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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历十年,十二月初五。

      帝都一连下了数日的鹅毛大雪。

      古老巍峨的都城似乎都要被积雪掩盖,冷而孤寂。

      还未到申时,外头的天就已经黑透,重重灯火汇入碧瓦高墙内,将一座座宫殿点亮。

      其中最亮的,当属天子所居的紫宸殿。

      殿里。

      “什么时辰?”
      歪坐在书案后,一袭赤红龙袍的美貌少年询问。
      嗓音不似一般的少年那般清亮,反倒是说不出的慵懒撩人。
      他迷蒙着双眼,浓睫倒映如宣纸水墨。
      正是大历帝国的少年天子谢让。
      今年,是他登基的第十年。

      “快到申时。”
      内侍总管进喜一边收拾散落一地的奏疏,一边提醒,“今儿是贵妃生辰,宴席马上就要开始,陛下现在可要过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天子倏地睁开眼睛,一对清澈若水的杏眼眼波流转,灿若流星。

      这个谢让自然知晓。

      他正准备起身,突然又想起昨日下午还信誓旦旦地向九皇叔保证自己要做千古明君,只好又坐了回去。

      “还是算了,朕还有一堆奏疏要批阅,还有帝师罚朕抄的《帝策》,朕也没抄。身为明君,怎能耽于美色享乐……”

      一向老实的进喜闻言,赶紧从最上面取出一份来自河北道御史的奏疏呈上前。

      一看到奏疏精神又开始萎靡的天子半阖着眼睫,“读给朕听。”

      进喜轻咳一声,“陛下,您好吗?”

      谢让等了许久,见进喜都没动静,问道:“下文?”

      进喜忙道:“只得这句。”

      谢让闻言,将奏疏拿过来,果然见到上面只这一句。

      他将奏疏顺手丢到一旁,“那个河北道御史,这个月还未过一半,都已经向朕问了三次安。怎么,朕要是不好,他还打算来瞧瞧朕?下一本!”

      进喜忙又拿了一本。

      江南道御史上奏,他儿子满月,特地派人送来一筐红鸡蛋,说这都是托天子的福,他才能老来得子。

      谢让稀奇,“这事儿朕也没有在里头出力,怎就托朕的福?下一本!”

      京兆尹上奏,万安县一寡妇与人偷情杀夫,不止如此,还反过来污蔑是家中小妾,最终被绳之于法。说都是天子英明,才能顺利将凶手捉拿归案。

      谢让深感无聊,打了个哈欠,“朕也不认识那寡妇与小妾,跟朕有何关系。下一本!”

      “……”

      进喜一连念了五六本奏疏,都是诸如此类歌功颂德的奏疏。

      谢让扶额叹息,“朕都不知同他们说过多少回,要实事求是,不能没事就歌功颂德,可他们非不听。朕好烦,朕真的好烦!”

      进喜正要回话,又听天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身为臣子,爱戴自己的君王,也不是什么过错。”

      “哎,要怪就怪朕实在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国君!”

      进喜深以为然,“能做陛下的臣子,是他们的福气!”

      不错!
      越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越能说明大历帝国在他这个少年天子的治理下国泰民安。

      “既如此,那朕也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沾沾自喜的谢让亲自拿了一本奏疏,刚打开,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能让陛下这么不高兴的,满朝文武也只得一人。

      进喜偷偷觑了一眼,果然是怀化大将军的奏疏。

      大将军是忠义侯之子,曾给陛下做过伴读,只是两人却打小不对付。

      后来大将军十五岁随父出征,俩人相隔数千里,不见面倒还好些。

      这两年国无战事,大将军回帝都述职,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愈发恶劣。

      不过上个月驻守在山西的平西王叛乱,大将军带兵平叛去了。

      也不知奏疏里写了什么,这么远距离还能惹得陛下不高兴。

      难道是平乱失败?

