笑得温和。

      林婕举起杯子,“反将一军,算你厉害。可我说了,我和你不同。”

      林婕望着赵依婧白皙的脸,那线条柔美不含任何瑕疵,眸光盈润,神情却是无波无澜,好似对她各种嘲讽揶揄皆已司空见惯。林婕摊开手,对她说,“你考虑过你的将来吗?你执意留在他身边,问他要过承诺没有,他给你吗?”

      赵依婧说,“我没想过这些,顺其自然吧。”

      林婕低声笑着,说,“你心还真大。”

      她神态懒散地靠着沙发,定定凝望面前的女人。这样的场景,明明先前从未设想过,此刻却是显得那样不真实,“小白兔,说说你们大学谈恋爱的事。”

      赵依婧无不可,自然地说,“就是普普通通的恋爱。我追的他,用了半年时间。他以前话比较少,我很黏人,性格上倒是刚好互补了。”想了想,便又道,“其实他底色不坏,就是心思重了些。”

      “那会儿爱欺负人么?”

      “没有,他很有礼貌。虽然喜欢他的女生一直很多,但他从不玩弄感情。”

      “所以,他变成人渣,和你们家撇不开关系。”

      赵依婧不辩解,说,“遇上那些事,他会变也是正常的。”

      林婕颇有趣味,“那他出轨了正不正常?”

      “他……应该不会的。”

      “你凭什么确信,嗯?”

      赵依婧红了脸,说,“既然在一起,总该有些信任吧。”

      “你们是分开住,还是同居了?”林婕问。

      赵依婧小声说,“同居了。”

      “怪不得。”林婕大笑不止,“看来他在家没少折腾你,怕是夜夜春宵都不够,才让你对他的人品这么有自信。”

      “……”

      赵依婧有些无奈,却也早已习惯了他们这般说话的尺度,四两拨千斤道,“听我讲这些,你会高兴吗?”

      林婕笑笑,移开话题,问,“你知道我是从贫民窟出来的吗?”

      赵依婧点头,“知道。”

      “哦?”林婕起了好奇心,“听周峋说的?”

      赵依婧说,“他只是提过一句。他不爱讲过去的事,他不说,我也不好问。”

      “你倒是善解人意,他却是自私罢了。说多了,怕吓跑你。”

      林婕摇头笑着,又将那杯酸梅汁端了起来,浅尝辄止,视线落至前方,轻声说,“我有记忆起就在贫民窟了,那会儿大概三四岁。贫民窟你见过吗,就是一个废弃矮楼,没人管,没水电,一群穷人家老人小孩扎堆的地方。年轻的,有本事的都往外面跑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跑不掉的。听那里的人说,我妈是出来卖的,却不讲江湖规则,一心想生下顾客的孩子好逆天改命。生生生,生了好几个都是女儿,没人要,只能拿去卖了,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后来,听说她如愿以偿生了个儿子,男方特别有钱,可只要儿子,不要她,可笑吧,去母留子,她的美梦又泡汤了。她啊,拿了一笔钱,吸上了毒,人就废了,后面变得疯疯癫癫,最后被人发现,就死在贫民窟后头的那条臭水沟里,人瘦得像一把干柴,老鼠都找不到肉啃。”

      说完,林婕又自嘲地笑了笑,仿佛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满脸无谓,“我婴儿时期没喝过我妈一口奶,我外婆说,她的奶不干净,有病,就用米汤把我一口一口喂大。外婆死后,我到了贫民窟,遇见了我哥,也就是杨易。他也是孤儿,但人比较嚣张,下手也狠,抢个馒头,能把别人手指咬断。可我抢不赢啊,他就分一半给我吃。我搞不清楚,以为他动了什么歪心思,他却解释说,他不图我什么,只因他真有个双胞胎妹妹,可他爸是个赌鬼,没钱还债,把他妹给卖了。不是那种活生生地卖,是拿去黑市切割,分成几块,把人体器官卖了,可怕吗,这还是亲生父亲干的事。我哥又怕又恨,一个人逃了,就怕他那死爹哪天还不上钱,还得把他切割卖了。他说我懦弱胆小,像他妹妹,我就信了,我也想有个依靠,有人对我好,我干吗不接受呢?”

