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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下) ...


  •   拾.(下)

      “大哥今儿回来过么?”
      魏子方一进门就这样问。
      彼时张奕欣正待搁笔,手里似乎是在写着什么东西。
      “啊……不知道,早饭我在这里吃的。”见魏子方进来,迅速地收了正在写的纸,搁下了笔。
      “写的什么东西?”魏子方眯起眼凑过来。
      “闲着没事儿练字呐。”张奕欣迅速地说,“怎么你找大哥么?”
      “不是我找,是老爷子找。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我爹要见着他肯定枪一掏把他毙了。”魏子方无奈地一屁股跳上书桌坐下。“你到底在干什么?”
      “下去下去,”张奕欣皱着眉一掌把魏子方推下桌,“我练字。”说着把手里的一张宣纸揉成一团。“我从回来起就没见过他。跑东北去了吧。”心不在焉。
      “东北一片乱七八糟,他到那儿早喂给小日本生吃了。魏子冥能去哪儿?就知道花街柳巷的风流快活,这次老爷子动真格的,他要不被逮个现形我是他哥。”魏子方说着,继续狐疑地望着张奕欣,“练了什么字给我看看?”
      张奕欣表情倒是淡然,“不给。”
      “给谁写的?”魏子方抿抿唇。
      “……你为什么老是喜欢揪着我不放?”张奕欣抬起眼。
      魏子方噎住,“行行行不管你不管你。”
      张奕欣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撕纸,撕成碎片,魏子方瞪大了眼也辨不出字形。
      “难说跑北平去了。”不经意冒出一句。
      “嗯。难说。”魏子方看他一眼。
      张奕欣不语。
      魏子方眯了眯眼,打量着他,“我告诉你,真要到北平去找他也轮不到你。”有点生气。
      张奕欣抬眼,极无奈,“我几时说要去找他了。你疑神疑鬼些什么。”
      魏子方却不再答话,忽地站起身,走出门去了。

      北平的次日傍晚。
      邢颐松站在台后,隔着拂动着华彩的帘子,台子上射来的灯光,一点点地透过来,在地面上隐隐勾勒出一道金黄的缝隙。
      往窗外望去,云霞宛如轻衣曼舞的飞天,在苍茫空旷的穹盖下,柔肠百结地一浪又一浪涌向夕阳鲜艳的脸。
      却听环佩叮当,是那佳人迤逦而下,明艳的戏服步出一路的光华,引住全场的目光。邢颐松看着,台上的娉婷人影背了光,变得模糊。
      邢颐松眼前又像是多年前走来那个清秀的,怯生生的男孩子,站在师傅的面前,偷偷望着不远处的自己。跟唱时总是调子最准声音最利落清脆的,是师傅最舍不得鞭打的俏生生的聪颖徒弟。
      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声清丽婉转的唱词:“……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牡丹亭》。一个陷入戚戚爱情的痴者与她那没有尽头与终局的爱情。
      邢颐松抬了眼,微微皱眉。他本是阻拦花永年,说身体才将将恢复一些,就这么上去唱会不会太过勉强。
      却眼见那身姿依然是利落的,即便杜丽娘婉转悲切却也踏着不紧不慢的拍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邢颐松听着看着台下的喝彩和掌声,那些声音该是真挚的,邢颐松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花永年再次登台,如此轻易就博得了满座喝彩,对门的戏园去反倒门庭冷落。剧变只生于一时,生于一夜,生于邢颐松不愿去回想的一切。
      走走停停,辗转腾挪,素手纤纤,只见一个哀戚悲怨的女子,像要活着从唱词里走出,那魂魄像融进了阿年的瞳孔,一样的悲苦落寞——
      “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拖长了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哀愁,杜丽娘迷惑着眼神四处望着,左转右转,脚步有些急,惶恐之间却又像花永年的阴霾纷乱的心情,“……牡丹亭,芍药阑……”
      锣声嚓嚓。
      花永年却兀自停了下来。
      一片安静。唯听得到呼吸声,轻轻浅浅。
      唱词唱到这里不该停顿如此之久的。
      邢颐松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
      台中的那个人,就这么忽地垂了手,站着。
      他或者她,花永年或是杜丽娘,就这么孤零零站在灯光四起的冷漠凄清的台上,周围兀自有强撑着场面继续维持曲调和节奏的操琴手,他们已经重复一个调子两三遍了。
      台下开始有不满的嗡嗡声。
      邢颐松突然担心起来。
      花永年忽然动弹了一下。
      “……怎生这般凄凉冷落,”突然开口唱道,“杳无人迹?”
      在一片寂静之后,这样的声音无疑是震撼的。
      台下已经又有人站起来带头喊了“好”,喝彩声不停。
      邢颐松却皱紧了眉。
      “……好不伤心也——!”声长而凄厉。
      有人鼓掌,有人抹泪,有人起身,有人赞叹。
      而后在这未完的曲声与唱词之中,一个身影就着在这凄厉的一句之后,蓦然地倒在台上。
      唯留了余音颤颤消弭于空气。

