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劫结》江波波

39、抉择

　　眼前的人转过身来，我不禁呆住了。
　　他总是在我想不到的时间，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初次相遇如此，御殿上如此，宝库中如此，船头上如此，将军府中如此，现在还是如此。眼前的韩清扬一身戎装，闪亮铠甲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比往日雄壮的多，气度凝重，肃然萧杀。从未见过这样的韩清扬，他不是应该正在准备长乐决战吗？怎么跑到魔教总坛来了？看样子还是直接从战场上跑过来的，最喜欢的青衣长袍都来不及换。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韩清扬眼光默然跳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强生身上，“韩清扬恭候魔主多时。”
　　强生淡淡地说，“天将军大驾敝教，不知何事？感激之辞就不要说了，敝教助你霸业也是为自身打算，希望不要押错筹码。”靠，强生说话真有大牌的气势，真不知原来他当教主的时候这么拽的呢。
　　韩清扬神色不变，“魔主爽快，清扬自不会二话。但此次来贵教，只为将我的夫人带回去，也就是你身边的这位女子。”
　　韩清扬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都不看我一眼，让我摸不清他现在到底情绪如何？强生哼了一声，“她是我教中圣女，教中权力至高无上，她去哪里自然由她自己决定，谁能拦得了她？”
　　好家伙，我什么时候变成了教中圣女，看来强生这几年的确历练了，说谎话都不用打草稿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趴在沙滩上。现在强生将击鼓传花的花扔到我手中了，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大冒险的后果我可能承受不来，但真心话的后果我的心脏更加承受不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韩清扬，他伫立如山，愣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再瞅了一眼强生，他同样面无表情，气势压人，只是对上我的眼睛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暖和一如既往的专注。两个男人之间的气场，毫无疑问，正在激烈的交锋中，谁都不愿意示弱。而身在其中的我，正好处在漩涡中央，能明白无误地感知到两人的不同。强生的气势凶悍无伦，不带半点犹豫的一往无前，好似无坚不摧的屠龙刀，任谁都得避其锋芒。韩清扬的气势则强韧连绵，初时让人感觉不到凌厉，但很快就会发现已经身陷倚天剑的漫天剑光之中。我几乎喘不上气来，艰难的开口，“都收了吧，显摆什么，不知道你们功夫好啊。”
　　两人几乎同时收了气势，我连忙深呼吸了几次，却听强生缓声道，“不要抛下我。”
　　我浑身一颤，想不到强生居然会当着对手和这么多属下示弱，他不一直都是倔强好胜，执拗硬气，绝不会对我稍加恳求吗？但他这突如其来的示弱，让我一下子就想到十年前那个羸弱的小崽子，当日他可怜兮兮的拽着我的衣袖，愣是不肯放手，所以我们才有了这一段难得的同门之情。难道，难道我今天要抛下他吗？抛下这个连性命都肯为我不要的男子吗？
　　我气血上涌，脱口而出，“怎么会？我决不会抛下你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
　　强生闻言大喜，眼中金芒闪现，自然而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掌 ，“苜，从见到你那日起，我就一直觉得在梦里，现在我仍不敢相信上天会如此厚待于我。”
　　“朱一一，你从见到我那日起，对我说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清扬终于开了口，只是他的声音低沉的可怖。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将头稍稍偏过去，表示欲与他交谈，却瞥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灰白，心中一痛，万难开口。
　　韩清扬见我不答，语气中带了浓浓的怒意，“你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你说过会听我话的，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原来都是狡狯女子的满嘴胡言。”他似乎越说越气，突然身形一晃，向我扑过来，我伤心难耐、百口莫辩之余，哪里料到他会翻脸不认人，会对我出手，完全僵立当场。
　　“啪”的一声轻响，扑在我身前的两道人影瞬间交错又分开，我知道刚才那声响是拦在我前面的强生和韩清扬交手所发出的，只见强生岿然不动，而韩清扬则足足后退了四步，身子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立住，原本灰白的脸上浮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我大惊，抢上几步，扶住韩清扬，翻手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脉象悬滑，竟中了不小的内伤，我厉声朝强生说，“出手这么重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武功如何吗？难道真要了他的命？”
