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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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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期君常相救,勿令终弃捐。]
紫禁有高耸的宫墙,更小的时候我把手放在上面的时候就会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不需要对谁顶礼膜拜的年代。身处皇城意味着我得随时准备给一个陌生的不相干的人下跪——而那时万万不能为我所忍受的,我本就是个不肖的,我连祖宗都不跪。
红色,数百年如一的,被工匠们小心伺候的红色,绵延不绝地缠了紫禁城内城外一圈又一圈,墙角下的石板缝里透出绿意来,红色使得那些丛生的娇嫩倔强拥有了惊心的美丽,而十三岁的我即在某一段宫墙边蓦然瞧见了八岁的邢思尧。
我所不知的后悔与经年的绝望一直洗刷着我的心。我不知道那日我本可以救她于危难。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很疼她,失败如我没有多少可以给予的温暖,可我想保护她的心情同那位彼时即将登台表演正式出师的武生比起来不会逊色万一。
我是从车窗内看到那个小小身影的。她梳着一条乌黑的辫子,模样已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她行走在墙边,转过头,我只有汽车驶过的短短片刻时间,却那么清楚地认出了她,并不冷,可她行走的姿势总像是寒冷且畏惧的,细想来她那日着了碎花的上衣,该是好的衣服,那张明媚动人的小脸上长着和张萱卿一样美的眸子,并带着一种我闪念间没能看懂的目光。我跟魏子方大喊停车停车,魏子方才不理,直到转过拐角我才作罢,转而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到那怎么会是邢思尧呢,她应当是好好呆在她和她哥哥的家里,做哥哥的那厮再不济也不会把她扔到紫禁城边上吹风的。我让自己放下了念头,我让自己觉得自己刚刚是看错了,尽管那几乎不可能。
我忘了邢思尧身上流着张家的血。她不可能不像张萱卿,不可能不像我,所以她不可能不拥有那种对是非曲直独特的处理方式,那种在懦弱里强迫自己坚强起来的可笑的自尊,和与之相比对亲人的卑微的爱。这种爱与依恋常常足以让人众叛亲离,却也在她小小的心里扎根,让她有了义无反顾的勇气。
这一两年我除了读书学习再无他想,我在魏家的日子比在张家舒坦得多,可我总觉得不过是换了个囚禁的地方。我依然思念我的亲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指的是谁们。魏子方也大了,渐渐地他不再有那么多时间空闲陪我耗着,他在读军校并且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年轻的军官,他每一次走都望着我依依不舍,我知道他希望我挽留,可我一次都不,因为他走了我反倒觉得省心,没他在旁边烦着我能静心学进很多。
魏子方这一去也许好多年不回来,临走前答应我到北平城里再逛逛,虽然表情挺不情愿。
于是逛逛就逛逛呗,逛到最后我才示威一样地同他说,我要去听邢颐松的戏,他一言不发却也只好点头同意。
我没有与邢颐松交谈的念头,那一年,从没有。
我只坐在台下,看他在台上的意气风发。
我知道很久都不会在见着他了。那时我即便说我们毕生再不会有交集也绝不为过。
台上演的一折《赵氏孤儿》。
他和我都不知道的是,我们将就此失去邢思尧的消息,八年之久。
邢思尧穿上了年前哥哥给买的衣服——那几尺漂亮的花布在裁缝手里变成了现在她身上的这件,贴身而娇俏的碎花小袄。她摸了摸长长的乌黑的发辫——哥哥出门前,为自己将它们梳成了好看的形状,从左肩逶迤下来,垂坠在自己胸前。辫梢系着哥给买的头绳,她很爱惜地抚过那个结,又慢慢地放下手来。
邢思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八岁的她笑的时候,已然有了尚未脱却稚嫩的惊心的美丽。
她就这样举步出了门。
彼时院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都当是她像往常般出门去玩耍。
她身量未足,孑然地用她那已显得婀娜的步子,跨出了大门去。
彼时不以为自己会在日后发疯一样地思念这个她讨厌的地方。也试图忘记这个她最讨厌的地方住着她最喜欢的人。
她还那么年幼,只有八岁,而即便如此,也有令她无从忍受的流言蜚语。
戏班子并非大不如前,可师傅们总把钱看得比命还紧。哥哥说唱戏的要找那戏中人物的魂,抓住了一星半点,便能揪出囫囵个来,哥哥看得比命还紧的,是戏。她的十八岁的兄长,几乎是戏班子的顶梁柱。
她跟着哥哥,只是一个无所为的旁人。吃穿用度,虽样样都是由哥哥供给的,总有人看不过眼,说是这戏班子里容不下别人,哪有自己都养不活还要拖着个妹子的。他只作不闻,而她虽年幼却样样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却是那师傅瞧见思尧长得标致,便跟她的哥哥说了让她也进戏班,打小跟着众人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姑娘这么闲着也不是办法。
她哥哥坚决不允。
是后来才知道的,戏班子的境况虽不说大不如前,却已然是不同于往日了。师傅们带领着哥哥和众人都过得不易,邢颐松先前倒是一直颇有人捧场,但近日也上座人数渐渐寡淡。她眼瞧着哥哥过得拮据难熬,又因了戏班子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可每日里总温言待她,让她宽心在家,等着他出去赚钱。她心里难过,嘴上不说,却每天板着一张俏脸,总等哥哥回来,才见几分喜色。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未出师的师兄弟师姐妹,免不了的对着她说三道四。戏班子虽像一家人,利益争夺是避不开的人为的鸿沟嫌隙。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不如从前的原因。哥哥看似温柔沉默,却也是性情刚烈之人,似乎是某一日一言不合,得罪了原本常常捧场台下的客人——那人偏巧又颇有些权势。自此每日境况愈下。戏班众人,其中有对邢颐松的拮据日子看不过眼的,更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好事者,再有便是往日里嫉妒邢颐松那非常的人气与过硬功底和灵气的,一径冷言冷语。
她还小,她还不懂什么是强颜欢笑,却已经在忍着委屈用行动为这个词作注解了。两个人还未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可是她不想哥哥再因为自己而承担更多了。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养不活自己,养不活两个人,养不活他的尊严。
她被迫就提前懂了这许多人世的道理。而她只有八岁。
她很像她的另一个哥哥。那个人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爱恨情仇压得喘不过气来,最终那个哥哥只留下一个落败者的背影,仓皇逃走。
而邢思尧不愿意落败。
所以邢思尧走了。在那日,哥哥重整旗鼓准备开唱并决定此后正式出师的那日,她走了。
她走在街市上,走在宫墙边,走在护城河沿,她今生似乎也没走过那么长的路。邢思尧最终停在一处繁华喧闹的街市。她任由自己的脚步带领着她,她新奇而疲惫地看着北平的一切。而后天就渐渐地黑了。她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因了她俏丽的脸和蜷缩的姿势,还有人以为她以乞讨为生故扔了钱在她的面前。
邢思尧冷淡地拨开了它们。
她站了起来,继续走。
而后她就走到了那一条街。她茫然地看着她尚且未懂的一切,和那些莺声燕语——因为陌生所以她感到恐惧。她不知道她该不该推开哪一户的门,她亦是怕里头有豺狼虎豹昼伏夜出。
邢思尧站在那里,有几个女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了什么,她并没理会。在夜晚的这条街上过路的男人女人们对她侧目,总觉得是惊艳的。
大抵选他肌骨好,不敷红粉也风流。
后来邢思尧就累了,蜷缩在路边慢慢地睡去。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她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柔的臂弯里,那柔软的胸膛散发出清淡的香气却袭人而持久。她迷糊地抬起眼睛。
是一个体态微丰的妇人。形容亮丽,衣着光鲜。
邢思尧望着她,用一种八岁的孩童不该有的眼神,那是微末的悲哀和细碎婉转的无奈,她就那么看着她。那个妇人在微笑,堆砌在脸上,却是看不真切。邢思尧心想,就是她了,她看起来那么亲切,希望能待自己好。
邢思尧能够预感到的自己的所有命运,自此卑微或张狂,都不是自己能主张的了。
她不想拖累哥哥。这是唯一的全部的愿望。
所以听天由命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把握命运。
“跟我走吧,”那妇人蹙了眉头,“你愿意吗?小可怜?”
