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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恨长生 ...

  •   变故来得那么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仅仅是一夜之间,那些娇贵的花草就枯萎了大半。

      都是要拿去修补封印的灵物,与人族命运息息相关。

      白云歇检查完药园,在院子里看了一下午的天。

      来报的小弟子蹲在她旁边,懊恼地揪着头发,“不应该啊,难道是有贼人蓄意破坏?”

      白云歇低头笑笑,“并非,此处的禁制如此多,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它们枯萎其实是因为灵气不足。”

      天地自诞生以来便自有规律,阴阳调和、万物轮回。灵气不足这种话,放之前都不会有人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天地间的灵气忽地消散了些许,普通修者尚未察觉,这些敏感的花草就先做出了反应。

      瞧小弟子满脸沮丧,白云歇笑着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用担心,我们备有多余的量。”

      她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小弟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满盈希望。
      他欠身告退,没走几步就跑起来,明显卸下了压力的重担。

      白负雪冷眼旁观完,嗤笑出声。

      当下的事情是好解决,那以后呢?如果灵气再继续衰竭下去,千年后如何维持得了寒涧的封印。

      她看向白云歇,后者也正好望过来。

      视线甫一对上,白负雪便忍不住低下头,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倒是白云歇先开口,“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是往常那般的温和语气,不急不躁,仿佛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别想了,”白负雪烦躁地驳斥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凶了她。

      她脖子都僵住了,更不敢抬头看白云歇的表情。
      “啧,我是让你少操点心,多管管自己,没定数的事那么多,哪操心得过来。”

      她抿起唇,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不知道白云歇能听进几分。

      事实上,如果她没猜错,白云歇应该一个字都不会听。

      “哦。”白云歇轻轻应声,似乎很乖。

      于是白负雪不自觉抬眸,却猛然撞进双潋滟的桃花眼里。

      不知何时拉近的距离让她无所适从,还没来得及后退,手就被那人牢牢牵住。

      “你会陪我的,对吗?”白云歇的眼睛比刚才的小弟子更明亮。

      白负雪别扭至极,可目光就像钉住了,实在挪不开。

      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好,”白云歇轻快地拍手,“那藏书楼左边的古籍就拜托你了。”

      说完就走,明显是早就计划好的,连让白负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

      某妖被丢在身后重重磨牙,她就知道!这人就是为了使唤自己!

      虽然表面千般不愿,但白负雪实际上勤勤恳恳地整理出了所有有关封印的古籍。

      她早就知道,白云歇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搞不好这破事真能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事实上,白云歇画了三天的阵图,又喝了一夜的酒,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独自抱剑下山。

      白负雪发现后沿着气息追出去几百里,在一处桃花林发现了她。

      暮春,花都开败了,落红遍地、满目萧瑟。

      桌上六杯残酒,座上仅她一人。

      她不喝酒、甚至一动不动,就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有妖靠近都不知晓。

      白负雪掂了掂酒壶,想看看这人究竟喝了多少。
      没想到手头沉甸甸的,还有大半。

      不是因为酒,那就是……

      白负雪像根木头似的拄一边站着,脸上浮现出纠结神色,她只会打架、纵火,不懂怎么安慰人。

      她无比确信,白云歇在难过。

      哪怕尾巴急得快要甩出风,嘴也只能干巴巴地问出一句,“你不高兴?”

      白云歇肩膀颤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有妖。
      她扯扯嘴角,“怎会,我跟你说,我找到解决寒涧封印的办法了。”

      白负雪觉得这笑容真的很勉强。
      再以己度人,自己在掩饰难过的时候肯定不希望别人多问。

      “要去沧州看桃花吗?”她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然而白云歇很慢很慢地摇头,“不,我要去给我的老朋友送行。”

      “送行?”

      白负雪满头雾水,这和封印有关吗?但她就是不问,她想等白云歇给她答案。

      哪想白云歇确实为她“解答”了。
      只不过不是用嘴说的,而是让她亲眼见证,见证这场特殊的故人离别。

      有一人一刀独自前来的,红衣被大漠的风吹得猎猎不止。

      她大大咧咧地去揽白云歇的肩,“小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随后决然往深渊里一跃,天地间有金玉铿锵之声久久未歇。

      有一大帮子人排着整齐队伍,听一宗之主事无巨细地交代后事。
      “务必戒骄戒躁、谨慎行事,莫要同门相残……”

      她叮嘱完又温声道,“云歇,往后千万保重身体,别再操劳,少喝点......”