      夜间,被送回来的花永年又躺回了床上,几天之内是不能再唱的。
      邢颐松疲惫地坐在他的床沿,沉默许久,也不知对他说什么。花永年叫了他几声师哥,也只短短应了,心上压着很多事,总不知从何理起。
      邢颐松望着自己的师弟。“咱不唱了,好吗?”静静地说,低沉温柔的询问抑或,恳求。
      没有答话。
      片刻。
      “……可我想唱得更好。”花永年却默默地转过头,目光和脸色都显出单薄来。
      黑夜里时间似是无限拉长的。
      “过几日,替思尧找个好人家,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邢颐松总像是下过极大的决心,仍缓缓地坚持。
      花永年偏过头去,“师哥嫌弃我了。”
      邢颐松蹙眉:“……说的什么胡话?”
      “是我伤了师傅和师哥的面子,所以才要带我离开?”一句黑夜里寂静的叹息。
      邢颐松该怎么说呢。“不是的,”他耐心地望着师弟的一脸病容,“你一直都是我们最大的面子,从没改变。”这样宽慰着,与生俱来的兄长的气息,让听者不知除却他还能信任谁。
      “所以让我留在这里,好好唱下去。”花永年说,“不光彩也罢,这总是一条路。”低了声音。
      邢颐松皱眉抬眼,不爱听这话,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沉默好似踌躇着却也终于降临。
      片刻,邢颐松站起身来:“你先休息。”
      而后轻掩房门而去。

      几抹疏星高高地吊在飞起的檐角,一度璀璨青葱过的瓦菲,在寒季里沉沉地枯萎。
      几点灯如豆,居室里或有一双双相携的手与相知的心。
      北平之夜,夜何其深。

      一个月之后。

      “……不过住上三四日的罢了,怎么这里有房子我都不知道?”魏子方打开车门,踏将出来,一面惊奇地说着一面绕到那一面替自家父亲打开车门。
      张奕欣也随后下了车。
      “你不知道的多了。”魏家辉头也不回。
      “怎么……沈叔叔不给咱提供住处?”
      “你当我像你一般厚颜,人自家的事儿都忙不过来,还招呼你吃住?”魏家辉对儿子皱了皱眉,又转身,“奕欣过来。”
      “大伯。”紧走几步站到长辈面前。
      “上次你回北平来,可曾到张家看了一看?”缓着声音问。
      “未曾。”张奕欣答得倒是迅速。
      魏家辉便没再说什么,“……先进去吧。”
      魏子方指挥下人搬了些带来的箱子进去,张奕欣则跟着魏家辉上前,进入了这一座小院。

      院子不大,但若仅作为一个城中暂时的专属私人的歇脚处而言,这已足够奢侈。
      北平那一日下着雪,大约是没有风,雪粒失却依托便四处闲游,染就白蒙蒙一片天地。这无所依的懒散,却又恰似皇城重雕琢的小心翼翼。
      魏家辉带着两个年轻人此番来北平,是为着这北平城中一个老友的邀请,说是不日犬子成婚,送请柬之外还专门差人到家中来接,莫不开面子,况且也是原先从南京来的的老朋友,应允之后便在次日到达了。本来魏家辉还要把大儿子整来,结果他气炸了老爹的肺也愣是不见踪影,魏家辉这几日干脆就当没生过那个儿子。

