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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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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自己妹妹的坟墓前,像讲述听来的故事一样,用尽可能平稳的口吻,向唐茵讲述着这一切。
一开始他还很克制,语气虽有微微的颤抖,但还是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完整地说出来了。
等到说到地震来临时候的场景,唐茵从凌寒宇握着的手,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颤抖,他的言语也开始哽咽起来。
地震后他所受的伤,他身上的痛苦,他所听到的无数的人间惨案,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
但是在说到父母和妹妹的死讯的时候,凌寒宇一直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没有看到他们死前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地震前在做些什么,地震来临的时候又是多么地恐惧。
他们是地震一来,被房屋砸中,直接就晕过去,在睡梦中死去了吗?或者直接被砸中失去生命了?
还是就被掩埋在废墟下,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扶持,相信一定会有机会被救出去,怀抱着这种希望最后离开了人间?
或者,他们被掉下来的重物分开了,分散在房间的不同角落里,没有立刻死去,但是也没能见到彼此,只能用声音来互相鼓励,他们分别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死去……
凌寒宇在地震前就跑了出去,那时距离地震来临,还有3分钟的时间。
他没见过他们死前的惨状,但是这十四年来,他肯定无数次地在脑海中想过他们死前的样子,他像唐茵描述这些的时候,讲得无比逼真。
人的记忆有时候会随着时间渐渐模糊,但是如果你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反复让它入梦来,那么,它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它在你的脑海中就像一幅画,你可以清晰地说出这幅画里的每一个细节。
他记得那天他爸爸上身穿着条纹上衣,搭配着工装裤,看起来颇为帅气,他爸爸平时都不这么穿,这肯定是为了出门去学校见老师,特意换上的衣服。
他妈妈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坐在餐桌旁纳鞋底,他们穿不习惯市场上买来的鞋,总觉得那鞋底不够厚实,容易坏。
他的老公也许马上就要去包下山头了,这走山路费鞋,能穿普通的鞋子吗?想了想,不如自己多纳几个鞋底,厚实耐穿,走路也巴适。
冬儿和他刚午睡被爸爸叫醒了,他们甚至还穿着睡衣,还没来得及换上出门的衣服。
爸爸转头就告诉他们,他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马上转学回来北川,寒宇就上北川一中,冬儿也在这附近就近上学就好。
他让他们抓紧时间换衣服,赶紧出门,办了转学手续他还有事要忙。
凌寒宇事无巨细地跟唐茵说着地震前10分钟的一切,这一切就像放电影似的,这些年来,肯定在他的脑海中播放过无数遍。
他的描述把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甚至还有相应的时间点他们分别都在做什么事。
他甚至连他们的一张照片也没有,他们的面容渐渐模糊,但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却都历历在目。
他一边颤抖着身体,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唐茵一开始只是握着凌寒宇的手,到后来,也忍不住起身抱住了他。
她的眼泪也在掉,听着凌寒宇一清二楚地讲述地震前十分钟所发生的一切,她当然心疼在地震中死去的叔叔阿姨和冬儿,但是,这些年,凌寒宇该有多少时间是在回忆的痛苦中度过的?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他们的灵魂已经安息,但是活着的人,却还深陷在痛苦和自责中,即便过去了十四年,也无法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
她不知道这些年凌寒宇是怎么过的,是不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在反复忆起当年发生的事?
他从不知道他们去世前是什么样子,但却想象了多种可能,他是不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数次地梦到他们死前的惨状?