邢思尧没有点头也没有应是,但是她站了起来。
她仰头看见她栖身的拐角旁边那幢金碧辉煌的建筑。
彼时还不知道自己将在那里度过八年。
而后八岁的邢思尧了解到,这里叫作华春楼。
她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坐在镜子面前。据说是那个妇人的屋子。妇人姓孙,她让她叫她孙妈妈。
邢思尧想,我没有妈妈。
邢思尧对着镜子解开发辫,白皙的小手握着一把青丝发怔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日后八年,哥哥都再没有机会将它们温婉地梳起。
也没有想到八年之后,抛弃了自己多年的母亲会满身狼狈地从东北迢迢找来,带着可怖的伤口,见了自己最后一面而后死去。
更没有想到八年之后,会有一个英俊而深情的她的救赎者,邀她进入另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并许给她荣华富贵的诺言。
彼时她只是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里。
可这就是她日后的安身立命之处了。
她要活下去。
她直到后来也不愿去想她的哥哥持续了八年之久的,寻而不得的焦灼。
邢思尧慢慢地长大,在这长大的数年之中她被教授琴棋书画,因为那孙妈妈希图要将这个俏丽的女孩儿调教成远近闻名的美人,或者说,华春楼的摇钱树。
邢思尧姑且算是幸运的,因为若是按照从前的过法,她不会得到任何学习的机会。
她第一次陪酒就博得客人的欢心,因为她的识文断字,和清丽脱俗。她把自己变得越来越适应这个环境。她忘记了自己叫作邢思尧,她越来越习惯被人们称呼为——燕君姑娘,并含笑回应,顾盼倾城。
后来她有了不菲的收入。后来她那么欣喜而又悲伤地听说了北平城里那个越来越红的,叫作邢颐松的角儿。后来她开始心惊胆战而又万分快乐地,悄悄去听他的戏。后来她看着她最亲的哥哥在台上飒爽英姿博得满座叫好,就慢慢地红了眼眶。
年深日久,她仍旧忘不了兄长的眼睛。
因为那里总有许多宽阔深广的眷眷温情,在脉脉地流淌。
孤单寂寞或者说迷茫的夜晚里,这是她唯一的,最后的慰藉。
魏子方和张奕欣由下人匆匆引着到老爷的书房时,已是深夜。
一进屋就瞧见据说是刚刚才从北平风尘仆仆归来的大哥,及大哥手下的用人、小厮,跪了一地。
张奕欣差点抚额长叹,这些一个个教条的,动不动就让这个跪让那个跪,拍拍灰站起来照样张口就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在这边皱着眉胡思乱想,魏子方看端坐在正中的老爹脸色不善,又瞧了面无表情的大哥魏子冥,连忙就上前去,“父亲,这是怎么话说的,大哥回来了不是——”
“我当你哥这混账何时变得如此有礼,竟却给老子娶了个野婆娘回来!”
魏子方一愣,张奕欣也抬起头来,魏子冥微不可察地抿紧了唇。
魏家辉兀自气得发抖,拿起手边的茶盅喝茶,抿了一口——“怎么是凉的?!”顺手就给那青花瓷贯地下去了,茶水和碎瓷片溅了跪着的魏子冥一身,魏子方也被殃及。
有女佣上来心惊胆战地换了茶,残局却无人收拾。
“什……什么野婆娘?”魏子方目瞪口呆。
“你他妈跟着乱叫什么?”魏子冥低吼。
“还敢多嘴!”老爷呵斥一声。
张奕欣见势不对,把魏子方拉得退后一步,“大伯息怒。”只不咸不淡地开口——他从没把自己当魏家人,也正因如此才有他一席之地。
已经定下来的,是不久之后由身为军官的魏子方领着南下,到军校就读。据说是入学考试要求极严,即使考官和军校教师有魏家的朋友熟人,也难得通融。张奕欣几年书倒是没有白读,只可惜无心于此,就当是顺着长辈的意思走——魏老爷子是铁了心要让当兵的传统沿袭下去。
张奕欣被摁在家里背书,背革命史,背军事知识,背中外战例,就差把孙子兵法整本默写世界地图全幅摹画。好在由于处在军人世家之故,耳濡目染的尽是这一些东西,记起来也不难。魏子方几次想进来考考他,结果是被反复地撵出去。而张奕欣闲暇之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不能回北平去,那个地方魔障得难以言喻,去了那里回来自己简直就不是自己。而埋头书本的日子已有月余,日子也还是过下去了。
可他现在站在这里目睹一场家庭闹剧。
“说什么有了意中人我还以为他像平时说混话,哪里料到这孽障不声不响地就把人给娶了进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是北平人,真真好女子,无依无靠。”魏子冥面无表情地说,而后竟自顾自地长身而起。拍了拍笔挺西装上的灰尘,挺直了站着,“爹,儿既同您开口,便已是有了打算。此事虽不和礼法,可……毕生也难遇的中意之人,除她外更不愿与旁的什么人厮守余生。恕儿不孝,望爹成全!”魏子冥侃侃而道,语意诚恳得简直不像往日的他了。没再跪着,所以气势逼人。
魏家辉虽铁青了一张脸,却竟不对自顾自起身的这行为震怒,反问:“那花街柳巷的你从此便舍得不顾了?”
魏子冥与父亲对视,“您且瞧着罢。”带着点笑一字一顿。
“人在何处?”魏家辉冷冷地继续问。
“北平的宅子里……爹,您可是允了?”魏子冥眉目露出一点喜色。
“放屁!我让你即刻休了她,”魏家辉口气很奇怪,因它不再那么强硬,“这不知底细的女人你要敢领着踏进这里一步,就永远也别想见我啦!”老父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在这儿跪满三个时辰。”抛下这句话,即拂袖而去。
满室皆静默。魏子冥却带着笑,施施然跪了下去,一边打发了下人:“罚的单我一个,伶俐的犯不着陪着,该干嘛干嘛去。”
魏子方惊呆了,看着渐渐走散的下人,道:“大哥你还笑什么笑,爹不是好相与的,别告诉我你真娶了?”
张奕欣却已了然,“大伯是无可奈何,只好默许了。从小就管不住的不是说大了就能管。”他拾起一片碎瓷片,眯眼看着上头的花纹——旁边的魏子方蹙了眉生怕他划了手——“……没记错的话,前几日接了那广州的电报,他老人家明儿个就该动身走了吧?一去月余,临走不冷不热罚跪仨时辰,之后要怎么着还不是由着大哥来。”张奕欣有点惋惜地将那美丽的瓷片放到桌上。
“奕欣从来就是个懂得事理的。”魏子冥抒怀笑,“子方要跟你弟弟多学学。……那广州的电报是怎么回事儿?”
魏子方无奈道:“有个什么会要去开,左不过是老友相聚罢了……”然而还是急,“到底娶了没有?”
魏子冥看着二人,“没有。”却又接着说——“只不过暂住北平的宅子。我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她娶进这魏家来,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爹既不干涉,这操办婚礼的事,就劳烦两位弟弟和我一起忙活了。客人除了要好的朋友——”
“那女人是什么来历?”魏子方打断了兄长的话。
魏子冥静静地看着他,忽而神秘地笑了,“哎,”他抬眼,“我的妻子即是你的嫂子,对那个你素未谋面的美人你不需要知道再多的什么,除了必须尊敬她。”魏子冥目光如刀,看着自己的弟弟,那种语气严厉而毋庸置疑。
魏子方回望着,他明白他大哥想捂着那女人的身世,住了口,不敢再问了。
“你先走吧,我有话同奕欣说。”魏子冥发话。
魏子方看了张奕欣一眼,这才离开,表情有些复杂。
“大哥请讲。”张奕欣开口。
“她跟我说起过你,还有那名声斐然的角儿,她哥哥。”魏子冥悠然开口。
“什么?”张奕欣没太听懂。
“我若据实以告恐怕举家上下都容不得她,所以我要她的身世自此消失,我要给她崭新的人生。”魏子冥说,“你认识她,华春楼的燕君姑娘,她告诉我她原本叫邢思尧。”抬眼看向了张奕欣。
张奕欣希望自己听错了。
他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看着魏家老大,有那么一瞬间不能思考。
几个星期里邢颐松已到华春楼去问了许多回,后来即便重金也被孙妈妈婉拒。
思尧被人赎走了。
而今楼里她的姐姐妹妹们也不知那出手阔绰的公子到底姓甚名谁——女孩儿们光记得一张脸蛋或者身体罢了。孙妈妈也说不知他和她去了何处,也没什么要留给邢颐松的东西。
心下怅然。
十八岁归家寻她不得的慌张失落担忧害怕,仿佛是又重蹈覆辙。
又说那日从满庭芳回家,恰看到门前停了两辆车。吴妈已回来了,彼时正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口,同几个并不熟识的人说着什么话。
而后便瞧见了花永年。
那清瘦俊美的人看见自己,就走了过来。
絮絮了半日要让他进屋去说,那边才踌躇着讲自己是来向师哥道别的。
邢颐松皱眉不解,其后得知是花永年自己听从了那杜老板的建议,同他一起到上海发展。
邢颐松看那阵仗是非走不可,恐怕这么多人说也说不过是打更打不过,有惊诧但还是平静下来,花永年也无推柜之意,那司机和侍从态度是毕恭毕敬,瞧着也亏待不了自己的师弟,虽有担忧亦放下些心来,近日邢颐松焦心思尧亦是忙不过来,对着花永年再三挽留也不能奏效,只好作罢了。既是阿年有志要到上海滩一闯,当师哥的也不好阻拦。
握起他的手沉声说了句:“阿年保重,在外头比不得家里,可不能麻烦了人家。”竟像是前些日子的责骂嫌隙也消弭了,不着痕迹地。
邢颐松又转过头去——“吴妈,您也来跟阿年说几句。”
他却不曾见这边怔怔望着他侧脸的花永年已是行将落泪。
后来花永年上车前说了句我走了张奕欣便没理由恨我。
邢颐松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这又是哪里来的疯话。”
花永年只说师哥也请保重。
而后车子便开走了。
“邢思尧。”张奕欣喃喃念着,“大哥那是我妹子。”
“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娘是小叔当年娶不到的张家千金。”魏子冥淡淡地,“我便是喜欢着了。再不如先前一般。往后,总还有你在旁督促着我不怠慢她半分。”挑起嘴角笑了。说起来他委实是个英俊人物。
“大哥的玩笑开大发了,”张奕欣却冷了脸,“魏家连张萱卿那等嫁过他人的寡妇都不肯收留怕污了名声,何况此番是个……青楼里的姑娘?”他竟感到心寒,他想张萱卿和她的女儿一样逃不过魏家的落网么?“您若真喜欢她,便放她一条生路,自在活着,总比在这里委屈受气的好!”气愤起来。
“我是哪一句说了要你妹子……不,你嫂子,在这委屈受气了?我带她风光地进来,自然要她风光地活着,在这住的不喜欢,便回北平添宅置地,从此天南海北我陪她一同自在地去。”魏子冥一张俊朗的脸像是陷入了无比美好的憧憬,想也是装不出来的。
张奕欣给这大少爷噎得目瞪口呆,转而不再彬彬有礼,“大哥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不嫌腰疼,跪着正好清醒清醒。”转身已经举步,“小弟无礼先走了,大哥好生跪着。”
张奕欣已经走到门边——
“说这么多不过是央你与我同去北平将她接来,并着她那位哥哥。她没有什么亲人了。”魏子冥低低地说出这一句。
张奕欣站住了脚步。他明白魏子冥是认真的。
他忽地想到若邢颐松看到自己时的表情。
待嫁的思尧和一无所知的邢颐松,想想就觉得有趣。
“三个时辰还很长呐,大哥。”最终张奕欣缓下语气说着,迈步出去。
张奕欣试图问起邢思尧是否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她小舅子的事。
结果魏子冥说赎她回来的当天就跟她说了,她笑得前仰后合。
张奕欣脸色有点难看,说那死丫头笑什么?
