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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陌上尘,谁家儿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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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恼了光荐,文天祥也不说走,只带着二人在灵隐寺中又闲逛了几圈,直说正殿前的松树长得好,古意盎然,有历久弥新之思,秀夫在旁也多有附和之词。
天祥看着光荐的脸色如那天边日头一样,越发渐沉,心中暗笑,这才起脚往山门行去。光荐立即仿若得了一可心事般,赶紧讪笑着跟在后面,只想着长堤上的小娘子们不要走得太急了。
三人出了山门,日头还好,光荐已经等不及,直说要唤轿子,赶着去长堤赏柳。天祥瞪他一眼,还未有下文,寺门前却突然喧哗了起来。二人回过头去,那边厢的陆秀夫却不知看见了什么正看得出神。
光荐心中只是叫苦,眼睁睁地看着天祥往秀夫那侧去,没得只好跟上。
听秀夫讲了几句,才觉着这事不一般。
“那人我在方丈园中见过。”天祥沉吟,似有所思。秀夫闻言不觉侧目。
灵隐寺前本是临湖一块大空地,平日里多是小贩营生,间或雇轿拉车的,节时会有集市庙会什么的,并不冷清,但也不觉出格的拥挤。
今日本有庙会,来的人却少。现下早过了晌午最热闹的时间,一些脚徒远的商贩都有收摊的意思了,不曾想却闹了件大事出来。
文天祥口中所说之人,正是真金。他适才与方丈不过闲聊几句,觉出方丈多是敷衍之词,并无太多深谈佛学之意,也不便强人所难,托辞告退就与随从出了寺来。
那随从却是使节的打扮,锦衣华服,甚有气概。二人在路边正要雇轿,不曾防旁边忽冲出一人,口中直叫着“鞑子纳命来”,冲了真金去,不管不顾地,手中拿了小刀就要往对方身上扎。
只是那使节模样的人,身手端是了得,一个箭步挡在真金身前,就掐了那人的手,单手一掀,就把那人撂倒在地,却又只卸了他的刀,并没有继续收拾的意思,倒似根本不把这人放在眼里。
来人约摸双十的年纪,穿得也还干净齐整,这会儿子只半撑了身子,想是摔得不清,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蒙古鞑子畜牲之类的话。
旁边看热闹的倒是多,却都畏惧那蒙古人的身手,只不远不近地看着。
突然有人朗声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位小哥何必遗他人口舌,笑我大宋威仪。”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官家小姐模样的女子,带了帷帽立在自家轿旁,看似闲暇之态,却甚有芝兰之姿。光荐隔了这几丈远的距离,却是看得真切,扭头就对秀夫嘀咕道,“这女子看着倒是好,偏生了这么张利嘴,如何讨喜。”秀夫心中正暗自思忖,并不睬他。再看天祥也是凝神模样,光荐自觉无趣。
那行刺之人,闻言微微一愣,思索半刻,方怒道:“小姐好命,生在临安城里,成日里歌舞升平,哪里有过我们边关之人家破人亡的日子!”又向众人喊道,“这些鞑子杀我们宋人父母子女的时候,几时可怜过我们!如今何必和这些畜牲讲道义!”
人群中渐渐有些挤攘,见这阵仗,那蒙古使节也不觉皱眉。
平地里不知谁这时突然喊了句“衙差来了”,人群中更见混乱,有想走的,有浑水摸鱼的,倒是那两个蒙古人,不知何时挤到了那官家小姐的轿子旁,那小姐的丫环更加吓得进退不是,倒是那小姐镇定,只站稳了,并不随人东西。
真金匆忙施了一礼,轻声开口:“多谢小姐仗义直言。”
那小姐却微微侧身,避让了这一礼,冷言道,“公子过谦了。”
真金脸色微变,更觉出此间非可久留之地,只默默再施一礼,便与伙伴疾步离去。丫环只看得瞠目结舌,那小姐却只平视前方,并没有多看一眼。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还真有衙差赶到,那片刻前还推推攘攘的人流,顿作鸟兽散去,灵隐寺前一时冷清。
那官家小姐模样的女子,也已抽身上轿离去。
光荐在山门前直跺脚,只想着经此一闹,什么人家的女儿得了这消息估计都是要回家了,那长堤上还有什么可看。
那边厢秀夫突然轻笑出声,“文少可有所悟。”
天祥微叹,“那人身份恐不简单。”
秀夫笑意转深:“今天这出戏可不是一样不简单。”
光荐听了只觉着云山雾海一般,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恐被秀夫讥笑,见那二人哪还有去长堤的意思,只得恨恨地跟在后面,一起离去了。