      赵依婧沉默听着,并不喝酒,也不打断。包房中空调很低,可许是酒精作祟,有一股温热躁动悄然深埋于心。空气不怎么流通,将眼前女人的神情衬托得更加慵懒入骨。甜香气息缭绕鼻间,分不清是人是酒残留下来。偏却透过这名看似一切皆不以为意的风情女人,赵依婧的脑海中顿时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许多画面,阴暗又破碎。漫无尽头的潮湿街道,天地一片黑白,无一丝鲜亮色彩。恶劣的居住条件,简陋破败的住房,爬满老鼠与蟑螂的下水道,肮脏的环境便是充斥与滋生着各类犯罪的温床。这里的人们吸毒的吸毒,斗殴的斗殴,卖身的卖身,法律如同虚无。而那些半大的孩子们相互斗争,自相残杀,嗜血如命却早已被整个世界所彻底遗忘。

      这里没有干净的水源和基础的卫生设施,唯剩极为艰苦也拼命想要活下来的老人与孩子,哪怕春夏秋冬也仅有一件单薄外衣蔽体。有时能意外收获一颗糖,一碗水,便已是奢侈至极。

      林婕看赵依婧不说话,便又静静地瞧着她,“知道吗,畸形的土壤,开不出一朵洁白的花。像你这样的美人,在贫民窟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但你的人生会很惨。那里的男人都是畜生,你越美,越傲,越有风骨,他们越想摧毁你,践踏你,折了你的腰,让你跪下来喊爸爸。我比较幸运,我那时瘦,长得也不出众,找乐子的男人都看不上我,又有我哥保护着,什么都好,就是吃不饱。饿极了,死蟑螂也吃,老鼠肉都轮不上我,可只要没毒,我就不怕。我和我哥有上天保佑,最终逃出了那个吃人窝,之后,我哥给别人下苦力,挣了些钱,居然请了老师要教我读书认字。我哥说,女孩子还是要有文化,不然在社会上受欺负。但我那年已经十四岁了,学什么都学不进去,也就会些简单算数,能写几个字而已。”

      赵依婧又要喝酒,林婕却轻轻按住她的杯口,眼神示意她慢慢喝,少喝点。她的面容云淡风轻,嗓音却是低沉如水,“后面的事太复杂,说不完了。反正,我们遇见了周峋,成了朋友。周峋有他的秘密,我知道是因为你。当初他救了我,我便对他一见钟情,相信你也深有体会。他那样一个男人,若是盯紧了一个女人,没人逃得掉,何况我本就庸俗。没多久我就跟他睡了,那是我的第一次,他可能也没想到,因为我流了一床单的血。而他半夜就离开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在装睡而已。你听了是不是很伤心?我也不想告诉你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人。那时候的我很单纯,觉得付出了身体,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招架不住他那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他一旦温柔起来,就像刀尖上淋的一点蜜,哪怕死了我也想尝一尝。直到后面,他在淮市站稳了脚跟,和我哥那叫一个花天酒地,身边女人数不清地换,一个又一个,比他妈做了皇帝还风流。可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女人都甘心为他飞蛾扑火,我啊,恨透了他,再也不想对他死心塌地。我也开始找男人,不停地找,不停地换,我们之间,就渐渐成了你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

      赵依婧良久无话。

      空气仿若静止。待到锁定在面上的目光移开,赵依婧这才轻抿了一口鸡尾酒,抬眸看看她,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谢谢?”林婕笑了,眼神不明,“我是不怀好意,你应该知道。”

      赵依婧也笑,低声说,“我理解。”

      林婕逗她,“你理解什么?说说看。”

      “无论身处红尘酒巷,还是奢华别墅,世间诸事,其实从来都只遵循一个规则。”

      赵依婧语气放松,没有丝毫醉意,也未受到方才沉重话题的影响。她唇边的笑容浅淡,像一片深绿色的薄荷,不含任何矫情意味,只用最平静的口吻叙述,“你所描绘的贫民窟,和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婕顿了顿,蹙起眉。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这不是穷人的权利。”赵依婧轻叹口气,接着说,“在你眼里,我家世好,学历高,所以你嫉妒我。你觉得我们不同,可我也是一个礼物,被我的家人作为资源献给了一个男人。像不像那个赌鬼父亲?只是没有把我切割来卖,谢天谢地。那个男人强留了我五年,要我给他生孩子。我逃了无数次,不得不摘除了子宫。就是上次洗澡时,你问我的那条伤口。”

      话音落,赵依婧又轻轻笑着,看似漫不经心,“所以,有钱没钱又如何呢?”

      她垂眸继续喝酒,而林婕看着她,不知不觉竟已握紧了玻璃杯。

      女人眼底看不出思绪,静默片刻才又沉沉开口,“他知道吗?”

      赵依婧说,“知道。”

      “为什么告诉我?”林婕眼睛眯起,“我怀孕了,你却不能生,你不怕我幸灾乐祸?”