魏子冥也拉下了脸,你说谁死丫头,打今儿起人是你嫂子,说话客气点儿。
张奕欣直想撞墙。
后来又旁敲侧击地试图打听赎她的价钱。
魏子冥说你大哥我出不起那点钱还他妈混什么混。就敷衍过去了。
张奕欣也不好再提。
却是魏子冥转脸问,思尧的那位大哥与你自幼相识?
张奕欣敛眉避而不答,却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闲的无聊,问问。于是遭遇对方这样的轻描淡写。
此后到了北平。
这座小巧的宅第并非张奕欣他们上次来居住的,应该算是老爷子给魏子冥留的私人财产。
魏子冥先领着张奕欣到那宅第的门口绕了一圈,免得他待会儿领着邢颐松走错。
却愣是不许他进去找思尧,张奕欣对这个奇怪的人只得作罢,便启程前往那被唤作满庭芳的戏园子。
后台里角儿脱下了戏服,即有小厮忙乱着接了过去。扮演兵士的一溜儿人丛台上撤下来,便像一个人一样整齐划一。道具兵器整整齐齐地码放。一片忙碌。
彼时邢颐松正在隔间里,脸上的妆还没洗,正解下戏服的宝蓝色腰带,就听见敲门声。
“请进。”头也不回。
而后从镜子里瞧见了一身西装的张奕欣,清爽得紧,甚至还有些惹眼——当然不是说脸——正站在门口。
“……我当是谁不请自来。”邢颐松抬头看着,道。没察觉自己的唇角有一丝笑意。
那人朗声道,“我便是来了你待如何?”就款款地迈将进来,却也似乎有些拘礼地既不靠近,也不坐下。
邢颐松能从镜子里感觉到他的目光。
不知他来所为何事。可习惯性地觉得这人出现准没好的。
于是将脱下的戏服搭在一边,索性转过身去,“有事儿么?”看着那个年轻人。
张奕欣扬了扬眉毛,“合着没事儿我就不该来。”他抬手摸着旁边挂着的一溜儿五彩缤纷的戏服。
“嗯对。”邢颐松却是轻松点头。语气温和。
张奕欣是听见他的话了,可他的目光被一件戏服所吸引了——蓝白两色,像甲胄一样的衣服,英气逼人。“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了其他的戏服,单单注视着它。
“希望吧。”而邢颐松听见衣服的窸窣,便抬头望了一眼,示意着那件衣服——“常山赵子龙。”
“唔。见过。”张奕欣将戏服放了回去,“邢老板今儿不唱了?”
邢颐松对着镜子准备洗脸,“到底有什么事儿?”
张奕欣环视了一下室内,有条不紊地说——“邢老板近日里,满世界找您那妹子又找得快发疯了吧?”挑着嘴角,充满兴趣地问。
邢颐松愣了一下,即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挑起的武生的眉,下方是京剧妆容深刻的眼线。蹙着的眉头不怒自威,“你……又来卖情报?”却只是不可思议地平和着语气这样问一句。
张奕欣无可奈何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转开脸,“我只不过是想带你去找她。……难道我看起来很稀罕你的钱吗?”
邢颐松忽然笑了,那笑容使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而后他退开一步,笑容即像是黯淡了些,“不久之前,你站在这里跟我说着和现在一样的话题。”他摇摇头,“说吧,这次你想要挟我什么?”语气似是有短暂的纵容和更多的无奈。
张奕欣想到此行的目的,给噎得无语。“我想要挟你的多了。”呼出一口气,“邢老板,思尧……要嫁人啦。”说得几乎有点小心。
邢颐松头也不回。
而后这件屋子的门被敲响了,三声之后两个女人走了进来,跟邢颐松打过招呼,就自顾自地开始化妆。
“咱们去后边说。”邢颐松明显是当张奕欣刚刚的话是胡诌了,他收了自己的东西,脸也没洗,就兀自走了出去。
张奕欣难以置信地跟在后面,“我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而后走到后院的一路上听完张奕欣的唠叨之后的邢颐松,在进了自己的屋的那一刻,就砰地一下砸上了门。
“你是不是觉着很好玩儿?”邢颐松几乎在质问了,雷打不动的舒缓,却带给人压迫感。
“谁他妈爱跟你玩儿?”张奕欣也怒了,“我告诉你她要嫁了,我是来拖你去参加婚礼的,这很难理解吗?”
“的确很难。再说一遍要娶她的是谁?”邢颐松皱紧了眉头。
“我大哥。魏子冥。”张奕欣几乎要翻白眼,“我讨厌跟你说话邢颐松,你就不知道尊重别人要表达的东西。”目光倔强而坚决。
邢颐松看着他的样子,下一秒唇角就要勾起来了,“你闭嘴,就皆大欢喜。”他试图恶狠狠地却带上了笑容。
张奕欣很无奈,“你妹子要成亲了,你个当哥的好意思在这儿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
“我像相信你的样子吗?”
张奕欣没说话。
片刻。
“邢老板,不信我就别瞪着我,把您那张鬼脸洗一洗,不是说您画成这样而就能吓唬住别人。”张奕欣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愠怒地,对着邢颐松说。然而他眉目生辉。
邢颐松噎了一下,旋即就摇头笑着转过身去,没想跟他理论什么了,“你先坐吧。……思尧真的——”
“真的。我大哥执意要娶。”张奕欣迅速地说,目光真挚。
“那思尧她是怎么想的。”邢颐松蹙了蹙眉。
张奕欣抬眼,“何不当面问她?”
将妆卸尽,而后把热气腾腾的毛巾蒙到脸上的时候,邢颐松忽然开了口——
“又是魏家。”
张奕欣已在他家的椅子上坐下,彼时目光滞了一瞬,“怎么啦?”
“我是说……张奕欣你娘,也是。”邢颐松缓缓地说,“思尧和她还真像。”
张奕欣忽然忆及往事。缄口不提的事情被翻旧账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之一。“我知道。”他说,“我大哥非常想见你。”张奕欣干巴巴地说。
“见我?”邢颐松擦了一把脸。
“思尧天天念叨呗,”抬头看了邢颐松一眼,“念叨你,念叨我。我估摸着姑奶奶她是逮谁就跟谁倾诉你的英雄事迹或者我的败类行径。”说得有点沮丧,玩着邢颐松家的茶杯。
“魏家人当真接受她?”语气变得寡淡。
“……不好说。这是实话。”张奕欣想起老爷子拂袖而去的样子,“可我大哥很喜欢她。这也是实话……大概。”
“你娘尚且不能入他家门槛,何况思尧。”平平的声线,显得湿毛巾升腾起的热气更加苍白。
“是啊。”张奕欣蹙了眉,“……邢老板,我就是办一趟差事。我那大哥纵有通天的本事,尚且不来见你,便是虑及你一定会想这些有的没的,难以应付。”
邢颐松搓着毛巾,蒸腾的热气弥漫进柔软的空中,慢慢地沉声说——“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嫁到大富人家做小,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得得得得得,”张奕欣皱了眉头,费解地望着邢颐松,“不是,谁……谁跟你说她嫁到魏家去是做小的?”
邢颐松转过脸来更加费解地看他。
“魏子冥一直不曾婚娶。虽说有点老——”
“啊?”邢颐松八成是立马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啊什么啊,反正大概好像比你小一岁吧。”张奕欣看似很镇静地说,抬眼却是愉快地望过来。
邢颐松放下了心,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骂人,看了他半天。
彼时那厮的眼睛因为在笑所以更加成了缝儿,却依然流溢出层层明亮的光彩。
邢颐松忽然想起一个场景,那是多年以前他把一串亮红色的美丽的糖葫芦递到张奕欣手里的一瞬,而后小小的张奕欣踮着脚将它凑到自己的嘴边。彼时光彩流动如昨。
“……是够老的。”邢颐松终于有点不顺畅地说。
张奕欣转开了头,“邢老板,您麻利儿的去换身衣裳就跟我过去吧。”
“哦,对了,花永年呢?”终于在之后像是不经意提起。
“去上海了,跟着你听说过的那个杜老板。”
张奕欣惊讶地抬眼,“你不拦他?”