      进喜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天下谁人不知大将军骁勇善战,战无不克,是大历帝国建国以来最年轻骁勇的将军。

      进喜正猜测缘由,只见天子把那张奏疏拍到案上,冷哼一声,“这个晏时问,跑那么远还不忘写奏疏回来骂朕!骂朕也就算了,竟然还挑拨朕与九皇叔的关系,简直是岂有此理!”

      涉及摄政王,进喜一时没敢接茬。

      谢让提笔在晏时问的奏疏画了几下后丢到一旁去,洁白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你说,贵妃若是见不着朕,会不会很难过?”
      进喜道:“贵妃一向善解人意,必定能体谅陛下。”

      “是吗?”谢让轻轻叩击着桌面,“朕都答应了,又不去。贵妃娇气,一向爱哭。”

      进喜见陛下眼珠子不住往外瞟,终于回过味来,陛下这是想要去玩。
      他慢吞吞回答,“其实贵妃生辰,亦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更何况摄政王还说,要陛下劳逸结合,莫把自个累着。”

      “说得对,九皇叔的话朕不能不听!”早就坐不住的谢让立刻把朱笔搁到紫檀木笔架上,“去把朕的大将军给请来。”

      进喜应了声“诺”,忙命人去取。

      俄顷,一小内侍怀揣着一明黄色丝帛层层包裹的物件入内。

      进喜忙接过来,一层层掀开,露出一紫砂鼓罐。

      一打开盖子,只见罐子底部蛰伏着一只寿星头,赤须墨牙,一看便知是一员骁将。

      正是谢让的爱宠,学名为大将军,为了好养活,谢让还特地学民间给它起了个贱命翠花。

      谢让不知在它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它背上那件指甲大小的金色战袍,是司造局最巧手的绣娘,用金线费了几日的功夫织出来的。

      谢让越看越满意,“朕现在就去给贵妃一个惊喜!”

      贵妃最爱看人斗蛐蛐儿,见了不知该如何高兴。

      他抱着蛐蛐刚要出门,远远就瞧见漫天飞雪里走来一抹熟悉的墨色身影。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步伐极快,身后跟着的五六个身披黑甲的卫士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怎么是他!

      谢让将脚收回去,“他不是还在平叛,怎这时回来?”

      山西距离长安来回路程最快也要一个月的功夫,平叛怎么也需要些时间,他上个月月初才去,也就是说他不过在山西待两三日的功夫。

      难不成战败?

      可他奏疏上怎对此只字不提?

      进喜有些发愣,“奴婢也不知。”

      眼看着那人就要拾阶而上,谢让赶紧将手里的陶罐塞到进喜手里,“快,藏起来!”

      那厮一向就瞧不起自己,若是给他瞧见自己斗蛐蛐,那张狗嘴里指不定要吐出什么话来。

      进喜一时之间也不知往哪儿藏,情急之下将陶罐藏到案上的奏疏后。

      谢让瞪他一眼。

      笨死算了,藏个东西也不会藏!

      进喜委屈:“陛下何必如此怕大将军—— ”

      “朕不是怕他,”谢让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朕只是不想与自己的臣子斤斤计较,传出去免得被人笑话。”

      很快地,殿外外头传来脚步声。

      那是厚重的战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步一步,像是踏在谢让心上。

      谢让赶紧坐回太师椅,把自己埋进一堆奏疏里,假装批阅奏疏。

      不多时的功夫,一股子凛冽的寒气卷入宫殿,冲淡了里头的融融暖意。

      谢让眼前的光亮骤然黯淡,沉重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嘎然而止。

      不用看就知道人已经到了跟前。

      隔着十数步,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裹着凛冽寒霜的肃杀之气。

      可谢让决定先晾他一会儿,于是假装没听见,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请安行礼的低沉嗓音,谢让才缓缓抬起头来。

      冷不丁地,对上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

      外头雪大,身披玄色重甲的男人周身落了薄薄一层雪粉,浓黑的眉眼发梢都沾了些,过分纤长的眼睫结了霜,有些发青的薄唇紧抿着,下颌线崩得很紧。

      尽管满面风霜,可那张艳绝帝都的脸庞依旧俊美无俦,尤其是一对像是染了墨的眸子精光四射,光华灼灼,令人不可逼视。

      正是大历帝国威震四夷,被大历子民封为“战神”的怀化大将军晏时问。

      哼,小白脸!