      “我没想那么多。”赵依婧微微一笑,说,“因为你说了,我就说了。”

      林婕猛然站了起来。

      她面上浮起怒色,连胸膛亦在止不住地起伏。她一贯暴躁易怒,此刻怒火却已攀至顶峰。她想大笑,便真的笑了,只是那笑不似冷笑也不似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认为所有皆是荒诞的苦涩笑意。她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笑到最后,扬手狠狠摔碎了杯子。玻璃碎片溅了一地,浓郁的酸梅汁在光洁的地板处绽开一大片黑色的污渍,连茶包也飞了出去。

      怒到极致,林婕胃里一阵恶心。她想吐,又只能坐了回去,额上泛出阵阵冷汗。赵依婧上前扶住她,问,“怎么了,孕吐反应?”

      林婕摆摆手,咳嗽一声说,“没事,这两天常这样。”

      “你别激动,我这有粽子糖,你含一颗。”赵依婧立刻打开包包,拿出一粒包装极好的蜜色糖果。

      林婕看向那糖,“你还爱吃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朋友亲手熬的,用了麦芽糖和松子,没有添加剂,我觉得挺香。你试试吧,万一有效果呢。”

      林婕看着她,问,“朋友,女的?”

      “嗯。”

      “真好。”林婕不知为何感慨,唇畔泛笑,终是把那糖果接过,利落地剥开糖纸随手塞进嘴里。霎时,一丝过于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夹着粮食的后味,引得林婕皱眉,“太甜了。我不喜欢吃甜食。”

      “那你下次放些酸梅在身上。”赵依婧也不生气,只说,“这个糖对我来说甜度刚刚好。”

      林婕凝视着她,感受着铺天盖地的甜味包裹心脏,方才的怒火已然散去,不禁又笑,“你朋友还真是了解你的口味。”

      赵依婧听着这话略酸,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玩笑道,“你不会连这个也嫉妒我吧?”

      “有一点。”林婕说,“我从来没有女性朋友。我身边的女人都很怕我,没有人为我特意做过什么。”

      赵依婧戏谑道,“那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脾气不好,或者太爱捉弄人。”她从桌子上抽出纸巾,帮林婕一点点擦拭着手背上的饮料,“你啊,既然怀孕了,火气就别这么大,要是不小心伤到自己了怎么办?”

      林婕勾勾嘴角,说,“我就是觉得讽刺,原来畜生哪里都有。女人的价值又不靠生孩子来决定,可有些人就是自以为是,想用孩子去捆绑女人。我母亲曾想以生孩子改命,下场可悲至极。而你被有钱人逼着生孩子,却不肯妥协,还把子宫给摘了。太好笑了,女人的命运和孩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生或不生都是罪过?我想不通,一辈子都想不通。”

      赵依婧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安抚她,“想不通就别想。生命总有历练,哪能尽善尽美。就像谈恋爱,谁都想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最好的人,你也是初恋,我也是初恋,一直谈到老。可你瞧我俩,不就是鲜明的对比吗?我并不认为,失去了子宫的我有什么不好,所以,你也不要再为得不到周峋而跟自己过不去。周峋也有他的痛苦,他本来可以不用在这,是我的家人对他恩将仇报,才让他失去了前途。这一笔笔算不清的账,我们谁都无能为力,不是吗?”

      林婕有些脱力,呼吸颤抖,悄悄喘出一口气。她用牙齿咬着那颗滚圆的糖,整个人倒回沙发,又掀起眼看看赵依婧,神色终于归为平淡,“我没事了,你去找周峋吧。霸占你太久,我怕惹他不高兴。”

      赵依婧盯着她,仍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事了?”

      林婕笑起来,“怎么,我的场子,你还怕我被人绑架了不成?”

      “我再给你叫杯酸梅汁。”

      “不用了,一会儿我会叫服务生进来打扫。”林婕淡声说,“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推心置腹。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说这些,因为你终究是我的情敌,我们做不了朋友。从今往后,你我各自好自为之。你如果再被周峋伤害,就自己承受着,我也不会再劝你了。”

      赵依婧短暂无言,然后嗯了一声,松开了轻握着林婕的手。

      女人快要走出门,忽听身后低低传来一句,“小白兔。”

      赵依婧闻声站住脚,神情平定,却并未回头。

      林婕凝着女人纤弱的背影,终是释然一笑,在寂静中难得舒缓了尖锐语气,到底是把那并不喜欢,甚至麻木了舌尖的粽子糖生生嚼碎,咽了下去,一时满口甜腻,“我不是想为周峋开脱,可自从你出现以后,我和他再也没上过床。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向我求婚那个小男孩的。我本来没有一点自信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但今晚,我想试一试。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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