      接着突然看向白负雪,“劳烦阁下多照顾她了。”

      白负雪只能僵硬点头,反倒是白云歇打趣回去,“明明是我在迁就她。”

      那些人是满脸肃穆的来,哭哭啼啼地走。

      有人来得匆匆忙忙,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与同伴交代几句后三两口吃完,拍拍手。

      她朝白云歇喊,“白云歇,记得替我烧壶酒!要你亲手酿的不老春。别太想我!”

      连回答都没等到就走了,生怕自己再反悔的样子。

      还有一个拉着白云歇的手殷切嘱咐,“我的那些画......”

      白云歇早有预料,“我知道,全都找来烧掉是吧?”

      “对,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画的,否则我在地底下都要名声扫地。”

      解青衫真的很在乎她那些“禁书”,反复说了三四遍。

      最后却又转回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留着罢。”

      又是红霞铺满了天。

      那晚白云歇说起解青衫的书,笑得直颤,酒杯里的酒晃出去不少。
      “我本来就没打算毁掉,给后来人见识见识多好。”

      她笑着笑着,却突然呛到了酒,咳得躬起身、发髻散乱不已。

      白负雪连忙去看,拉开白云歇纤细的手腕,正对上一双怆然通红的眼。
      一滴泪从那眼眶滑落,砸到了白负雪的心尖上。

      她从前日夜盼着白云歇哭,如今真的见到了,又心疼得难以接受。

      “你何必……”

      “负雪,”白云歇似笑非笑道,“这是我画的阵,我提出的计划。”

      那一个“我”字咬得极重。

      白负雪顿时失了言语。
      她只觉得白云歇挺得那么直的脊背上,压着无形的重担,别离一次就更添一分。

      到头来连后退的理由都没有,只能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怆,只能举酒杯向着明月,一饮而尽——

      道一声,“诸君,幸会。”

      *
      寒涧封印大阵的修补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献祭的顺序与时间白云歇计算过,在别离的空隙里,她会坐在廊下抚琴。

      头发也懒得挽、衣服也不好好穿,就盘腿靠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了完这桩事我们就乘船出海,凤凰说蓬莱洲的珊瑚和珍珠都很好。”

      白负雪想反问她“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睡觉。”
      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进去,最后憋出句“随你。”

      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比刚来停云山时更觉得憋闷。
      因为找不到发火的对象,怪来怪去,只敢恨这造化无常。

      幸好,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她没来得及松口气,山石长阶上就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白负雪舔舔犬齿,只有那个冒失的小弟子能跑得这样匆忙。
      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白师叔,”小弟子跑得满头是汗,气都没喘匀就说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魔物突然改变了行进路线。”

      琴弦振出声嗡鸣,白云歇停下抚琴的动作,“嗯?”

      小弟子手舞足蹈地比划,“全都往昆仑跑了!”

      白负雪不耐烦地呵斥,“前因后果你倒是说清楚。”

      或许是威压太盛,小弟子登时噤若寒蝉,瞪着眼睛不敢回话。

      “别紧张,你慢慢说。”白云歇起身从回廊中踱出,低声宽慰道。

      小弟子这才磕磕绊绊地把事情描述清楚。

      原本应该按照既定路线往人族城池的魔物集体改道,过处生灵涂炭。
      不仅如此,同为一方妖王的开明兽似乎也打上了昆仑,动静大到方圆百里都听得见。

      整个昆仑的妖兽都在往外逃。

      前后夹击,怎么想那只凤凰都抗不住,怕是最后也会放弃领地逃命。

      “她不会走。”仿佛是猜到了白负雪的想法,白云歇突然开口。

      白负雪不懂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但既然都这样说了,料想下一步应该会抽调人手去支援昆仑。

      可白云歇皱紧眉头,脸色白得吓人,唯有嘴唇被咬出了丝艳红的血。

      她语速极快:“你去清点一下没用完的引灵蛊,然后联系裘掌门。”

      小弟子连忙应“是”。

      吩咐完,她似乎有些缺氧,单薄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身体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晕倒。

      白负雪往前一拉,把人搂进自己怀里。

      怀中人没反抗,甚至反手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肩,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

      这次她们没久等,前线来报,用来牵制妖族与魔物的“饵”疑似出现在昆仑,而裘唐更是找不见踪影。

      白云歇强打着精神核对消息真假,确认准确无误。
      那一瞬间,总是潋滟着春光的桃花眼黯淡下去,像蒙上了擦不去的灰。

      眼下最重要的是寒涧大阵,献祭的时间如果错过,就会在大阵上留下隐患和瑕疵。
      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白负雪心烦意乱地续上冷茶,塞进白云歇手里。
      “不想做就别答应,这种时候失踪,裘唐安的是什么心?”