　　强生满脸错愕，看着自己的手，一副不明就里又若有所思地样子，直到听到我大声喝叱才惊悟过来，顿时脸色阴沉下来，“苜，在你眼中我是那样的小人？”
　　我自知失言，强生不会做任何让我不开心的事，他知道韩清扬在我心中的份量，所以就算心中不愿，就算护我心切，也绝不会故意出手伤他。我在关心则乱，惊慌失措中，竟然怒斥强生，想必伤了他的心。
　　一时间，一颗心真不知道该如何放置，一边是情深意重的患难师弟，一边是莫名心动的名义夫君，不管怎么说、怎么做，总是我的不对，我从未如此的无力，如此的茫然，心中哀叹一声，罢了罢了，这个恶人我是当定了。只有分开他俩人，化解当前的危机才是正事。
　　毕竟是强生的地盘，当着众多魔教弟子的忤逆他，脸上需不好看。我心思转动，当下做出决定，松开抓住韩清扬的手，进殿后第一次对上韩清扬的眼睛，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你走吧，我现在要留在强生身边。”
　　韩清扬的眼神让我几乎说不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好似黑色漩涡，一旦陷入极难脱困。黑色眸子里透出的复杂意味让我的勉强装出的镇定刹那间丢盔弃甲，灰飞烟灭。我的身子轻轻颤抖，几乎要哆嗦起来，他却突然笑了起来，凤目微眯，嘴角轻挑，“好，想好了再来找我。”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说，“找你做什么？”
　　韩清扬闻言露出一个老狐狸般的笑容，“共享河山。”
　　“共享河山”这四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般在我的天空吱吱拉拉劈过，我真的是被雷到了，雷的头发冒烟，雷的五脏俱裂，雷得如坠深渊，雷得颠狂失态，以至于韩清扬怎么离开的，强生怎么将我拉回卧房都一概不知道。自认为不是一个贪图权势的女人，来到这异世也尝过荣华富贵的滋味，但是从韩清扬嘴里听到这四个字，却另有一番唏嘘在心头。
　　韩清扬不是一个骗子，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对我毫无隐瞒，无论是姓名师门还是谋略计划，几乎有问必答，而从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来看，他的确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外，他也几次三番救过我的性命，虽然不如强生般惨烈决绝，但也足以让我动容。所以我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除了他对我的感情。
　　但是现在他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我是他选择相守一生的女子，这样还不够吗？在我心中，他的这句话甚至比朱公宝库、祁云十六州甚至母仪天下更加来得重要。男人眼里是江山，女人眼里却只能容下一个人。但有的时候，选择一个人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的脑子告诉我，选择强生是最为稳妥的一个决定，他的心里除了我，决计不会有别的人，因为天下的人在他眼里只有一个区别——苜和其他，这样的感情怎能不让人深受感动。他智谋果决，武功盖世，就算不是天下第一教教主，也足以让我一辈子横行霸道，无忧无虑。他长得还那么帅，身材容貌都鲜有匹敌，当年的楚动、王放，当下的四大公子，恐怕都抵不过强生神秘禁忌、掌握生杀的魅力，据说在教中有女弟子得他一句话昏过去的例子，成为我一直打趣他的最好素材。
　　但是我的心却好像在跟我的脑子作对似的，脑子越是告诉它应该怎么做，它却越要挣扎逃脱。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替代品，他对我的感情不过是一时移情或是新鲜有趣，就算知道他有可能三妻四妾，甚至三千佳丽，但我的心就是这么不怕死的往长乐飘去。我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人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选择韩清扬无异于赌马，结果是未知的，但哪怕危险莫测，我也有兴趣赌一把，只是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能否承受得了。
　　食不甘味了几日之后，我终于打定了决心。
　　苜蓿地上，我闻着草木的芬芳，看着天边绚丽的晚霞，心底一片平静。我知道强生已经站在我身后了，他的影子复上了我的，正欲开口，却听他轻叹一声，“终究是要走了。”
　　我惊奇，但不敢转身直面他，小声说，“你怎知？”
　　“我怎会不知，这几日你茶饭不思，笑容都已经勉强”，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吃力，顿了好几次，“其实，其实当日在教主厅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终究是要随他去的。”
　　“我不会抛下你的，我只是心有纠结，不解开了它，实在不甘。”我急急分辨。
　　“你对我，永远都不要心存愧疚。”强生从后面轻轻的搂住我，脸颊摩挲着我的秀发，“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很感谢上天了，能让我再看到你，给了我一段至死都能笑着回忆的时日。只是，只是这次我不能陪你去长乐了，韩清扬对你是真心的。”
　　“这个，你怎么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我感同身受。”强生微微叹息，“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当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你不是一掌把他打得摇摇欲坠吗？”我不理解的问，还闷闷的加了一句，“长得也不如你好看。”