“他执意要去,拦他不住。”邢颐松看他一眼,“留他下来,你好有个成天吵嘴怄气的陪着?最后还不是我落得捉弄。”
“你舍不得吧。”张奕欣的语气有点奇怪。
邢颐松展颜,笑了,摇头,“同门十数年,我早将他当作亲弟弟,一朝分离,自然不舍。”侃侃道。转而对着张奕欣,“你那什么表情。”好笑地望着。
张奕欣片刻才无奈道:“你就是存心的。”
也难为了张奕欣能够准确地找到那个宅子。
虽说并非潜藏在七弯八扭的胡同巷弄深处,却也不是王府的大门直接跟路上摆着。
张奕欣眯了眯眼睛,瞧着那半旧的大门,迟疑着是不是要扣下去。
“别不是不知道在哪儿吧。”站在后面的人冒出来慢吞吞的一句。
张奕欣听得来火,就重重地扣了三下。
门被拉开。
一个中年老妇疑惑地蹙着眉探出身子来。
张奕欣一下子有点无措,他知道后面那个人肯定在笑。但是张奕欣打死也不说对不起我走错了这样的话。
“对不起,我们走错了。”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
张奕欣很无奈地跟那老妇人大眼瞪小眼。
“这么快就来了。”却听有年轻女孩带着笑音的话语声,清亮亮地传过来。
张奕欣眉毛一扬。
邢颐松听见声音亦上前一步。
而后两人的视野里就出现了那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黑发不再向上挽起,垂下来温柔地在脑后编成了辫子,腰身曼妙的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显得那张洗尽脂粉的脸越发鲜艳无双。
思尧。
“哥,你们来啦。”她轻快地说。
邢颐松看着这个面前真真纯洁少女一般的妹妹,几近恍惚失语。
张奕欣痛心疾首地想的是,这么俊的妹子,可真是便宜了老大。
魏子冥据说是坐立不安地等待邢思尧的哥哥的到来的。作为邢思尧的长辈,魏子冥见他之前竟是会有一点点紧张。
邢思尧领着邢颐松进来,说,这是我哥,你们聊吧。说得倒也是十分干脆,爽快地说完就兀自拖了张奕欣出去了。
一如陌生人之间第一次见面的寻常寒暄。
从邢颐松的戏聊起,讲到魏家的军人传统。
而后就开始逐渐地切题,谈论思尧。
自然是魏子冥诚恳地独白了一大通。
邢颐松却在他啰嗦的间隙扔出来一句说恐怕思尧是攀不上您的高枝,令尊也不会同意罢?
魏子冥愣了半晌继而有些愤愤,说,我爹当然不同意,可是您且想上一想,在下连爹都反了,便是娶定了令妹。
邢颐松怔了一下,这才转眼好好瞧着这位未来的妹夫,到了最后也只好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别无他求,我只希望你能待她好。
那是自然。魏子冥款款地点头。当是不会薄待了令妹。
魏子冥要求邢颐松一定出席婚礼,杂七杂八的事情说了一大堆,还一再地说了魏家的聘礼不会短了大家的颜面,张罗着就让人抬出来,不等邢颐松说话就差人开车送到邢家北平的宅子。魏子冥是那种话很多但却是让人很乐意往下听的人,刚认识的人也不例外。
邢颐松瞧着这人虽然觉得有些头痛,可也一表人才,但愿他值得思尧托付一生。
“老大是个难缠的主吧?”张奕欣悠悠开口。
彼时邢颐松正迈将进来,这里是邢思尧的屋子——女孩儿正在镜子面前要把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髻。
邢颐松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却转向了思尧。“好端端的一把头发,梳上去做什么?姑娘家的也就再梳这一两天的辫子,往后为人妇,便是要一丝不乱的发髻了。”他微皱了皱眉,走过去拿走了思尧手里的木梳,任由那一头青丝垂坠下来,光彩照人。
“哥?”邢思尧愣了一下,看着镜子里披着头发的自己,“你替我梳吧。”她轻轻地说。
张奕欣眯了眯眼,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站到拿着梳子的邢颐松的旁边。彼时镜子里两个男人站在那个美丽的姑娘身后,都认真地看着她。张奕欣弯了腰,又凑近了打量镜子里的两张脸,“梳吧梳吧,我在旁边看着。”兴致勃勃。
邢颐松摇头笑,而后握起思尧的长发,就手用木梳顺当地梳理下去。黑瀑柔软明亮,他一下一下地梳着。而镜子里两个小的,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也能……玩玩么?”张奕欣转过脸来,望着邢颐松手里那把木梳。
“玩什么玩,你再把我头发扯掉了。”邢思尧娇嗔,“哥,别给他。”
“合着我就不是你哥?”张奕欣对着那小妖精高傲的侧脸质问。
“行了行了。”邢颐松已经把木梳塞到了张奕欣手里。
而后张奕欣心满意足地开始玩起美人儿的长发,邢思尧恨恨地瞪着镜子里的他,而邢颐松站的不远。有下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正举起杯子啜饮。
“哎哟!”邢思尧龇牙咧嘴,似乎是被扯着了。“笨蛋!你给我放手放手放手!”
邢颐松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几步过去抓起张奕欣的手,又把邢思尧的头发托起,小心地用梳子小点小点地绕。
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抓他的手是因为那厮他紧抓着梳子不放。
而张奕欣突兀地感觉到手背上被包裹了那个人温暖有力的手心,就感觉拿不稳那把精致昂贵的木梳了。
邢颐松皱了眉,“你绕它做什么?”
“好玩。”张奕欣脑子有点短路,看着邢颐松将头发费劲地解开。
“这不是净添乱……”邢颐松咬着嘴唇解着那些绕得匪夷所思的青丝,又生怕弄疼了思尧。
邢思尧欲哭无泪,却还是一脸冷艳的镇定,“张奕欣你觉得你大哥和我大哥会轻饶了你么?”
邢颐松只得叹息了。
张奕欣愣愣地,忘记了此时应该不失时机地回嘴。
终于将梳子解脱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还覆在他的手上。
而后就势两只手一起将梳子梳通头。静电或者说摩擦的沙沙,把张奕欣的指尖都烧得滚烫,张奕欣不愿意想自己只要轻轻地退后半步,后背就会撞上邢颐松的胸膛。
邢思尧则刚张口,似乎是想骂张奕欣一句什么,却抬眼瞧见了那两只交叠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松松握着一把梳子。
“你们……干嘛呢?”只好忍笑问。
而后,那梳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张奕欣有点尴尬,弯下身去捡。
邢思尧噗嗤一声笑出来,“哥你快别欺负他了。”望了张奕欣一眼,还想笑。
邢颐松后退半步。
张奕欣把梳子放回桌面的时候几乎仇恨地看着她。
邢颐松这时才有点奇怪地不安。“我哪里——”
“今儿晚上厨房弄了几个好吃的菜,还有,你们各自的房间都差人收拾好了。”邢思尧迅速地岔开话题。“会有人带你们过去。”
“俨然一副女主人样。”张奕欣咕哝。
后来邢颐松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箱盒放到邢思尧的桌前。
邢思尧皱眉开口问。邢颐松就说,哥知道你也不缺这些东西,往后更不缺了,只是这些年也攒了几个钱,除了原说要赎你出来的……也就早早置办了你的嫁妆,我找了几个懂行的朋友,到老字号的玉石作坊去订……
如此絮絮说着。
邢思尧仰起优美地脖颈,认真地看着邢颐松,她说,哥你又在我身上乱花钱了。话音轻柔。
邢颐松笑了,又胡说,哥说了这是你的嫁妆,咱不及人家有钱,可哥给你的是一等一的。
邢思尧拭了拭眼角,轻轻开启了盒盖。
彼时温润的镯子、耳坠和发钗,皆作玉石翡翠的湛碧颜色,触手生温。
邢思尧望那玉的成色已知价格不菲,嘴上一边数落着心疼钱,一边湿着眼睛欢喜得紧拿起来对着镜子比了又比。
而邢思尧嫁给魏子冥的前一日张奕欣不见踪影,将近傍晚了才瞧见一辆车在门口款款停下。
后来才晓得这小子也是给邢思尧去挑礼物了。晚间众人瞧着他早从车里搬出来的箱子,而后打开,竟是一套西洋的新娘婚纱,雪白的蓬蓬裙和在灯光下闪亮的蕾丝边,丝绸的手套和白色的面纱,邢思尧高兴得冲过去就拥抱奕欣小哥哥。
邢颐松在旁边摇头。这玩意儿他还真不太懂。
魏子冥则黑着脸问张奕欣,那你就没给我的?
张奕欣从邢思尧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皱了眉说您那一柜子放着不穿都要发霉了,好意思说。
而后邢思尧对着那漂亮的婚纱裙左摸摸右看看,有些疑惑地抬头问张奕欣你哪里找来的洋裁缝?