      白云歇抿了抿干涩的唇,“凤凰不会离开昆仑,那里有她认定的伴侣。”

      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凤凰甚至可以拼上性命,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这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正解答了白负雪的疑惑。

      白云歇费劲心思做成的、能吸引妖魔的引灵蛊,曾经是她重要的一步棋。
      靠此在妖与魔之间辗转腾挪,戏耍它们于无形。

      如今棋子落向无辜的旁人,选择权丢给白云歇。

      白云歇相交千年的旧友,“朝同歌、暮同酒”,如今撕毁了当初盟约,留下一场进退两难的局。

      败在自己信任的人上,这比死还难受。

      在死寂般的沉默中,白负雪蓦然开口,“现在去更正魔物的行进路线,还能救下昆仑。”

      “不。”白云歇出乎意料地干脆。

      她的手仍在颤,杯子里的茶一口没喝,唇上倒是有道深深的咬痕。
      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狼狈。

      白负雪难得耐着性子劝,“你若真袖手旁观,往后你会愧疚一辈子。”

      “不。”

      白负雪的眼神冷了下来。

      白云歇全然不知,“负雪,我不会让她们的付出功亏一篑。哪怕是把我的命赔给凤凰……”

      “够了!”

      压抑的气氛被火星子点燃,炸得面无全非。

      白负雪捏住白云歇的下巴,强硬地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里是惊慌、是无措,是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现实的茫然。

      “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她当然有更好的办法,白负雪心知肚明。
      契约尚在,完全可以命令自己去祭阵,这样就不会牵扯上任何无关者的性命。

      白负雪不在乎什么昆仑,甚至天下苍生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受够了这人的眼泪,更见不得她作茧自缚。

      “没关系,我去,”白负雪忽然放缓语气,抬手去抹白云歇眼角的泪水,“你不用愧疚。”

      可白云歇颤得更厉害,猛然拍掉她的手。

      她喉咙滚了滚,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凝实,手一松,茶杯就此落地。
      茶渍溅上白裙,瓷片则碎得不成样子,每一片上都倒映着她的影子。

      “是我不谨慎,是我盲信他人,是我修为不够格,撑不起这样的大局。”她越说表情越平和,似乎在点评一个陌生人。

      “可是负雪,”她嘴角上扬,眉眼却没在笑,“你怎么可以把抛弃我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白负雪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白云歇拂袖出门。

      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白云歇。

      摸不清她喜好,也猜不透,她的喜欢到底给了谁。

      *
      寒涧大阵成的那一天,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昆仑覆灭,不死木一夕枯死。

      人族在庆祝他们成功渡过此劫,从此以往都是坦途。

      那晚的事情两人极其有默契,都当没发生过。

      白负雪呆在停云山料理杂事。
      明明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还要捧着把算盘咬牙切齿地算开支。

      至于白云歇,她在昆仑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领回来个小女孩。
      白发如瀑,眸若秋水,眼尾一颗淡色泪痣,平添一分妖气。

      “这是个什么东西?”白负雪面无表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她叫卿浅,没错,就是昆仑那棵神木。”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女孩茫然地眨眨眼,就再没了反应。

      白负雪上下打量片刻,评价道,“看起来不太聪明。”

      好好的妖怪变成这样只有两种可能,疯了,或者快死了。

      白云歇牵着卿浅的手来到桌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吹散茶汤上的浮沫,慢悠悠地说:“她把妖丹拿去救凤凰,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这无疑是在白负雪心上投雷,她不敢相信,“谁?”

      白云歇平静道:“凤凰,看样子还成功了。”

      “那寒涧岂不是又要——”

      白负雪才不管什么死的活的,她只关心白云歇的。
      那天的事情要是再度重演,白云歇非疯掉不可。

      “没关系,封印似乎还能维持一阵,”白云歇温和地打断她,“再给我点时间,应该能找到替代的办法。”

      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定能找到。”

      白负雪深吸气,头疼地把账本拍到桌子上,实在拿这人没办法。
      “好吧,但你要怎么救她?”