　　强生莞尔，“我当日是存了私心的，虽然不想对你有任何逼迫，但还是没忍住相求。你是极重感情之人，最挡不住的就是苦肉计，我正暗自欣喜的时候，却想不到韩清扬将苦肉计发扬光大了，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弄明白你的心意。”
　　“啊？”我惊疑，“你当日是故意的，他也是？”
　　“不错。他用了不过两分力，当真是极有胆略之人，不怕我突施暗手，所以受的伤应该也在他意料之中，七日即可痊愈。想不到天下闻名的天将军武功修为如此了得，我要胜他，恐怕也是千招之后的事了。”强生将我扳过来，眼光清澈，“当日你虽留下了，但却是他赢了。”
　　我真想不到男人的战场除了硝烟弥漫，也有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好在这两个男人都还算有品。我低下头，“强生，你走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你这次没有金蝉脱壳，我已经很高兴了，至少知道你去了哪里。”
　　“强生，我，我……”
　　“有话直说。”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强生，我们的师门情谊情比金坚，但是，但是我觉得你要往前看，这一段我见法部长老玉柳对你甚是……”
　　“你不必为我操心，顾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强生有点粗暴的打断我，“不管你如何往前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心里一热，但实在说不出话来。
　　“只要有你活着让我想念，我就已经很好了，所以你一定要保全自己。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哪怕受了一丝半点委屈，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定会护你周全。” 强生的金眼又开始冒光了，语气温柔，“世上没有谁比我更疼你。”
　　我强忍住内心的汹涌，怕再呆下去自己会转变心意，一狠心，转身就跑，耳边依稀传来的强生的低语，“我不跟你明言……难处……不知是福是祸……”
　　一路往西，满耳都是天将军战无不胜的歌颂之词，可见司徒翼的不得人心。韩清扬北击突厥的荣光，使得这次西征也变成了一场圣战，甚至赢得了黑白两道的支持，无怪乎平民百姓都纷纷斗胆议论时政，只是时不时听到对西平郡主美貌的溢美，让我有点小小的尴尬。
　　西平郡主在老百姓口中已经变成了圣女，不仅有着绝世的容貌，更是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选秀宴上展现绝代风华之后，令天将军一件倾心，甘愿以祈云十六州下聘。不料司徒翼也垂涎西平郡主的美色，居然调包换人，刺杀天将军。如此失信失德之人，实在不能御令天下，所以天将军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原来传奇就是这样产生的，很佩服替韩清扬造势的人，这种才华放在二十一世纪，简直比脑白金还要神奇。韩清扬的传奇，在我在走到距长乐不过百余里的小镇时，变成了神话——由于神兵相助，百年金汤长乐，被天将军三日攻破，司徒翼自缢，淮兴王正式入主京都。好家伙，天兵天将都出来了，这下无知的小老百姓可有的说了，我简直能看到所有的茶棚酒肆里，唾沫四溅，口水飞扬。我当然知道韩清扬的神兵是什么，只是想不到他如此神速，这一共才多久，都改朝换代了，只是，只是不知他的伤势如何？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雀跃，因为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强生和美女师傅没有死，强生还替我收拾了王放，魔教的仇怨已了。韩清扬灭了司徒翼，替我报了家国之恨，不仅是我，所有梁朝的遗老遗少都替我和哥哥高兴。我一直向润福公公报平安，也知道哥哥一切甚好，有了韩清扬的支持，哥哥在西北边陲如鱼得水，无须我挂怀。至于假面赵天烈，回头有功夫再找他算帐。
　　进入长乐城的时候，颇费了点周章。淮兴王新帝尚未即位，一方面要准备庆典，论功行赏，一方面要肃清余党，防患未然，整个长乐城都有点闹哄哄的意味，光是城门口盘查的队伍都长得吓死人。
　　我不能以西平郡主的身份在城外出现的，因为城内正大张旗鼓四处寻找天将军夫人呢。原本趁黑夜翻墙而入的，突然灵机一动，我不是有韩清扬给我的玉诀吗？干嘛瞎折腾自个儿，搞不好一只冷箭飞过来。我自怀中摸出玉诀，正面一个韩字让我心中微微一跳，耳根都有点热了。很快就能看到他了，看到他我说什么呢，是说“我来和你共享河山”还是说“我没骗你，我打算跟你混了。”好难啊，还是一句话都不要说了，就含情脉脉往死了看他，看他怎么跟我说。
　　玉诀掏出来后，意料之中的好使，传令的人飞快了跑了开去，呼喝之声连绵不绝。很快，一个将士模样的人将我恭恭敬敬的请到中城的一间极为讲究的大宅中，谦恭的说，“天将军在内城商议军国大事，末将已经差人去请了，还请公子耐心等候。”我为便于投栈赶路，仍旧着的男装。
　　我点头表示感谢，随意站在窗前打量这件屋子起来。一名奉茶小厮推门进来，行完礼数之后，在我脸上飞快地看了几眼，急急退下。我心里正好奇，哪里有这么不知轻重的下人。所以尽管有了一定心里准备，但是出现在门口的两个身影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青菲，还有——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