张奕欣有点不好意思,这才说是魏子冥到上海请的裁缝,又连忙声明说送思尧西洋婚纱是自己的主意。
邢思尧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刚想张口数落便被张奕欣叫上来的丫鬟给推着进屋去试裙子。
后来。
那日里飘飞的大红,热烈宛如朵朵鲜美的火焰。嘹亮的唢呐和铿锵的锣鼓,声音碎成一片一片热闹地奔袭向观者的耳朵,大红的轿子随着轿夫稳健有力的步伐向前进着,红色的缀着金线的轿帘,一荡一荡,摇曳间看得到新娘子小巧的红鞋,倏忽又遮掩住,一片红间觅寻不着。
炮仗之声不绝于耳,绵延整整一街的淡红色的炮仗皮像条毯子从这头铺到那头,街上不时有不知哪家顽皮的小孩欢喜的笑声,该是捡了未炸的小炮仗来与大人要火点了玩
那顶红色的轿子与紧随其后的大队人马,锣鼓喧天中停在了一户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宅之前。鞭炮声不绝,青灰的烟雾里喜轿微倾,几个嬷嬷和侍女并着魏家的人,扶出娇滴滴的新娘子来。
虽只是邀请了熟悉的好友亲朋,却也是在魏府里大摆筵席客人络绎不绝。也有魏子冥的好友笑说送了红包怎么也要来大吃大喝一场,扬言不醉不归。反倒是父亲那辈的请得要少些。总的说来,魏家大少爷的婚事办成这样,已算是收敛了,否则大开排场闹腾几日几夜也是极有可能的。
燕君姑娘毕竟在北平曾红极一时,魏子冥的这些个朋友,自然也有认识的,却也是在私下里就同他们坦言相告,年轻的朋友兄弟毕竟不比长辈,对这魏家大少爷忽然收敛的作派起初只当是儿戏的,给下了喜帖之后便也啧啧摇头无奈,那新娘子身份听来不好可却花容月貌,于是众人且要来看一看是谁将这花花公子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便纷纷前来捧场。
彼日魏府忙得一片喜气洋洋,魏子方和张奕欣被作为新郎的大哥使唤得团团转,应付客人指挥下人记录彩礼,甚至上菜都得督促着。后来才稍得片刻歇息,大家都坐下了吃着喝着,都是些年轻人,也不拘什么礼数,似乎又有人张罗要新郎领着新娘子出来一块儿喝酒。
所以张奕欣趁这当儿就干脆地躲了。跑到厨房去捞东西吃。
“主人家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却听见后面有人笑道。
张奕欣刚刚放下筷子,一边嚼着瞟了一眼旁边亦是带笑的厨娘的神色,才转过身,看清来人,又自顾自地对着放好了的一盘盘菜肴下手,“可不是么,外头连张桌子都没我的地儿。……倒是您悠闲自在,这么大半日的影子都不见。”
邢颐松才不理会他,“你大哥让你回去吃饭。在厨房添乱算怎么回事儿。”说着就示意他跟他走。
张奕欣才抬眼准备反驳,对方却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便只好作罢,却依然死犟地不肯跟上,兀自低头继续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的偷吃,只等那人回身叫他。
邢颐松走了两步知道他没动,就果然苦笑着转过身来。
张奕欣余光瞧见了,便低着头道:“我就不去。放我歇会儿吧,他倒罢了,连你也来凑热闹。”嘴里因为含着东西,所以说话含含糊糊的。
邢颐松看着他那样子,无奈得紧,“这副馋不死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谁短了你的吃食。”干脆地拽了那不懂事的手肘拎着朝前走。
“喂喂!”张奕欣被拖着,赶着最后喂了一筷子,把筷子给扔桌上,对着一脸纠结的厨娘说:“麻烦您收一下啊收一下——”又转过脸来对着邢颐松怒目而视,“我自己能走,拉来拉去成何体统。”
邢颐松没放开,“你让客人就那么吃你吃剩下的又成何体统?”似笑非笑。
“放手!”张奕欣有点急了,因为邢颐松那厮的手劲不是一般二般,给钳制着挣脱无法只得□□拖着手忙脚乱地跟他走。
邢颐松就放开了,垂下手,也没说什么。
张奕欣感觉到忽然松开的力道,失去了依靠便踉跄了一下。他回头看他。心下竟有没来由的慌乱,像被兑淡了的无处不在的微微浑浊的失落。
却捕捉到那人唇角有笑意稍纵即逝。
“他们闹着要见见新娘子,让我们出去敬酒呐。”魏子冥打了帘子进来,笑吟吟地对端坐室内从今儿起就属于他的美娇娘这么说。
“……会有我认得的吧。”邢思尧却微蹙了漂亮的黛色双眉。
“那起子没轻没重的货不会为难你的。谁敢在这里说三道四……”——我撕了谁。
“总也要见人的。”邢思尧慢慢地说,忽而酝酿起一个近乎有些凄然的笑容。
魏子冥皱了眉,心下有点难受,他慢慢地扶着她的膝盖蹲下来,“……我们不去了,我他妈最受不了的就是别的男人看你的眼神。”
“这还劝我出去呢,眨眼就改了口。”邢思尧又气又笑。
“思尧——”
“我既是跟了你就信你了。”邢思尧慢慢地说。美眸流转,落在他的身上摄去了他的呼吸。她优雅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裙子,“咱们走吧。”
魏子冥怔了一下,这才跟上她的脚步。
“不知道有人心里有多想炫耀。”思尧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
“啊?”魏子冥样子有点愣,“啥……炫耀啥?”
“我长得好看呗。”邢思尧快乐地说。
魏子冥失笑,“你确是惹眼得要命……我简直想给你蒙块面纱,”抬手覆上她挽着自己的手背。“这样你就只能漂亮给我一人看了。”
邢思尧嗔视着他。他却不迎上她的目光,因他明白若看她就会看直了眼,那呆傻模样岂不是惹得众人笑话。
那一日美艳的新娘和英俊的新郎让宾客愣了半晌才起身鼓掌。一桌一桌地敬酒,全是些年轻的少不了闹腾。偏偏新郎新娘又都是不怕灌的,到了最后简直有了笑傲酒席间的夫妻双煞之感,放倒的人不计其数。
逐渐有夜的气息逼近了。
一个小小丫鬟点明了一盏灯笼,高高地挑起来挂上。灯火透过灯罩燃烧得喜气而温存。
暗下来的天色里,便有这般顺着这魏家豪宅中轴一路亮起来的灯,顺着飞檐叠瓦高楼广厦,雕栏玉砌的幢幢之影,婚礼的大红在夜晚灯火之中越发美丽奢华,也让这富贵之气愈到夜晚才愈沉淀得浓厚灼热。
张奕欣眼瞧着隔壁那桌的邢颐松,是一杯接一杯。自然是有他的熟人在旁边起哄,可却不至于此。张奕欣自是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更没见过这号没人逼还自己猛灌的傻瓜。
于是他几步走了过去,“别喝了。”不顾当着人,就直接抢杯子。
那一桌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其他的都去一窝蜂地去闹洞房。邢颐松那小样喝得简直有点凄怆。
张奕欣非常不屑。
却见那人满眼的清明,一丝醉意也无,只是望向自己的目光有点异样,“坐下。”只淡淡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椅子。
张奕欣默不作声在旁边坐了,“你干嘛呢?”
“我高兴。”邢颐松淡淡地。
“高兴就该这么灌?”张奕欣声线平平。
邢颐松笑。
张奕欣还是给自己倒酒,“……思尧现在很好。”
“我知道。”
而后张奕欣手里的酒杯,杯沿还没碰到唇边,就被姓邢的一把拿走。
“干什么?”瞪过去。
“别看见什么都跟着学。你会喝酒啊?”转头就把那一杯子全泼地上。
张奕欣看桌上吃的也没几人,索性拿了酒壶就直接往嘴里倒。
邢颐松摇头,“你能不能一秒钟不跟我犟。”
张奕欣放下酒壶愉快地说:“……哎他们张罗着去闹洞房,走吧走吧。”
“两个当哥的,成何体统。”直接拒绝。
“那去走走也好,不兴坐在这儿苦着个脸灌酒灌得好像老婆跟人跑了。”张奕欣没好气地说,已经站起身。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那种渐次远离烟火熏然的静谧让人不忍打破。只听得到脚步声才在卵石的路上,道旁是魏家花园里的青葱草木在这有月的夜里成为深深的墨色,摇曳生姿。
那道路一直通到一汪沉静的池塘边——魏家自是大得令人咋舌。
张奕欣几步跳到水边一块大石头上,而后坐下,晃荡着脚。
“跌下去我绝对不捞你。”邢颐松也跟着坐了下来。
一时静默。
邢颐松在想着什么。
“你们家老爷子——”
“……别一口一个‘你们家’,我才不是这家的。”
邢颐松转头瞟他一眼,“仔细你那哥哥听见了。”
“听见便听见了,我稀罕他们了?”这人就浑身是刺。他讨厌张家可他还姓张,并且永远不会因为住在魏家而感到无上光荣。可他的心永远没有他的嘴那么尖酸刻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愤世。
“人家待你很好。”邢颐松想魏家大哥们该来撕了这小没良心的嘴。
“我忘恩负义惯了。”
邢颐松就无奈,“我最烦你说这种话——”
“烦就别听,我还就这样了。”
“……一看你就是给人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偏还老是一副人家欠你几百大洋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张奕欣愣了一下,然后忽然饶有兴致地转过脸来看着邢颐松,“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损我了?现说出来心里特舒爽吧?”