她从不知道凌寒宇这些年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他的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孤苦无依地活在世上,不止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无数次地受到良心的责备,将之亲之人的死都怪罪在自己身上。
她无比心疼此刻的凌寒宇。
“茵茵,茵茵,都怪我,要不是我,我不去打那个电话,我们一家应该都出了门,我是出门了才得救的,要是都出了门,也许他们都会活下来的……”
“我真宁愿死的是我,死的是我,他们都活下来……”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呀,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他无声地哭着,肩膀一颤一颤,这些年,他该有多么后悔,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可惜,不能。
她把凌寒宇紧紧抱在怀中,两人都在落泪,唐茵的肩膀被凌寒宇润湿了,但她没有阻止他,这些事,他肯定从来没有跟谁说过,他把这一切都憋在心里。
难怪谭景辞说他憋着一堆的事情,早晚要去看心理医生。
唐茵觉得凌寒宇这些年没有心理奔溃,真是心理很强大了。
无论什么情绪,都应该有一个发泄的出口。
这些年,他是不是觉得愧对自己的亲人,所以才,甚至不敢来看他们一眼?
他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已经太久了,难得今天在亲人的坟前,可以发泄出来。
唐茵希望他可以痛苦一场。
这漫天飞扬的雨丝,似乎成了哀乐的伴奏。
唐茵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凌寒宇的描述,没有打断过,也没有插话,也不知过了多久……
唐茵才开口道,“你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把凌寒宇从怀里推开一点,两个人就这样直视着对方。
凌寒宇没说什么,唐茵就这样慢慢开始自己讲。
“从前,有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女孩子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开到了盘山公路上,一边是峭壁悬崖,一边是万丈深渊。”
“可是这孩子却突然喊着要尿尿,一直吵一直闹,这妈妈没办法,只好跟师傅说了声抱歉,带着孩子,就在这盘山公路上下了车。”
“可是没想到他们才下车半分钟,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唐茵顿了顿,看着凌寒宇的反应。
凌寒宇也猜到了什么,只等着听唐茵说出来,就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了。
“他们刚下的车,在前方遭遇了巨石滚落,整辆车被石头砸下去跌落深渊,无人生还。”
“那位妈妈知道后,哭着说,‘如果我下车就好了,这样整车的人都不会死了。\'”
“但是也有人说,‘还好你下车了,不然你们母子俩也要死。’”
凌寒宇听完了,不发一言,但是唐茵还是想听他说点什么。
“寒宇,你觉得呢?她到底是因为下车捡回了一条命,还是因为下车害死了一车人?”
凌寒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如果她不下车,不耽误那点时间,也许,巨石掉下的时候,他们的车早就已经开走了,那么整车的人都会活下来,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凌寒宇总结道,“确实是她害了整车的人。”
“那我来给你讲讲这个故事的结尾吧!”
“后来,专家调查组过来调查事件起因的时候,发现,旁边的悬崖峭壁因为盘山公路长时间有大车经过,已经引起了共振,那块掉下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松动了,再有一辆大车经过,是肯定的会掉下来砸中的……”
“因此,无论那天她下不下车,只要公交车经过那个位置,那块石头就是会砸下来,整车的人确实就是会丧命在那辆车上,她是因为孩子要下车他们才捡回了两条命,而不是因为下车害死了整车人。”
唐茵字字珍重地说道,“寒宇,是那辆车经过引起的大石掉落,而不是那个时间点大石掉落,车刚好经过。”
“有些东西是命里终须有的,怎么也逃不过,你的爸爸妈妈,冬儿,也是如此,他们死前也许庆幸的是,还好你跑出去了,不然一家人都在一起葬身于此……”
凌寒宇从来没想过还可以这样看待问题。
唐茵仍是继续着这个话题,“寒宇,你说那天你爸爸跟你们说要出门去办转学手续的时候,是2点20分对吧?”
凌寒宇想了想,因为他爸爸特意强调了“老师两点半上班,”他还抬头看了闹钟,“是的。”
“你说,后来你跑出门的时候,是刚过2点24分对吧?”
凌寒宇点了点头。
“你走到小卖部的时间是10分钟,但是因为你那天是跑着去的,所以你才在4分钟后,就已经快跑到村口的小卖部了对吧?”