      妖丹就是妖怪的第二心脏,她可没见过没了妖丹还能活的妖。
      她也知道,白云歇必定会不计代价救活卿浅。

      果然,白云歇早有打算,此刻娓娓道来,“卿浅的人身天生地养,和其他妖怪都不同。若是把她当做普通人,修习人族的术法或许能续命。”

      小卿浅呆呆地站着,并不能理解她们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白负雪无话可说。
      她其实想让白云歇狠点心,追杀裘唐,再放弃掉这个小孩,将凤凰杀死在蛋壳里。

      如此方能掐灭所有的隐患。

      可惜白云歇做不到,她甚至无法释怀自己的视而不见。
      她的无情是真的,多情也是真的。

      譬如现在,白云歇正不厌其烦地询问卿浅渴不渴,有没有哪里难受。
      耐心细致,口吻温柔。

      白负雪瞥眼堆得高高的账本,瞥了口闷气继续算钱。

      每算一笔就暗自在心里记,这些都是白云歇欠她的,往后必定要讨回来。

      *
      春芽抽长成矮树,三两桂花酿成陈酒。

      白云歇的猜测没错,卿浅和其他妖怪不一样,竟然能良好的适应人族术法。

      起初,小卿浅还是痴痴傻傻的,只会模仿,也不常说话。

      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修炼,蹙眉问,“我要怎么才能捉住一只飞鸟?”

      “把它翅膀折了就行。”白负雪答。

      白云歇连忙捂住卿浅的耳朵,佯装警告道,“不要带坏小孩。”

      “她?小孩?”

      白负雪轻嗤一声,拈了块准备给卿浅的糖糕。

      白云歇失笑,“你可比卿浅幼稚多了。”

      三两口吃完糖糕,白负雪嫌弃地拿帕子擦手,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

      “怎么,不让我吃?”

      白云歇也不恼,“吃,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其实会做饭,只是平日里都懒得动手。尤其擅长烤野山鸡,唯有白负雪吃到过几次。

      “哼。”

      白负雪继续垮着脸抄书,没再提这事了。

      随着修炼的时间增长,卿浅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与普通小孩无异。
      只是话少些、不爱笑。

      但偶尔的偶尔,她还是会心悸,恍然无措地捏着红色剑穗哭。

      白云歇问她为什么要哭。

      小卿浅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白负雪扯起嘴角,“留,怎么不能留,手段越狠地位越、唔——”

      这次白云歇没有捂卿浅的耳朵,反而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清雅的香气充斥着呼吸,白负雪抬眸,凶巴巴地说:“放开。”

      白云歇没放,又好笑又无奈,“你就不能温柔点?怎么对我也那么凶?”

      这话听起来太古怪,白负雪顿觉耳根发烫,生怕自己脸也烫,被白云歇发现端倪。

      遂继续假装凶狠地拂掉白云歇的手,偏过头,“带你的小孩去。”

      再往后,卿浅连这些事都记不得了。
      她修行越发顺利,思维也越来越理智、敏捷,真正成为了停云山的大师姐。

      懂事、知礼、特别听白云歇的话。
      白云歇算准时间带回来的小凤凰,她敢拿命去护。

      不知是出于前缘、还是囿于今恩。

      白负雪那段时间随白云歇四处云游,往往都是帮故人带带徒弟、解决麻烦,以及寻找裘唐的蛛丝马迹。

      每回一趟停云山,都能看见凤凰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卿浅后头。

      白云歇喜欢开玩笑,一本正经地对江如练说:“人与妖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小江如练听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却还是要大声喊,“我就是要喜欢师姐!”

      等卿浅背着筐竹米回来,更是飞快地扑上去,扯着袖子委屈地哭。
      “呜,师姐、师姐——”

      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白云歇说起这件事时,笑个不停,“变小了真好欺负啊,连这种话都信。”

      白负雪反问,“哪句话?不会有好结果?”

      “不然?”白云歇面不改色,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难道也相信?”

      “……”

      白负雪没有回答。

      她对江如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
      或许是觉得江如练太蠢,一颗心不管不顾地递出去,爱得浓烈又直白。

      什么世俗、什么后果,江如练不在乎。凤凰一族放在妖怪里都算异类。

      那个时候白云歇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衰弱。

      嗜睡、体弱、时常头疼,棋下不了半时辰就喊困,都是早年夙兴夜寐、耗尽心神的苦果。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的寿命终有尽头。

      白云歇依旧四处晃悠。

      在凡人的城池里赶集,走一路吃一路,拿不下的小吃都丢给白负雪。

      在破破烂烂的野庙里摆摊当神棍,每天一卦,专骗贪官污吏。
      被发现后就躲在白负雪身后,楚楚可怜地揪她衣袖,“负雪,救我!”