邢颐松却很认真地瞧着他,“嗯。”毫不迟疑地点头。眼神却变得投河,“对你来说,跟我斗嘴特好玩儿,”一个肯定句,不给他张口的机会,“待你好的你把人当作狼心狗肺,待你不好的——”
“你吗?”张奕欣不失时机地插嘴。
“——你非要让所有想待你好的都狼心狗肺地对你,你才满意?”邢颐松把这句听起来稚气的话说得亲和沉静,“你会吃亏的。”
——想待他好的,也包括他。
——如此说来,最初的年少里确也有过一段苍白浅淡的两小无猜。
张奕欣张口就想说我乐意,话到嘴边却变成懒洋洋一句——“我都吃了这么些年的亏,你真的才知道啊?”语调有些飘。
邢颐松不去看他,“张奕欣,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大雪天站在巷口对着我发抖的小娃娃,那小样,别提多磕碜。”说着就笑了。
张奕欣蹙起眉来瞪着他的侧脸。
“……所以后来,你恶毒也好刻薄也罢我都奉陪到底。”他顿了一下。“吵嘴打架,也行。”
张奕欣看着他,有点忘了自己该说什么。邢颐松早变得成熟了,变成了一个在某些人的世界里不可复制的绝对依靠。他所拥有的英俊侧脸直到现在依然使张奕欣觉得他是那个站在时光里自己望尘莫及的少年,那个兄长,他的权威和气势,让自己迷失得目不转睛,原来年少时的自己那么讨厌他是因为对他那么放不下。心里腾一起一股不知是感激还是愤怒的热流:“我真想把你一掌推进这湖里去。”
“但凡试试。我功夫是白练的。”邢颐松闲闲地说。
张奕欣才不含糊,一掌就冲着邢颐松的后背大力推去——有功夫不是么?谅你也淹不出三长两短。
却忽地,张奕欣那掌蛮力使出一半,来自那边早有准备的人的阻力就像一堵浪连带着自己的那份,一起打了回来,而后张奕欣那只胆大妄为的手就被那人回过身来一把制住。
“真下狠手啊?”那人失笑。
“你不也没掉下去么。”悻悻地惋惜。
他的手却还攥着他的。
就这么捱了一会儿,邢颐松先就松开了张奕欣的手。
可下一秒就被反握了上来。
那一瞬邢颐松只感觉掌心里因为放开那人的缘故而漏进空明清冷的风,却在下一秒就有游鱼样灵巧微凉的手指缠了上来不给空隙。
摄住心魄的力度。
邢颐松怔了一下,回望张奕欣。“怎么——”月光使得这一角落的湖水潋滟异常,能够看到那人的脸和垂下的眼角。
张奕欣道:“不然你以为是怎样的。”桀骜的目光和与之毫不相称的发愣的语气。
邢颐松张了张口,本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的,“你不是讨厌我吗?”低声的言语显得莫名轻悄,是经年淡漠下去的悲哀和来不及付诸的关切。
“是啊。”张奕欣毫不迟疑。彼时是很奇怪的氛围。“我要走了,大伯说送我去军校。就最近的事。”忽然说,“讨厌你,恐怕以后也见不着几面了,邢老板。自此毕了业就跟着行军打仗,征战四方。”张奕欣说着那些渺茫的话,用着那些陌生的词,感觉自己真他妈像个白痴。
邢颐松讶然,“当兵?你?”忽地心下有些异样。这个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揍得像被人从华春楼扔出来的那晚一样鼻青脸肿的小子,要当兵?
他就不易觉察地紧了紧握着张奕欣手指的力度。
那些安然的温暖忽地就从指间和掌心逆袭而上,张奕欣竟想发抖。
而后张奕欣立刻就挣脱了。他果然在发抖。
“冷死了,回去吧。”说着站起来。也不拉邢颐松,头也不回往前走了几步,片刻,就打了个喷嚏。
后面一直看着他的人就皱起了眉。
下一秒张奕欣听见他叫了自己一声,回过头,而后邢颐松的大衣就兜头扔了过来。
张奕欣接了,心下却是不满那人的粗鲁动作,于是又欠扁地扬手把大衣兜头扔了回去。
邢颐松苦笑着把衣服一把捞住,“你又这么着。”
“我哪么着?请继续对我狼心狗肺,您的好小的尚且消受不——”
邢颐松走上前用大衣裹住了张奕欣的肩膀,使那个唠唠叨叨的小话痨就那么一瞬哑然。
“思尧大喜的日子,回头当哥的又病了。”只低着声在他的耳边这样说,“回你房去休息吧。”
“不要。”不听话。
两个人沿着小路走了出来。
魏子方见张奕欣正走过塘边树林,欲叫他一声举步跟上的时候又瞧见了邢颐松亦走了出来,便顿了脚直将那一切尽收眼底。
瞧了瞧,见不干自己的事,便默然,之后转身离开。
总也是逃不开的,张奕欣,逃不开那个让他的心一瞬也在魏家留不住的人,逃不开北平。其实都一样的,只要是那人在的地方,哪里都可以是张奕欣口中心心念念的北平。
张奕欣的心里像有一块锈斑,它就是那个人,就是他们,就是北平,就是他的童年。
可时至今日像是已经有人来将它缓慢地溶蚀、洁净。露出完整美丽的表面,等待着放些什么新的东西上去。
便是萧瑟冷风也抠刮不走的深刻锈斑,它背后是昔日熔炼时灼热光明的记忆。
走在路上的时候一时无话,张奕欣却又听见那边人声嘈杂,便在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正闹洞房呢,您不去瞧瞧?”
邢颐松奇怪地看着他。
正待开口却又被抢了先,“还是您盘算着待时辰晚些再过去听墙根?”笑眯眯地。
邢颐松真真想一掌冲那人后脑勺拍过去,“我是你吗?”带着点怒气和无奈瞪着张奕欣。
那日张奕欣自是不愿意早早睡下的,回到席间同熟悉的人继续闹腾。洞房是早就热闹得挤不了人,还不断地有给撵出来的,一片乱糟糟。邢颐松远远瞧了那魏子冥的院子,又看着旁边桌子的张奕欣劝住了别人他自己倒喝上了,摇头不已。酒席间也还是有常常来捧自己场的观众,偶有闲聊,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也待不住,刚想不着痕迹离开,却一把就给人拽住,瞧见是张奕欣擦着唇边的酒愣要拉着自己去魏子冥和邢思尧的新房。
人多也推脱不得只好由着他去。
至此便被那人拽着手臂,不可思议地挤开人堆直接闯进了那遍地是红的新房。
两人抬眼见到神清气爽丝毫不见疲态的魏子冥和一身丽服的邢思尧,新娘即便职业原因酒量惊人此刻也面若春晓之花白里透红,而新郎依旧是笑得合不拢嘴的一脸死相。
“你们来啦。”邢思尧先是惊喜微笑,同这两个硬生闯进来的人说着,难得她如此高兴,却忽然有些羞赧,“你们怎么来啦。”转了口气低了声音。
周围有人哄笑。魏子冥瞧着她但笑不语。
“我们怎么不能来了?”张奕欣说着,此时邢颐松才感觉这小子刚刚那一时半刻的竟然能灌醉自己,因为他现在满嘴酒气,疯头正劲,“今儿挤进来只为告诉你们俩一句,啊,我等着当舅舅!”那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扬起来的声线顿了一下,话语清明可是眼神有些混乱,“他也是!”随即冲邢颐松一指。
安静了一下,被这小疯子给吼的。
而那美丽的新娘听着,看着,掩嘴失笑,又慢慢热泪盈眶。
新郎搂住了她的肩膀。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
邢颐松却是愣了,他该料到的,然后就忽然笑,“……他醉了他醉了。”之后就要箍着那个添乱玩意儿离开。
“我没有!”张奕欣一掌推开他,兀自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邢颐松跟着挤过来。“胡闹。”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跟着他又走到了人群稀少的地方,那座优雅的花园之后是书房,旁边就是张奕欣的住处。
“……邢颐松,你说我是不是过得特没意思。”张奕欣忽然说。
“又讲这种废话。”邢颐松一把扯住他,脚下是石阶,“小心摔了。”
张奕欣不看路地继续走,“我知道,要你管。”说话的声音像是清醒无比的,可明显是醉了的他立刻就毫不含糊地被小路上的卵石绊得失去重心。
邢颐松捞住他,顿时有些生气,“喝不了就别喝,有本事你给我一跤不摔地走回你屋去。”
张奕欣转过脸来,试图定定地看着他,可竟眼神因为凌乱而显得有些惨淡。“走就走呗,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而后就转身迈着方步竟像是稳稳当当地举步离开了。
邢颐松皱起了眉头,下一秒一惊,人已经几步过去立刻扯了他回来——明显偏离直线的张奕欣再走一步就要撞上假山石。
“你看这一切多好啊,可是我又要走了。”被救了的醉鬼正在伤春悲秋。
邢颐松架着这个消瘦的年轻人,“闭嘴。”随后便沉默了,往屋子走去。
张奕欣被放到凳子上坐好的时候酒似已醒了一半。邢颐松点了煤油灯,彼时灯光透过弧形的玻璃罩柔和地洒了满室。
“你准备怎么醒酒?”邢颐松的声音耐心温和。
“……从前我以为我们没机会好好说话了。”张奕欣很平静地说,竟显得有点可怜。但是这话里的意思明确无误地表明他还在醉着,清醒时候打死他也不会说这种话。
“你也只有喝醉了才不那么讨厌。”邢颐松说着并不当真的话,他知道那人酒没醒,将灯拧亮了些。盘算着给张奕欣打盆水洗脸。
“是吗。”张奕欣笑了。而后他收敛了笑容,喝醉的人很多时候除了酒疯子更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你把那边柜子上头最左边的柜门打开。”
“柜子?”邢颐松环视一圈,张奕欣的屋子他未曾来过,这个宽敞的住处实在很少爷。他只瞧见一室书柜里的书脊。“要拿什么?”