凌寒宇继续点了点头。
“寒宇,我觉得,其实你真的很像我刚讲的故事里这个抱着孩子下了车的妈妈,是你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而不是你害死了全车的人。”
唐茵先说了结论,才接着说道,“那天伯父跟你们说完转学的事,是2点20分,实事实上,不止你对转学这事有情绪,冬儿也有,所以你们跟伯父争论到了2点24分……”
“你说你和冬儿那会才刚午睡醒来被你爸爸硬拉起来的,所以你们还穿着睡衣,你跑出去的时候,甚至还穿着拖鞋……”
“如果你们从那会决定跟着伯父去学校办转学手续,而不是你孤身一人跑出去打电话,伯父因为要去学校,都郑重换了一套衣服,你和冬儿肯定也需要换衣服,换鞋子。”
“而伯父也许会让你们翻翻衣柜,第一天去见老师,就要找出最好看的衣服穿,找衣服,换衣服,换鞋的时间,冬儿扎头发的时间……”
“这些肯定不止4分钟的,所以说,如果那天你不跑出来打这个电话,也许你们会一家人一起,被埋在那片废墟中,伯父伯母那么爱你,他们临终前,肯定是庆幸,还好你跑出去了,而且还一边担心你是不是在外面也不安全……”
“退一万步说,寒宇,你也说了,你们家后面就是山,地震一来的时候,你们家那片是最危险的,即便你们出了门,你们一家人一起走,也只会是正常的速度,而不会像你这般心切一路朝着村口的位置奔跑,而即便出了门,跑得不远,还是会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堆掩埋……”
唐茵本来已经止住了哭,这会说着说着,却也后怕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寒宇,我真庆幸你跑出来了,你要是就死在里面了,想必叔叔阿姨和冬儿,也不会安心地走的。”
她正对着凌寒宇,凌寒宇看她又哭了起来,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帮她拭去泪水。
“伯父伯母和冬儿去世,早已经是十四年前既定的事实,这一遭若是逃不过,那我们能期许的,也只是他们在去世前能尽量少受些苦难,能够在微笑中死去。”
“而活着的人……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你活在自责和悔恨中,他们肯定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大,快快乐乐生活。”
“寒宇,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你还活着,你应该平安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替他们看看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也1还算活在这个世界上……”
替他们活着吗……
替他们看看这个世界……
凌寒宇一直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可是其实,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的家人不在了,但是他还可以代替他们活下去,是呀,爸爸妈妈那么爱他,冬儿跟他从小打打闹闹……
他从不知道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他紧紧攥住了唐茵的手。
也许,他困在十四年前的夏天的那颗心,是该重新燃烧起来了。
他看着唐茵,唐茵也看着他,两人四目对望间,唐茵在凌寒宇的眼睛里,看到有些消失了十四年的东西,又重新回来了。
唐茵打开了放在冬儿坟前的菜豆腐,另外又开了两碗菜豆腐,把其中一碗递给了凌寒宇。
又拿起勺子,把碗中的菜豆腐搅了搅,搅匀了才往嘴里放了一勺,细细咀嚼。
黄豆的香味混着辣椒的香气一起在舌尖打转,配着缸豆豆角很是惬意,辣椒非但没有掩去各种豆香,反倒激发出了舌头对豆香的欲望,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再配一口米饭,真是再合适不过。
的确很是送饭。
冬儿以前总是在她吃豆腐花的时候说起菜豆腐,她还以为这是什么小吃,原来都可以配着饭吃了。
“以前冬儿最爱吃这口豆花,她都不配饭吃的,就当小吃吃了,她自己起了名,管这叫菜豆腐。”凌寒宇看唐茵还放了一碗白米饭,把白米饭拿走收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吃了几口,也不再送饭,体会着凌冬儿把这当小吃的口感。
其实是挺好吃的。
唐茵一边吃,一边流着泪,泪水是咸的,也混着一起进入了口中。
她吸溜了一下眼泪,看着凌冬儿的墓碑,“这一点也不好吃,还是我们汕城的豆腐花最好吃。你食言了,你都没带我来吃你最爱的菜豆花,我连你爱吃的那家都买不到了。”
她最终没吃完那碗“菜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