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如顾》云月在

18、第 18 章

　　天色刚刚擦亮的时候，周行就起来了。

　　他几乎没怎么闭眼，翻来覆去一夜，头脑里混混沌沌，一时想先生从未有过的柔软醉态，一时想徐准口中的山河风光天高地广，一时想自己，半生庸庸碌碌，一无所有，一无所成。

　　他和先生，和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先生待他格外宽容，才让他常常忘了自己的本分，生出许多僭越的妄想。

　　倘若他的腿没有伤，他本该继续在边城服役，最终死在那里。或者侥幸活下来，等到某一年的春季或是秋季，等来上面的恩典能够回乡。也许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么他就要待到六十岁，靠积累功勋，他或许能升到伍长、什长、百夫长……不会再高了。他们这样的军户，是没有资格成为将军的亲信裨将的。

　　他一生也不会注意到鹰和隼有何不同，奚人、契丹、铁勒、突厥分别喜欢用什么气味的香料，关外的草原上生长着多少种花和草。

　　他的世界里只有需要修补的旧甲衣，混着沙土的餐饭，永远短斤少两的俸银，还有那段灰扑扑的城墙。

　　他离开了那座城，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座城。

　　厨房的门开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周行进去一看，徐准竟然起得比他还早，已经生起了火，就着小泥炉上的瓦罐，不知在煮些什么。

　　周行讷讷道：“徐先生，您……起的好早啊。”

　　徐准看了他一眼，露出微笑，摇头道：“不是起得早，我没睡。”

　　“啊？那顾先生……”

　　“他刚睡下。”徐准打了个呵欠，“他这样闹腾一夜，醒来肯定要叫头痛，到这个时辰，我也睡不着了，先备点醒酒汤。”他看着周行的脸色，露出了然神情，“看你这模样，也没睡好？”

　　“额，嗯。”周行点点头，走过来道，“徐先生，我来吧。”

　　徐准没跟他客气，让他接了手，袖手站在一边。

　　厨房内一时安静，只闻得柴火噼啪的声响。

　　“你是军户？”徐准忽然问道。

　　“……是。”周行没什么好隐瞒的，老老实实道。

　　徐准点点头，又问了些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之类的问题。周行都一一答了，只听徐准冷不丁道：“你对衍思有意？”

　　周行愣住，猛得抬起头来，差点打翻瓦罐。

　　徐准摆摆手让他冷静，温声道：“这没什么，衍思一向讨人喜欢。”

　　“我、徐先生、我……”周行颠三倒四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准道：“倘若不是衍思以诊金相胁，你愿意留在这吗？”

　　“当然愿意。”周行答了，又觉得不妥，低声道，“只怕先生嫌我笨手笨脚……反添麻烦。”

　　“呵呵，这倒不是你该担心的了。”徐准笑道，“衍思说，你是他的病号……他对病号自然是极负责的，不过那是医患之间，我还从没见过，他待哪个人是如你一般的。”

　　“先生……我……”周行低下头，闭紧了嘴。

　　“我这师弟，自小就是整个师门宠大的，虽说现在已经能自立门户了，还是孩子心性，又别扭得很，跟他相处，少不得要多照顾他些。”

　　“先生他，很好。”周行顿了顿，又道，“顾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周行此生甘愿为顾先生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想我师弟也不缺银钱买牛买马。”

　　“……”周行一腔忠心被堵了回来，又哑口无言了。

　　徐准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将尽，熹微未明，远远能听着打更的声音，拖着悠长的余音。

　　徐准道：“师弟自有主意，只是性子太独，总归让人放心不下。有个人在他身边，也算是好事。”

　　“……”周行不知道徐准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猜，只能沉默以对。

　　徐准轻笑，提醒道：“火候差不多了，再煮就过了。”

　　“……哦，好。”周行回神，赶忙端起瓦罐离火，“这……是要趁热喝吗？”

　　“不必，里头加些饴糖化开，自然放凉即可，等衍思醒来再给他。”徐准打了个呵欠，“先给我倒一碗吧，年纪大了，熬这么一宿，还真有些受不住。”

　　“是。”

　　顾怀醒来的时候徐准已经睡着了。

　　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阳光穿过窗纸落在榻上。顾怀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没有惊动师兄，从床榻内侧小心翼翼地翻身下来。

　　院子已经被收拾干净，周行正坐在井边洗衣，看见顾怀出来，忙停下手中活计，唤道：“先生，你醒了！”

　　顾怀神色恹恹，懒得言语，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周行擦了擦手，站起身道：“厨房有煮好的醒酒汤……是徐先生熬的，加了饴糖，已经放凉了。早饭也做好了，在锅里温着，正好直接吃。”

　　顾怀应了一声，自己晃去厨房，果然见灶边放着一碗蜜色的醒酒汤。

　　他端起来喝了，只觉入口比以往要更甜些，回头见周行小尾巴似的跟过来，挑了挑眉，道：“是师兄放的饴糖？”

　　“不是，是徐先生叫我放的。”周行小心翼翼地应道，“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顾怀抱着碗慢吞吞地喝。小时候师父管的严，不许他们多吃糖，他早已习惯，自认并不嗜甜，此时却感觉甜些的滋味似乎更好。

　　周行不明所以，想起徐准的话，一时又觉得心头发酸，却不能在顾先生面前透露出来，只得干巴巴道：“先生吃些东西吧……我蒸了花卷，还有粥。”

　　“嗯。”顾怀应了一声，随口问：“你吃过了？”

　　“还没。”

　　“自己做了，怎的不吃？”顾怀搁下碗，瞅他一眼，“做什么一天到晚可怜巴巴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没有，先生待我很好，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周行低下头，抿了抿嘴，“是我想等先生的。”

　　“行了，过来一起吃吧。”

　　“不等徐先生吗？”

　　“咳……”顾怀难得有些心虚，移开视线，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喝的有点多……师兄怕是被我闹了一夜，又来煮醒酒汤，估计才歇下没多久。让他多睡会儿吧，给他留饭便是了 。”

　　他说得熟稔又自然，是极亲近之人才有的、无需拘礼的默契。

　　周行垂下眼，坠在心口的那团始终梗着，堵得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