“酒。”很诚实,随即嬉皮笑脸。
“……你觉得我会给你拿吗?”邢颐松皱眉拉开了头顶上方的一个柜子。
“不是那里。”张奕欣抬眼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
被戏弄了。
柜子里那很大的空间并未如邢颐松所料一般满满当当,却几乎是空空如也的,因为那里面只放了一样东西。
确定这就是他想让自己看的东西。因为邢颐松几乎立刻就愣怔住。
“你还记得它么?”张奕欣坐在凳子上缓缓地问,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见邢颐松逆光的英俊的侧脸。
张奕欣还记得,他曾经从未想过,他毕生里还能拥有的,那样一个宽阔的怀抱。
在他摔落时接住他,在他受伤时抱着他保护他。与他素昧平生,与他新仇旧恨虬结,可也让张奕欣忍不住想道,这该是个多么善良温好的人。
这起源于年代久远的一次捡风筝事件。
邢颐松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还留着?”他抿了抿唇。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痛。
“嗯。”张奕欣在后面茫茫然地答。
“我以为你早把它给撕成了片片。”邢颐松目光闪烁。
张奕欣忽地笑,摇头叹气,“讨厌你归讨厌你,何苦伤及无辜。”
是那只风筝。蝴蝶风筝。
邢颐松伸手,摸了摸那尚且硬挺的风筝骨——这历经十数年的硬朗恐怕放到大风里两下就能吹成碎片。
他还记得他做它时的样子。彼时竟一心想要哄那孩子高兴,少年使出浑身解数。令老师傅都赞叹不已。
这个经年的陈旧礼物,竟被保存得如此完好,漂亮得让人舍不得放它升空翱翔。
此时竟也不忍转头确认张奕欣望着它的眼神。
心慢慢地缩紧。
“张奕欣。”邢颐松哑声开口,握着那风筝,转过身来。
灯底下那些有些褪色的花纹图样,和沾上了些许灰尘的有些脏掉的蝴蝶尾巴。
“啊。”
“干嘛让我看这个。”
张奕欣站了起来,而后走过去,鞋子也不脱就歪上床枕着手,闭着眼,像是又醉又困,沉吟片刻,终于说:“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记得它。”
邢颐松忽地笑了。低着头。勾起的弧度和弯起的眼睛,不知为何竟有许多怅然,“何必收得这么好,你哪怕让它折了一只翅膀也好。”
张奕欣听得莫名其妙,他蹙了蹙眉,乐了,“……你也少讲这听都听不懂的话。”
邢颐松唇角的弧度,只在慢慢地将那只风筝收回柜中的时候,慢慢减至消失。
一片安静。
邢颐松简直以为那因为闭着眼而失却了针对自己的尖锐锋利的人已经睡着。
“我讨厌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张奕欣也在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只不过因为是喃喃而模糊不清。
在寒冷的日子里看他下跪,看他流泪,看他在台上英姿飒爽,看他在台下对自己横眉冷眼,看他为着一个清秀男孩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看他对自己说着几乎就是不可挽回的重话。
他不是那样的人。真实的他是那个懂得接住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孩子的少年,那个善良温好的值得托付的兄长。
张奕欣很想念这样的他。
时至今日。
“赶紧睡,鞋脱了。”邢颐松开口。
床上的那人甩掉了皮鞋。东飞一只西飞一只。
“我走了。”邢颐松慢慢地说,却还是回过身来,替那人把鞋拾回来放好。
直到门被轻轻地拉上。
被门缝夹成细细的一缝而后就消失的苍白月光,还剩着透过窗格落进来的一大片,它们剪出一个驻留了一会儿才离开的人影。
张奕欣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床顶。
次日又是忙了一天。
半路只跳出个魏子方拉了张奕欣过去,说是有重大发现,听了半天不过是他反应过来他的新进来的大嫂原竟是华春楼的头牌。
那看起来正直到一塌糊涂的年轻军官就那么冷了声音,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张奕欣愣了一下。他有点难以置信这句话是魏子方说的。
杀千刀的玩意儿竟然同时侮辱两个人。
张奕欣发誓他手里要有家伙面前这厮当场就挂了。
“是不是你和大哥都不知道这一点?”魏子方还居然继续说。
张奕欣一拳就结实挥过去。“你他妈什么时候开始装得这么光冕堂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子方却也不躲,打在下巴上,疼得抽搐了一下,就皱起眉头,可更多的是惊讶。
张奕欣死死盯着他。他还在心里盘算本该一巴掌扇过去,又响亮又有气势,可扇耳光这种行为过于娘们儿,长大了就不屑用了。
魏子方却甩出一句杀手锏——“你该带的东西收拾好,大哥这里一忙完,我们马上就走。”比还手还有用。魏子方的声音是张奕欣尚且还懒得去揣测的冷淡。
张奕欣火气上涌,自然觉得不解恨,直想再打一拳。
“这是做什么?”却有人出来管闲事。
张奕欣一听那个声音忽然就烦起来,“你管不着。”立刻说。
“邢老板。”却是魏子方转过身。
张奕欣立刻就被邢颐松拉远了,使他暂时够不着魏子方。
“邢老板,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闭嘴。”张奕欣扬声,在反应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忽然觉出了自己的伤心,只为那莫名其妙从魏子方口中冒出的八个字。即便只是这个所谓兄长的无心之言,也足够让张奕欣为之寒心。“识相的,离他远点。你那种混账话当着我的面少说。”张奕欣很少用这么凌厉的语气,就差加上一个滚字。这并未像他所享受的斗嘴一样让他眉目生辉,却让他咄咄逼人,这种刀枪不入的气势,实则是容易让人吃亏的。
只见魏子方看了张奕欣一眼,“行。”淡淡地应。极度不像他自己地转身而去。
邢颐松只站在一旁。张奕欣还兀自握紧拳头。
“我可听见了,那‘混账话’。”邢颐松的声音却依然沉静,“我尚且坦然。你气什么?”转过脸来。
“我气了吗?……你还觉得他是好人?”张奕欣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这话也不是人家编的,街上随便哪个人都知道这么说。况且他对你好。”邢颐松竟淡然笑了一笑。
张奕欣皱紧了眉,“你什么意思?我白得罪他了?就任他这么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好让人名声扫地?……你笑什么笑。”最后这句冷了语气。
邢颐松就敛了笑容,那刚刚还生动的嘴角平缓地成为无奈而略带苦涩的紧绷,只剩下一双眼睛,好好地看着他。
邢颐松伸了手——那手一开始似是想要揉过张奕欣的头顶的,却因为生疏而硬生生地卡住——手掌最终落到张奕欣的肩膀上。
这个未完成的动作说不清到底是让谁的心底猛地一酸。
“拳头松开。”邢颐松只说。叹了一口气。
张奕欣这才发现自己捏得发白的关节。
“那种话我小时候就听习惯了,所以我拒绝带你走,那时候你十岁。”邢颐松慢慢地说,他对张奕欣说话的声音很久以来都未曾如此温和,却也掷地有声。他把手放下来了,因为他觉得这样子奇奇怪怪。
“我不习惯的只是你忽然和我站在了一边。”
张奕欣忽地觉得心口有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
他本想开口——谁爱和你站在一边。却稍嫌唧唧歪歪。后来就变成看着邢颐松不说话。
片刻。
“……只是觉得邢老板高低算个角儿,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还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张奕欣最后干巴巴地道,有点别扭,有点余怒未消。
“到头来是准你张奕欣说不准别人说?”邢颐松失笑。
“正是。”张奕欣微蹙了一下眉。
到了晚上,出门去玩还是怎么的魏子冥和邢思尧两个还没有回来。张奕欣就主张不等了,全部吃了饭大家洗洗睡。晚间虽不如昨日那么热闹,可客人还是有,总不致撵人,差管家下人招待着就足够。
真真回屋的时候都已经很晚。
毕日也没跟邢颐松多说什么。
更没跟魏子方多说什么。
是夜,邢颐松听到房门被敲响。开门,却是张奕欣。
那人不知踌躇些什么,半句话都不说。
邢颐松站在门那里瞧了他半晌,简直打算直接关门了。
而后那边忽然冒出来一句,“我昨晚上梦见邢老板和花永年唱《霸王别姬》,唱了一晚上,老子闹心一晚上。”
邢颐松把人让进来,“怎么白天又不见你说这个。”无可奈何地笑一声。
“忙着伸张正义,气忘了。”张奕欣进来。脸色不好看,那身西装纵然笔挺却也掩不住他的疲惫神色。
邢颐松关了门,走过来。饭桌上没见张奕欣跟魏子方说话。便有些忧心却不把目光往那边扫。“张奕欣,你不跟人家和好可没什么好日子过。一个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那里拿了杯子出来,准备泡茶。
“大晚上的,邢老板鼓捣茶叶干嘛?”张奕欣权当作没有听见。
邢颐松干脆闭嘴不说。
而那人却像是闲不住一样,伸过手来就抢杯子干活。
“当兵打仗总是强的,就是现在日本人在东北闹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派去了。”邢颐松只好到那边去坐下,如此说着,从箱子里的衣服中翻着什么。
张奕欣皱了皱眉,“东北保不住,北平也就没活路……哎,我茶叶倒多了,我给你放回去啊?”
“沾水了没?”邢颐松回头。
“沾了。”张奕欣很坦然地说。
“那就别——”
“我已经装回去了。”
“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邢颐松就转身连瞪都懒得瞪他,无奈地走过来,拿了茶叶筒打开盖子,由它晾着。
“什么叫废话?我是怕你到时候一罐普洱全都发霉了才想起诅咒我。彼时戎马征战的,万一应验了怎么办?”张奕欣振振有辞。
邢颐松没感想地瞧着他,像当初瞧着那个刚刚从树上摔下来还在嘴硬的冒险主义者,“你有理了。”
张奕欣就笑了。
彼时算起来他竟很少这样笑。对着邢颐松就更加少了。可他生的那副样子偏就笑起来的时候顺眼得紧,平生却总爱板着个脸。
毕竟也少有能让他展颜之事。
张奕欣从小时候捧着糖葫芦笑的时候邢颐松就认定,这个死气沉沉的娃儿总算还有救。
而张奕欣现在像是从未有过芥蒂从未设防心机。能够瞧见的洁白牙齿和唇边难见的温柔弧度,珍贵得让人恍惚。
邢颐松眯了眯眼。
“其实我本不想来叨扰,只是以后很难再见到……你们。”张奕欣说。
“我知道。”邢颐松抬眼看着他,“这……给思尧做嫁妆的,买的玉里剩下的成色上好的让他们做了这个。”邢颐松只说,“拿给你揣着。”
“啊?”
