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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青青子衿 ...

  •   夜色如水,一洗铅华。
      挨着后花园的韶华院里依稀亮着灯火,帘幕重重,绛纱绡帐,粉衣罗裙的女子倚在窗口,低头把玩着手里一只玉色玲珑的骨笛。小巧的笛子仅有寸许,握在手心清凉光滑,好像那个黑衣的男子,微笑时的眼里也带着薄薄的凉意。
      她将骨笛贴到唇边,五指按笛轻轻吹奏起来。
      一片静谧。
      原来,这笛子竟是发不出声的。
      粉衣女子继续吹动手里的骨笛,一面抬头望向幽黑的长夜。
      寂静的夜里传来极轻的翅膀扑扇声,灰褐色的大鸟悄无声息的飞近窗棂,转弯时猛一低头冲进少女毫无防备的怀里。
      “啊,穿云,你家主人让你带信了么?”少女开心的合起窗户,伸出两根指头弹弹苍隼的小脑袋。
      “啾,”鸟儿小小的眼珠骨碌碌转着,探出脑袋轻轻啄着少女玉一般白皙的手指,尖利的喙点在手上,麻麻痒痒的。
      “呵呵,穿云,不要闹啦。”少女娇笑着,随手扔出一条肉脯。
      暗夜里闪过一条极快的亮线,长长的喙迅速叼起肉干,鹰隼偏着脖子翻翻眼珠,仿佛意犹未尽般望向少女。
      “青梅哥哥的梅花酥被我吃完了,乖穿云,下次再给你好不好。”少女一边探向苍隼的覆着厚厚羽翼的翅膀,一边拈起另一条肉干。
      “啾。”鸟儿扬起脑袋,眼珠却滴溜溜转向了几案上精致的什锦攒盒。
      “真的没有啦,喏,你看。”少女一边抽出信筒,一边打开攒盒,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苍隼转过脑袋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盒子,低低咕噜一声,扑啦着翅膀不情不愿的啄走了少女指尖的肉干。
      “哈哈,穿云,你真的是一只鸟吗。”少女大乐,忍不住笑出声来。

      灵修第一次叫她吹奏骨笛,她正在诧异为什么没有声音,就召来了一个灰扑扑的大家伙。
      “穿云喜欢吃肉干,尤其是牛肉干。”灵修亲昵的抚摸大鸟脖上的羽毛,笑容恬淡。
      “嗯。”她点点头,刚要拿起桌上的肉干,就见苍隼呼啦啦冲来好像一阵风一样掀开了食盒盖子。
      “啾。”褐色的大鸟嘴里雕了一瓣晶莹剔透的梅花酥,一边还扑棱着翅膀挠挠爪子,得意洋洋的的望着俩人。
      “哈,灵修,你这养的是什么鸟啊,居然喜欢吃梅花酥。”惊愕过后是一阵大笑,少女捧着肚子乐不可支的望着大鸟骨碌碌的转着眼珠。
      “呵呵,”灵修低笑着,右手一翻将半盏残酒抛到半空。
      褐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苍隼飞速掠起,“叮”的一下恰恰叼住杯沿,脖子一扬,杯中的残酒骨碌碌顺势流入了鹰喙。
      金荷酒盏被甩到桌上,大鸟晃悠悠飞回主人肩上,原本滴溜溜的小眼珠半闭半合着,缩起脑袋发出快乐的咕噜声。
      “穿云喜欢饮酒,最爱喝烟雨楼的桃花酿。”
      “啊,灵修,这,这真的是一只鸟吗?”她一愣,随即笑的窝在他怀里直不起身来,清脆的笑语伴着大鸟满足的咕噜声显得格外安逸悦耳,玄衣黑剑的男子眼眸微暗,轻轻拥住了怀中的少女,看向她的眼里有着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柔情。

      雪笺黑字,金钩银画。力透纸背的墨色草字看着冷峭仓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有红晕慢慢浮上少女梨花般的双颊。
      红木案几上铺着一方素笺,玉杆狼毫一点一点蘸着松香墨,执笔的女子却是怔怔地望着雪白的信笺,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咕”,大鸟凑过来,亲昵的啄着少女的手指。
      听到鸟儿的催促,少女花瓣一样的唇轻抿着,右手提笔,雪笺上落下墨色痕迹。
      她匆匆写好信笺,拿起纸张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的卷进了信筒里。
      “乖穿云,快去吧。”粉衣女子打开窗户,伸手将鸟儿放了出去。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摘星楼上的黑衣男子伸手接过疾飞而来的鹰隼,缓缓解下了鹰翅下的信筒。
      素色信笺被展开,带着松香的墨迹犹未干透,纤细的线条淡淡勾勒着亭台楼榭,望上去乍然是一副山庄地图。
      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薄薄的信笺,黑衣男子长眉微皱,幽深的眼瞳里闪动着莫测的光芒。
      就这样到手了吗,他有些恍然的望着手里的雪笺,背面娟秀的字迹清楚地写出了出云山庄夜巡的路径时辰。
      又看一遍,这才发觉信笺最后用簪花小楷轻轻落了四排蝇头小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搓动着,风雨楼主多年来淡漠冷清的心底忽然一阵晦涩难当。