      在路边小店点壶酒,嘻嘻哈哈地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白负雪一般都不说话,就安静地听。

      在野草地里晒一下午的太阳,晚上又拉着白负雪看星星。
      点一丛篝火暖手还不够,非要摸摸祸斗的毛。

      白负雪拗不过她,只能变成大祸斗给她当毛绒靠垫。

      夏夜虫鸣四起,野草连天。星辰如同流淌的河流。

      白云歇拨弄着祸斗的毛耳朵,自顾自地说话。

      “卿浅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让我放凤凰下山。”
      “就算我答应了,凤凰也不会走。”

      她忽而纠结皱眉,“是不是该告诉凤凰真相了?但事关妖丹,我并没有太大把握。”

      纵使相关的书籍查阅过千百遍,都是纸上谈兵,她心里没底。

      又忽而释怀,“算了,留下来也好。只要凤凰在,往后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无论是进是退,都有回转的余地。”

      她把毛耳朵放在手心里揉搓,慨叹道,“啊,我真坏,这种时候还在利用她们。”

      白负雪忍无可忍,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爪子下,声音嘶哑,“你再揉试试?”

      “噗嗤。”白云歇笑个不停,丝毫不带怕的。

      她笑够了,就伸手勾住祸斗的脖子,眼睛澄澈而明亮,像是洒满星辰。
      “我死之后,拜托你替我看顾那些小辈。”

      她把死亡说得如此坦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有凤凰。你就大人有大量,当一回红娘,给那两只牵牵线,再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真相。”

      祸斗松开爪子,独自走到一旁背对着她卧下,看样子并不想搭理。

      白云歇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把祸斗头扳向自己。

      眉眼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就当是完成我的心愿。”

      祸斗闭上眼睛不看她,她便又道,“这件事做完,契约自然会解除,到那时你便自由了。”

      说完她手一空,毛茸茸的祸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色极差的白负雪。

      白负雪张了张嘴,冷冰冰地开口,“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于是白云歇柔和了神色,“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她如释重负般躺倒在白负雪怀里,仰头正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她举起手,指尖有白色的灵气缠绕、交织。
      “很久以前卿浅曾告诉我,昆仑之下是魂魄的归处,每一点萤火都是一只生灵的念想。”

      灵气逐渐勾勒出蝴蝶的虚影,单薄的翅膀轻轻颤动,像是要被风吹走。

      “我不想变成萤火虫,太普通,混在里头都找不到。要变就变大的,显眼,比如蝴蝶……”

      白云歇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只指尖上的蝴蝶一振翅,终于慢慢悠悠地飞向天空。

      天高地阔,星河恰如它飞过的轨迹。

      白云歇凝望许久,忽地对上了白负雪那张凶巴巴的脸,随即展颜一笑。

      “你看,蝴蝶飞走了。”

      *
      后来修者们都说,白云歇的那个时代是修真界最后的辉煌。
      往后再也没有出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白负雪回停云山的时候听见了这话,对此深表认同。

      她的洁癖不减反增,墓碑擦了好几遍,又烧掉周围的杂草才肯罢休。

      碑前斟了杯酒给自己,剩下的整壶都给白云歇。

      碑上只有八个字,“浮云平生,负尽故人。”

      是白云歇自己刻的。

      白负雪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给自己刻墓碑,刻完后还挺高兴。
      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瞧瞧我这字,拿出去能卖许多钱。”

      白负雪皱眉,试图把白云歇的声音清理出去。

      她盘腿坐下,怨气十足地开始抱怨。

      “灵气还在消失,修真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蛋。”
      “停云山的那些人都蠢死了。江如练最蠢,吃下去的竹米全用来长尾巴了。”

      她每年除夕会回一趟青萝峰。

      前年江如练在给卿浅盖被子,去年江如练守一整晚给卿浅盖被子,料想今年还是只会盖被子。
      脑子大概是被寒涧的阵法烧没了!

      越说越恼,索性把酒一口饮尽,摔在墓碑前。
      “给我安排这种任务,是想要故意恶心我?”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白云歇的声音,那人拿着折扇潇潇洒洒地扇风。
      一边调侃道,“别生气呀,摔坏了杯子你还要自己收拾。”

      再一晃神,眼前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墓碑,以及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墓碑上的白蝴蝶。

      她沉默许久,细碎的头发遮挡住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却突然低头扼住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烙有一圈金色契印。
      契印在,她就不得不听白云歇话。

      她似乎是恨极了,咬牙切齿,每一声都在质问,“白云歇,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白负雪去过很多地方。

      路过熟悉的酒家,会不自觉地进去点一壶桂花酒。
      歇在沧州,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听见有人问她,“负雪,桃花开了吗?”

      就连打马穿过妖祸后的村庄,都总觉得有人在前面等她。

      那人一身白衣,手里拎着把长剑,桃花眼里含着笑意,从漫天飞雪中向她走来。

      她伸手,总是扑了个空。

      处处都是白云歇,却又处处都找不到她。

      白负雪在墓前独自坐了一整天,天蒙蒙亮时启程,不知道去往何方。

      蝴蝶飞走了。

      这是白负雪独自度过的第一百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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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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