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兰花螳螂

3、第三章

　　存在感这个事情，是裴轻在七岁那年发现的。

　　他其实很早的时候就开始隐隐约约觉察到，不管自己站在多显眼的地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们知道他是裴轻，是跟着娜塔莎的那个孩子，但要深论起来，他们又不太认识他。

　　遗忘称不上，只能说容易淡忘，他与人的交往总像是隔了一层雾，至真至诚对待别人，也只能换来一个点头之交。

　　即使小裴轻拉着他们的手，仰头问：“先生，你前几天说要送我去学校读书，和阿列克哥哥一起上下学的……”

　　裴轻跟着娜塔莎，算半个黑户，没办法进公立学校上学。

　　于是他在娜塔莎的那群朋友里，挑了个有权一点的，想方设法讨好他。

　　“阿列克哥哥可喜欢和我玩了，您看，他还送我这辆玩具小卡车，他说开学时我们可以一起进行卡车比赛。”

　　男人略带僵硬的掰开他的手，“是吗？我有这样说过？”

　　他对裴轻的印象只在于娜塔莎的那个拖油瓶，下雪天也像只猫儿一样蹲在门口的小孩儿。

　　男人盯着那个玩具卡车，语气不明，“阿列克前几天丢了辆玩具车，还吵着让我给他再买一辆呢，原来到你这来了。”

　　小裴轻愣住。

　　“小小年纪，不要跟着大人学坏了。”男人拍了下他的脑袋，一手拿过玩具卡车，“说谎的小孩儿是要被野熊吃掉的。”

　　男人把玩具车塞回公文包，“想上学就去给娜塔莎说，让他给你想办法。”

　　小裴轻望着男人的背影。

　　“您说过的……您忘了。”
　　男人前两天分明承诺过，要让他和自己的孩子阿列克一起去上学的。

　　当时裴轻还以为这是大人的出尔反尔，但是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他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推脱，而是因为，他们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与他的交流，不记得与他的相处，他结识的朋友都会在不经意间疏远，不论是否在前一天，他们还热火朝天聊着足球冰球又或者某项运动。

　　只有他一个人，带着和他们满满的回忆走过街头。

　　他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熟悉，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忘了他。

　　“哦，那个娜塔莎养的小猫儿。”
　　他们会这样称呼他。

　　这时候，裴轻就会站在咖啡店外，看他们捧着热茶聊天嬉笑。

　　雪落到他的肩上，令他生出沉甸甸的错觉。

　　最左边那个男孩是伊格列，他前几天才和他交心，说想和他一起去打篮球；中间的那个是罗蒙，他的父亲和娜塔莎一样是酒鬼，每次发酒疯要打他的时候，罗蒙都会跑出来找裴轻，躲在裴轻的房间里；右边的是萨沙，他们全家都用萨沙这个名字，最喜欢干的事情是滑滑板……

　　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

　　裴轻伸出手，凑到嘴边吹了两口热气，裹紧衣服，慢慢转身回去。

　　他提着刚买的打折面包，一瓶两升的青苹果味果汁，从积雪地踩过去。

　　裴轻认为，应该是他的脑子出现了毛病。

　　他想朋友想疯了，才会虚构出那么多不存在的记忆与细节。

　　在没有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抱着个大圆顶面包在街头走。

　　以前是有只老猫跟着他的，他拿着面包，偶尔能吸引到它，再顺手把它抱起来，一边抚摸着猫的背毛，一边沿着街往前走。

　　路过人多的店时会停下来，听里面的人在聊些什么。

　　里面的人点头时，他也跟着点头，他们说再见时，他也跟着说再见。

　　隔着厚厚的橱窗，只有怀里的猫能听见他的问好与再见。

　　但他乐此不疲，仿佛这样做，这些人们就是在和他对话一样。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猫也不出来了。

　　这只老猫是一个老太太家养的，天冷了，老太太就把门锁起，不让它出来，免得冻坏了。

　　于是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走了，他只能抱紧面包，假装猫儿温软的身体还窝在他的怀里。

　　娜塔莎是不管他的，他只需要每天买好食物回去就行。

　　冬天的天黑的早，娜塔莎很晚才回来，甚至有时候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也不知道宿在谁的家里了，他就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晚餐。

　　有一段时期物价涨的飞快，娜塔莎留的钱不够，他就只能一天吃一顿或者两天吃一顿。

　　如果他不饿的话，他也可以一直不吃。
　　他算过，他能这样坚持四天。
　　这是极限了。

　　有一次他饿的晕乎乎，走到大街上时，走岔了路。
　　也就是那一次他摔坏了腿。

　　他那会儿还小，娜塔莎交代过他，只能走哪几条路回家，去买东西，除去那几条路外，其他的路上都经常有酒鬼，小偷，抢劫犯之类的。

　　巴瑙尔就是这样，治安的好坏完全看天气。

　　天气好，警察爱去广场晒太阳，小偷少一些。
　　天气坏，警察郁闷，去喝两口小酒，小偷多起来。
　　但总体来说，也没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

　　巴瑙尔人通常是情绪化的，比起犯罪，更容易见到的是他们喝醉了酒闹架，起因可能是一句：
　　“你今天穿的袜子好丑。”

　　裴轻习惯了走夜路，贴着墙走，没人会注意到这个病猫儿似的小孩儿。

　　但那天晚上，他鬼使神差没有走那几条路。

　　他选了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石砖路。

　　石砖路盖着薄薄的一层雪，在月亮底下发着光，幽径一样吸引着谁。

　　道路两旁的房子也静悄悄的，没有亮起一盏灯。

　　小裴轻提着刚买的两斤带泥的小土豆，轻轻走过去。

　　光秃秃的树影压在道路两侧，雪堆也有黑色的影子，没有路灯，光是雪面反射的光就足够了。

　　这个方向是能回到家的，裴轻心想。

　　只是他走着走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没有人啊……”

　　何止是没有人，连树都没有了。
　　往远处往，只看见视线尽头的路蜿蜒至黑夜里某一个点时，戛然而止。

　　世界割裂了。
　　他站在路的尽头，黑夜的悬崖边往下望，不管心脏是如何疯狂鼓动，面上还是平平静静的。

　　他提着土豆往回走，拼命忽略心底的恐惧。

　　但想来还是害怕多一点的，于是在某块结冰的砖上狠狠摔了一跤，头撞到石头上晕过去了。

　　幸好没晕多久，在身子彻底冻僵前又爬了起来。

　　第二天娜塔莎回来了，嗤笑着瞥了眼他的腿。
　　他没带他去医院，说他命中带残疾。

　　后来在每一个阴冷的下雪天，裴轻都要小心翼翼迈腿，害怕神经抽痛扯到肉。

　　坏腿勾住好腿，他会无数次摔倒在结冰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