      “明天就要回洛阳了啊,”青衣少女叹息着,将头轻轻靠近男子的臂弯。
      “听说十五那天维扬城里月老台有庙会,可惜••••••”少女大大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粼粼波光流转。
      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抚着她乌鸦鸦的发丝:“下次,一定带你去。”
      “嗯。我只是听说,那里的签是极灵的。其实洛阳城里七夕上元的街会也是很热闹的,只是回去了恐怕轻易就见不到你了。”她恋恋不舍的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勉强弯出一丝笑意,慢慢低头倚在他肩上。
      “唉,要是我们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该多好啊。”
      半饷,肩上传来极低极低的叹息,细腻温暖的柔荑悄悄放过来,默默握住了他带着凉意的掌心。
      “怀砂”,玄衣黑剑的男子握着手里的信件,狭长的眸子隔了浓浓夜色望向遥远的苍穹,眼神是那样的明灭不定。

      “灵修,我好像闯祸了呢。上次你让我献的剑舞,舅舅似乎不高兴呢。”挨着韶华院的后花园里偏僻一角,穿着藕色罗衣的少女长发半挽,大把青丝松松坠下。她无意识的蹬着脚下的踏板,花架下的秋千轻轻晃动时软鞋上颤巍巍的明珠就会映着淡淡月光熠熠生辉。
      “是吗?”身侧的男子怀抱冷剑,伸手扶好乱晃的绳索,漫不经心的接了一句。
      “嗯,不过他也没有骂我啊,”女孩子歪着脑袋,疑惑的说着:“问了我两句就放我走了,真是奇怪啊,这几天云哥哥也老是忙碌碌的都没工夫理我,还有大师兄,我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你大师兄,墨少卿?”
      “是呀,你也知道的啊。”少女笑起来:“大师兄可好了,舅舅老是派他四处奔走,每次他回来都会给我买好多好玩的。这次不知道会不会给我带夜光杯回来。”
      “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不是北塞的吗?”
      “那当然了,他们老是瞒着我还不是让我偷听到了,大师兄要去塞上做一件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蹴着秋千的少女忽然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好像还瞒着舅舅呢,哎,好几年前,舅舅的身体开始不太好,云哥哥说是当年围剿唐门的时候留的伤,一到阴雨天,就咳的止不住,当着外人的面还撑得辛苦,最近好像愈发的厉害了常常只能在暖阁里,哥哥费了好多功夫才请了沈神医来看。”
      “云家的沐春诀讲究的就是修行阳气,阳气既生,肝木得春,生机乃发,五脏沐春而生生不息。舅舅修沐春诀不下三十年,沈神医却说他素体积寒郁于肺腑。”藕色罗衣的少女抬起脑袋,有些闷闷的问道:“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呵,云柬之,那把荼靡剑的滋味不好受吧。
      谁曾想荼靡剑至阴至寒,正是你们云家沐春诀的死敌呢,心肺日夜受寒气逼迫恐怕是生不如死,想要穿过堙砂海找扶摇山,我又哪里会让你那么容易就如愿。
      修长的手折下一株开得正好的荼靡,掌心用力一捏,“咔咔”,枝干化成粉齑从指缝漏下,繁复的花瓣瞬间如细密的雪粒碎裂开来,谢灵修眸光一寒,随即冷冷的微笑着。
      “这些我并不大懂,既有少门主和你大师兄他们,想来不必太过担心。”
      “也对,”女孩子倚着绳索,听到他貌似安慰的话语释然的说道:“哥哥肯定会有办法的。”毕竟是少不经事的女子,她蹬着秋千架子,转眼间便将小小的烦恼抛开了。

      “夜白,需防中原武林人靠近堙砂海,若遇云剑门人,格杀。切记。”小杆紫毫蘸了墨汁,在锦丝帛书上刷刷落下一行小字。
      骨节分明的手指卷起帛书塞进青竹小筒,将信筒覆在鹰翼之下。抬头看着碧云天里渐渐变作一颗灰点的苍隼,风雨楼主负手独立,深瞳里一片晦明难测。
      玄衣黑发的男子伫倚危楼,墨色丝绦随风轻拂,,高挑长眉仿佛出鞘的利刃直直入鬓,他单手按住一柄长剑。“铿,”剑柄轻弹,凌厉的杀气从他周身蓦然散发出来,激得顶檐下的铁马叮当震晃之后齐齐静了下来。
      “叮,”长剑陡然被收回鞘中,四散的杀气渐渐敛起,温润有力的手指抵上额角,黑衣人紧闭双眼,白皙的面容里蓦然出现了一丝疲态,片刻后亮如寒星的眸子终于睁开,他抬头定定地望着檐角的风铃长长叹息了一口气。
      风停云散,诡异的静默里,倚剑的男子一身缁衣凭空远眺久久不曾再出一声,然而颀长的背影在那样热的夏日里却是止不住的清冷寂寥。