      谢让定了定心神,故作惊喜,“大将军几时回都,怎不派人跟朕说一声。此行可还顺利?”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年轻的将军轻飘飘回了句。
      灌了寒风的嗓子声音沙哑低沉,略显得疲惫。

      乌合之众?

      呵呵!

      平西王出了名有钱,手底下养了几万兵马,到了他嘴里好像是出去杀了只鸡。

      狂妄!

      自负!

      臭显摆!

      谢让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温风和煦,“不知平西王现下何处?”

      男人瞥了一眼身后提着一箱子的玄甲卫。

      玄甲卫将手中看着很是沉重的木箱打开,单膝跪地,高举过顶。

      谢让还以为他特地从山西给自己带了特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好心,略带疑惑地扫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

      里头装的正是逆贼平西王的项上人头。

      许是死得太过猝不及防,一双血红的眼睛里瞪如铜铃。

      这厮大老远赶回帝都,就是特地拿平西王的人头回来吓唬他!

      顺带炫耀自己!

      腿有些发软的谢让手撑着桌子,挤出一抹笑意,“大将军果然英勇,朕一定重重有赏!还不快给大将军看座奉茶。”

      桀骜不驯的年轻将军十分不客气地在天子下首坐下。

      谢让正要开口褒奖几句,却见他弯腰拾起散落在地的奏疏。

      正是他从山西递来的那封。

      遒劲税利的字体上方空白处赫然趴着一只血红色的乌龟。

      在臣子的奏疏上画乌龟泄愤,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可转念一想,他是天子。

      能在他奏疏上画奏疏,那也是他的荣幸!

      谢让原本以为对方必定要讥讽自己几句,却见晏时问并未说话,只是用指尖轻点着乌龟壳,一下一下地,像是戳在他的脊梁骨上。

      浑身不自在的谢让挺直脊背,正打算说话,只听他道:“既然陛下已经看过微臣所奏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他说的是谢让的及冠之礼。

      还有三个月多是谢让的二十岁生辰。

      谢让登基时只有十岁,由九王爷辅佐摄政。

      按照惯例,摄政王要在及冠礼上还政于天子。

      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晏时问三番五次提及此事,甚至言语中透露着摄政王有不臣之心。

      谢让没想到他刚回帝都就特地跑来询问此事,心里十分不悦,“此事朕自有打算。”

      男人闻言指骨顿出,斜睨他一眼。

      眼神自下而上,十分地不屑。

      当着他的面就敢藐视他,简直欺人太甚!

      谢让在心里冷笑两声,余光瞥见“大将军”不知何时从陶罐里蹿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同攀山越岭一般,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上攀爬。

      不好!

      谢让下意识去捉,谁知它竟一跃而下,竟跳到地毯上。

      谢让顾不得晏时问在场,吩咐,“还不把大将军给朕追回来!”

      于是几个内侍慌忙去捉蛐蛐。

      “大将军”蹿来蹿去。

      内殿顿时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待它定下来,几个内侍却发现它正趴在一只乌黑战靴上。

      身披战袍的蛐蛐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山顶”,两条油亮的触须轻轻晃动,发处清脆的虫鸣。

      睥睨一切,很是威风。

      而战靴的主人,正是晏时问。

      长睫低垂的男人看着脚上那只蛐蛐,面色晦暗不明。

      内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谢让生怕自己的爱宠遭殃,拿着金丝网罩小心翼翼上前。

      眼看着就要将它罩回去,这时那只战靴突然动了。

      受到惊吓的蛐蛐顺着湿滑的牛皮面滑到地毯上。

      好巧不巧,刚好钻入靴底。

      与此同时,那只对于它而言,如同大山一般的那只战靴重重着地。

      只听“噗嗤”一声响。

      那只战靴迅速抬起,后退一步。

      谢让肝胆欲裂,霎时红了眼眶。

      朕的翠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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