邢颐松打开了叠好的方巾,那里面有一根长长的红线和一块玉上端坐的佛。于是他把它拿出来,用那根线给系紧了。
“我……这不行,我不要。”张奕欣有点无措。
“我说拿给你揣着,没说给你。”邢颐松捏着玉在手里,看着这个小的,“以后要还来的。”
邢颐松本比张奕欣高出一些,就势把那栓好了的玉佛戴到他脖子上。
那顾名思义可算作护身符的东西看也是价格不菲的。而邢颐松近得张奕欣连他手指的温度都能从脖颈感知。
张奕欣脸呼吸也停了。“我就跟你客气一下……你还真不给我了。”嘴依然不停。
彼时邢颐松终于给他戴好了站开,“放进衣服里去,挂在外边等人抢?”
张奕欣一边照做,一边有些奇怪地看着邢颐松,“这玩意儿你原来准备干什么用的?竟舍得‘拿给我揣着’?”
“搁着,以备不时之需。”邢颐松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
所以我就是那个“不时之需”。张奕欣想。“你完全可以不拿给我的,派在别处用场更大。”他饶有兴致地说。
“那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我还拿得回来么?”邢颐松皱着眉头望他。
张奕欣按了按胸口,那玉果然是触手生温,温凉宜人,“不知道哇。”他很认真地回答。“你说呢?”
后来张奕欣给两人泡了茶。
邢颐松迟疑了半天没喝。
张奕欣就有点生气,“怎么的我还能给你下毒啊?”
邢颐松则是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指望过你……泡茶……给我。”一字一顿的,让人听不懂的属于邢颐松的认真,令张奕欣听得只好一边蹙眉一边微笑——还绝不要让他看见。
邢颐松还看着。
“不喝拿回来。”张奕欣伸手。
邢颐松却转身护住杯子。
一杯茶的时间。之后已是晚了,张奕欣也就站起身告辞。
“我走了。搅合了您一罐茶叶又抢了您一块玉,着实对您不住。”张奕欣扬了眉毛在门口说。
邢颐松却不跟他嬉皮笑脸了,拿了大衣披在身上,仅说了句夜深露重,我送你几步。
张奕欣愣了一下,并不反对但也不忘苦笑着讥讽,“烂好人。”
从邢颐松的住处到张奕欣的屋还是需要绕过不近的距离,其中是一道毗邻水波的精致的回廊,白日里看去金碧辉煌,可这晚上熄了灯笼,波光潋滟的月色反照上来又使得那精巧的回廊只显得黑影幢幢如鬼。
“你不会摸错了吧?”邢颐松跟在他后边,有些迟疑。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抖动的今夜不甚明亮的波光,让人近乎有些悚然。
“你给我变盏灯出来我一定保证不摸错。”张奕欣有点来火。顺着回廊一路走下去。
两个人急走着就终于到了那古朴老宅挂着灯笼的地方。
视野是明亮了一些,不过却似乎更显的晦涩昏暗了,因为魏家娶亲的缘故所以灯笼皆为红色。那些迷离的深浅的红色光晕,全数落在人们的脸庞上,轮廓被淡化了边缘棱角,让人心下柔软。
“张奕欣,那玉送你了。”邢颐松忽然说。
“……又开始说以后会让你后悔的话了?”张奕欣不当真,瞧他神色严肃,才转脸,“为什么?”
“我跟你换样东西。”邢颐松看着他,他们两个现下站在了只挂着一个灯笼的光明和黑暗的尽头交界。
张奕欣抬头。
“那风筝。”
“我不换。”
“用块玉换你那张纸你都不换?”
“那是自然。要么这玉还你,风筝是我的。”说着就要去解。
邢颐松也只是说着玩玩,想不到他当真,心下竟如转过一湾温热的河流。“那你也不好带啊,出门在外。”话音不再坚持。
“我自有办法,要你管呐邢老板?”张奕欣咬了咬下唇晓得他不是真心说。但是还是要去解那玉。
邢颐松伸手过来按住他的手。“没让你还。”
张奕欣终于不得动弹。“邢老板可不兴这样——”
“你再叫我一声邢老板?”邢颐松早已蹙眉。
张奕欣就靠在身后的红漆柱子上,示威一样地笑,“邢老板。”
“再叫一声?”邢颐松扬了扬眉毛,迫近几步。
张奕欣咽了咽口水,若不是开口喊了个“邢”字绝对察觉不到自己的紧张,还想再叫,可话到嘴边就变成:“……哥。”
他离他那么近。
彼时灯光暧昧,洒得满面皆是暗红的朦胧颜色。
雕花回廊在深夜里仿佛埋进黑暗里无穷的隧道,延伸至无尽头的永恒。那些灯笼在风里柔柔地晃动着,一路下去竟似繁华梦境。
邢颐松张口,他的声音因为压低而显得略微沙哑,“算一算,你这声哥隔上一次多少年?”
“十一……二年?”张奕欣慢慢地勾起唇角。
“还笑得出来。”邢颐松这么说,他怔怔地望着。
光线迷蒙,彼此的脸庞都不甚清晰,越靠越近。
……
十三岁的少年牵起八岁男童的手带他第一次跨进邢家的门槛时,八岁的那个小没出息的差点热泪盈眶。
……
八岁的那个家伙勾着十三岁那个的脖子,捏着风筝一言不发却又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架势,在北平的长街上任大风吹起风筝色彩斑斓的尾巴,招摇过市。
……
八岁的那个扶上十三岁少年脸上微漠的淡红印记,急切地问着是谁打的,心中第一次抽搐着疼痛。
……
后来十岁的那个扑进十五岁那个的怀里希冀他能给他一个比去一个陌生的大家族更好的未来,却只遭受无可奈何的拒绝,便傻得只好伤心地在北平城里乱窜。
……
直至两个二十一岁和二十六岁的大人竟然还站在小小一个戏园子的后台终于为他们彼此争取到了迟来已久的反目成仇。
不热不冷不咸不淡,漫长的过程终于还是抵不过童年时心底一点逐渐长为苍天大树的想望,在心脏上盘根错节,忘记了来路只玩命地求生。
他曾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来证明那不过是十岁孩子超不过十天的倔强置气。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站在那个不知名的大院门口频频回望,眼神是让花永年都洞察的毫不掩饰的热切。
长大了便收敛了,放不下的面子却最终成了最深的牵绊。
他最近一次的记忆是他浑身是伤地被他半抱怀中,至此再无其他念想。
他的心脏根本已经跳停。不知是什么还在将血液供给他的大脑让他足以喘气儿。
张奕欣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去了,他保持着最平静的神色,而后抬起手来凑过去将唇印在了少年时就仰慕的兄长唇上。
如果他此刻有空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好笑。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的唇,不时互相刁难挖苦,此刻却以最密切的姿态结合在一起,真让人崩溃。
那其间总有许多变乱纠结,可这一刻他单单想起的是那个毕生里最珍贵的拥抱。
他闭了眼睛。
邢颐松眼看着他的靠近,却并不反对。直到接触到两片柔软的唇瓣才惊觉事态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邢颐松的脑海里叫嚣着推开他推开他,事实是他唯一一次的努力竟将那人摁在柱子上,而自己却贴得更加近了。
年长的哥哥失却了他最擅长的东西——冷静。他蹙眉并不想加深那个吻,他知道放纵的万劫不复。
却是张奕欣把他推开了。
于是睁眼,再见到了那张在暗红色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变得绯红的脸,并不大的眼睛纤巧清澈,依然扬着下巴的高傲神情,若不是亲身体验邢颐松一定以为他是刚刚吵完架回来而不是与自己接吻仓促结束。
“你想杀了我吧,邢颐松?”那人笑,眼睛好看地眯起来。
邢颐松皱紧了眉头凝视他,“……是啊。”
“你的伦理道德,三纲五常,还有正人君子的尊严梦想,就此——”
邢颐松低头靠近让话痨闭了嘴。
几点红灯,妖冶摇曳。
却不知自此之后,他们将何去何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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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故事自民国二十五年的年底起。
将近冬至了。
紫禁城近日忙碌得紧,卡车开进开出,一队一队的士兵换防接岗,百姓连围观都不允。
有好事者风传是北平要出事了,东北的确是比先前稳定,然而这稳定是建立在换了主子的基础上。东北抗日联军的消息倒是不断传入关内,只是北平也并非固若金汤,倘若真的打起来……这种想法让昔日的皇城里人人自危。
一辆车开进了警戒线边沿,似乎是检查了证件之后,予以通行。
而后到了里头,车上下来一名中年军官,同原先在那里的另一名年轻军官敬过礼,低声寒暄了几句,便进了临时开辟的办公室。
似乎是进行了简单的交接,那名年轻些的军官便离开可。
细看那走出来的年轻人的形容却是瘦削干练的,青天白日的帽徽在北平的日光里璨璨生辉。
他看了一下表。
而后坐进了车子。
他再下车的时候,车子正停在一处人家的院门之前。
他下了车,关上车门。扶了扶军帽的帽檐,走上前去,敲门。
说不清他的表情是怎样,或许忐忑不安。
而后门被吱呀地一声打开了。
从中探出一个小女孩儿的脑袋,正用比这年轻男人更加惶惑不安的眼神,望过来。
那些逐渐清晰脉络的人和事,总不会那么稳稳当当一路平安。
时光永远是断层的,属于它的记忆永远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很多人都在遗忘和被遗忘里,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