      “灵修,再推我一下呀。”荼靡花架下的秋千越荡越高,蹴着秋千的少女紧紧抓着绳索露出纤细的皓腕,罗衣飘舞,轻盈的像要飞起来的蝴蝶,在半空里隐隐传来欢快的浅笑。
      正自出神的男子听见笑声抬起头,弹指一击,尚在半空的踏板发出一声闷响,秋千架上的身影随即被抛的更高了,飞扬的裙裾被风吹动,广袖翩翩仿佛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儿随时会飞向云霄。

      “呵呵,呵呵,阿娘,太低啦。”
      他望着月色下一道彩练般的身影,往事如尘烟般朦胧起来。
      “够高啦,再高荡的阿娘头晕了。”
      “不嘛不嘛,修儿要那只梨花,娘,再高些,修儿要梨花。”粉妆玉砌的童子指着对面的如雪的梨花,扭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
      “那么高,哪里够得着,修儿啊,等会叫爹爹给你摘好不好?”
      “不要,阿娘,修儿要自己摘的,我要自己摘!”
      “哎呀爹爹•••”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孩童拍着手,兴高采烈的欢呼:“哇,好棒好高!”
      父亲抱着他风一般飞起,伸手折下半支开得最美的梨花插入母亲乌黑的发间,母亲浅浅一笑,温柔的眼里焕发出炫然夺目的神采,映的漫目梨花都失了颜色。
      那是他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看见母亲那样温柔安宁的笑容,然后,便是血雨,逃亡,提剑杀人,又入江湖。

      夜风吹开,有幽幽花香脉脉传来,他仰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满架的荼靡都已盛放,团团簇簇仿佛笼了层层雪白的堆纱。
      “呵呵,好高呀。”脆如山泉的笑声洒开,他忽然就想,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会笑的这样开怀么?又或者,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那么这样纯澈欢乐的笑声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廿年风雨廿年霜,缁衣已改昔年装。堪堪二十年的光景里,他从垂髫稚童变为风雨楼主,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然而却再也不曾听过如此飞扬明快的笑声,有过如此平和安逸的时刻。
      “哎呀,”不留神间,罗衣少女手劲一松整个人就好像一道弧线般被甩了出来。
      衣带摩擦的声音在深夜里响起,一把将怀里的剑换到左手,谢灵修提气掠起,如苍鹰破云般凌空直上,足尖踢过晃荡的踏板,长臂如电般伸展,一腾一挪就将还在下坠的少女捞回了怀中。
      荼靡花架摇动两下,晃出落英如雪乱,大片洁白的重瓣纷扬扬撒落下来。
      “呵呵,灵修,好美啊。”少女低喃着,眷恋的将脸贴近他肩膀,伸手欲接半空里缤纷坠落的飞花,轻纱罗袖缓缓拂过他冰冷的面颊,温暖柔软的好像漂浮的羽毛。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朦胧月色下,有淡淡女儿香自怀里飘来。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灵修——”少女讷讷无措的声音低低响起,她惊惶不安的从他怀中挣出来,低下脑袋背对他坐回了秋千架上,片片花瓣沾满她发间衣袖,散落的三千青丝波浪般铺陈下来,映着溶溶月色闪动着明灭而柔顺的光泽。
      微凉的指尖抚过她长长的头发,丝缎般细密光滑的发丝温柔的贴着手心顺着指缝缓缓坠下,心底好像也有什么东西不可抑制的破茧而出,长剑在握,他却突然觉得怀抱的那把惊风在胸口贴的太紧太凉。
      “怀砂,”拿惯了冷剑的手揽住花架下的少女,谢灵修低头深深埋进她散着清香的发丝,月朦胧,鸟朦胧,夜深花已睡,林暗我独明。那些武林杀伐恩怨似乎悄悄远去,天地安静的好似一个沉醉的梦,他用力抱紧怀中的温暖,忽然感到了无比的疲惫与荒芜。
      江湖多风雨,人世几回凉。他已独自跋涉了太久,犹如十二月的风雪客早已疲累不堪却永远望不到那一盏候他归来的灯火,浮生似水,既然乘筏浮槎永远也流不到尽头,那么何不在此停留一刻,就这样坐看花开花落?至少还有这片刻的宁静,至少还有这片刻的温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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