话说那官家小姐,正是真金在灵隐寺中所遇之人,复姓欧阳,单名沅,父亲官拜二品侍郎,母亲早丧。那欧阳老爷经年政绩平平,倒是个长情之人,只守着这个独女,并未再娶。官宦家眷之中,流传这欧阳小姐甚得父亲溺爱多有恃才傲物之事。那小姐性格倒也奇妙,什么流言到了她那里,她都笑得出,笑过后只做不理,外间更加传她清高孤僻,她听了不嗔不怒反添自得之色。
这日她与父亲同去灵隐寺为亡母做还愿法事,依礼谢过方丈便要家去,可巧欧阳老爷在寺中偶遇故友,便借了方丈的园子与故人相叙,她先行告退回家,不曾想在寺门前遇到这样一桩事,也真是前生注定。
再说那欧阳老爷,在后园里听了小沙弥来报,都说不清究竟,一时失了头绪,赶到山门前,人早散去,心中惦念女儿,匆匆辞了友人,赶回家去,见着女儿毫发无损,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欧阳沅亲自为父亲斟了茶来,坐在一边,将日间之事前因后果淡淡说了说,只略去自己为真金插言一段不提。
欧阳老爷略一思忖,疑道:“照你说来,那个年轻人倒是来的蹊跷。”
“女儿听他自称边关之人,口音也不似江南。只是那人又说自己妻离子散的,自己却穿得齐齐整整,没有半分落魄丧离的样子,说话间还甚是咬文嚼字。更何况,他说是为家人寻仇而来,那手里的小刀也太不经事了点。”说到这儿,自己先禁不住以袖掩口,轻笑出声。
欧阳老爷轻咳两声,状似薄斥,言语间却甚是怜爱,“如此看来,似是有人要试探这使节。”
欧阳沅这才正色道,“女儿觉得,那使节遇此一袭,身边之人不上前已经是出格,哪有他反上前护着随从的。不过出此计谋之人,此时心中想来也已有了分晓。”
欧阳老爷点头,“这几日朝中为与蒙古人议和之事争论不休,不曾想这后面还有此种事。这接下来市集间怕是要有好几日不安生了,你且多在家中玩耍吧。”
“爹爹说的是。”
原来那设计之人更是一等一不简单人物,乃当朝丞相贾似道,字师宪。想此君二十年前也是状元出身,又荫了家姐贵妃份位的福泽,姐弟俱得理宗皇帝宠信,一时权倾朝野,当世无二。
贾似道可谓少年得志,为人难免倨傲轻漫,平生于国家事又只重赋税,最轻武人。经年隔阂累积下来,值此国难之际,朝中文武两派却是各位其主、剑拔弩张之势。
今年春蒙古军挥师南下,直抵鄂州,忽必烈亲临鄂州督战。贾似道以右丞相兼枢密使身份亲自领兵出征,因用了刘整的计策,整集各地兵马三路援鄂州出兵,打败蒙古军,但却不愿乘胜追击,反而主动向忽必烈提出议和,却不知当时蒙古政权内部正值蒙哥丧乱,兄弟阋于墙,忽必烈前方战事不明却又腹背受敌,所以议和一说正中他下怀,于是退出鄂州,遣使议和。
话说蒙古使节甫到临安,朝中早已议论纷纷。
贾似道日前却得了一密报,说是此番蒙古使节中有人贵不可言。时值朝堂之上大权角力之际,他不敢大意却又不能轻信,只着人密切暗中观察,事无巨细皆要及时报来。到今日得悉正使节郝经与一随从模样的人单独外出,顿生狐疑,于是临时安排一妥帖之人前去试探郝经随从的身份,事毕得报后已有衡量,旋即亲带军士前往驿馆中拿人。
那郝经也不是泛泛之辈,先前在灵隐寺前和真金俱已觉出事有蹊跷,当下连驿馆都不曾回,马上着人将真金送走,现下怕是早就过了江去,就算遣人画了图像奉了急令去追,怕都是落人一步,如何追得上。
贾似道在驿馆中寻不着人,更知这走脱之人尊贵非凡,如今眼睁睁失了手,心下更恼。
那郝经与他对面站着,见他此刻受挫,偏要火上加油,“不知丞相如此要紧之人为何人,且说与我等听听,说不定还有帮衬丞相之处。”他声音弘贯,汉人的话说来又是一点不打磕儿的,园中站着的宋兵自是不敢出声,蒙古人中几个懂汉语的,却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贾似道低头想了想,方抬头笑道,“郝经大人真是古道热肠,大人既要帮忙,贾某岂有不受之礼,那就真得请大人在这临安城里多耽搁几日了。”
郝经早洞悉这贾似道当年少年得志的盛况,又知此人平素气傲。自己此番出使,本也没有想过什么荣华前程的事情,如今少主得脱,更无牵挂,这才故意激他。扣留他国使臣,本就是邦交大忌。如今见这贾似道真往套子里跳下来,郝经就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本国自然因势在谈判中占了上风先机,即使立马掉头、出兵再攻,也不是什么不义。
那边厢,贾似道也知自己兵行险着。只是现下早已经顾不得其它,且走一步再看后着。
这郝经一行,就被扣留在驿馆。由贾似道亲自布人日夜看管,一应事等并不交托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