      归置停当不过也就半刻的功夫,彼时这院子天井中央的薄薄积雪,已被扫了开去,早有下人泡好一壶热茶倒好了,就这氤氲的热气,放到魏老爷子手边的几案上。
      “父亲……”魏子方在一边叫了一声。
      魏家辉拿起茶杯,用茶水的热气熏着眼睛,微微偏了头表示听到。
      “我们要出去一会儿。”语音里却是有隐隐几分不情愿。
      魏家辉没说什么,腾出一只手来,手背向外摆了摆,表示应允。
      魏家辉闭目听着两个年轻人的脚步声离远了些,似是走到门口——
      “别去不该去的地方。”——这一刻的唠叨让他真正地看起来像个老头子。
      “知道。”魏子方答。似是撑伞的声音,却又听得一声“……你跑什么……”
      片刻。薄轻的雪粒落下时便是悄寂的,须细听才得其声,柔和敏锐。
      茶香如同温暖柔软的屏障,将这寒气缓慢地驱走。魏家辉睁开眼睛,那两个孩子早走远了。
      “总是一刻也留不住。”
      喀一声。轻轻地搁下了茶碗。
      叹息,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张奕欣站在院门口,伸出手去接下一片雪花。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冷,凉成一滴薄雾浓云,顺着深深浅浅的掌纹逶迤流落。
      “……知道。”在他后面一步的魏子方答着,似是在应着里面老爷子的话。
      张奕欣听得撑伞的声音,连忙两步就跳开去。
      “你跑什么?”魏子方有些烦躁,顺势也垂了伞,追出来。
      雪白星子立刻落了些许到二人的头顶。
      张奕欣头也不回,也不说什么,就这么径直往前走着。彼时两人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倒像是上海来的阔少爷。张奕欣走得极不正经,揣着裤包,换着脚左歪右扭地一跳一跳。
      魏子方在后面收了伞,无奈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见他走得远了,才只好快步跟上来。
      “你要去哪儿?”颇有些巴巴地问着。
      “……告诉过你三遍了。”张奕欣说,缓下脚步慢慢走着。
      “全北平你是不是总共就知道三个地方?”魏子方显然对来北平这件事不溢言表地反感。“一个你家,一个他家,一个戏院?……哦,也许还要再加一个妓院?”嘲讽地摇头苦笑,“你这就是有病不是?”
      张奕欣好笑地转过脸,“爷上哪儿消遣去也用得上你乱想一通缘由?”
      “……”魏子方苦恼地闭了闭眼,“爷你大爷。”咬牙,给了张奕欣脑袋上一掌——可那一下实在太轻,变得简直如同在亲昵地揉乱对方的头发。
      张奕欣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踏进那个地方的时候偏巧是正当热闹的将夜时分。人声鼎沸,而接近台下的地方更是几近人头攒动了。可那高处二层专为贵宾而设的雅座却也因价位炒得太高而看客寥寥无几——且不说那几个位子中随意一二就能赶上底下全场爆满的价钱。戏园子的生意近日是越发兴隆了。
      魏子方和张奕欣被引着往楼上去了。自然是魏子方眉头都不皱就掏的钱。
      “……我本想着——”
      “你本想着下去挤挤也成的?”魏子方坐下来随口说,“倒茶!”不耐烦地对旁边站着侍候的帮工说。
      “正是。”张奕欣说。
      魏子方抬眼,张口欲说什么,却又止住,只转过脸去望着底下兀自还空待角儿上来的台子,“《长坂坡》。其实真该叫上老爷子来听的。”语气随意。
      片刻。
      二人之间的沉寂使得下边的喧闹潮水一样地漫涌上来。
      “是啊。”张奕欣唯淡淡应。

      刷地打亮了灯光。听一声京胡亮堂堂的调子扶摇而上。
      那种充满期冀的安静是一瞬间的事情,此刻唯能听到窸窣的衣物和呼吸声了。黑压压的众生翘首盼着台上假扮的一场场离合悲欢。
      “离了新野追兵紧……”
      高亢嘹亮的一个男声。无限的气概威严。

      片刻。
      “这扮赵子龙的可不就是邢老板么?”魏子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台上那人武生装束,青白两色的束腰将服和靴子。赵云那一柄亮银枪被舞得虎虎生风,身段利落英武让人徒生艳羡赞叹。
      张奕欣不说话。身子往前倾了倾。
      细细看武生妆过的眉眼,因隔了远不甚清晰,可那眸光照旧的犀利明亮。
      “我知道。”张奕欣喃喃。
      听着这语气,转头看了看张奕欣的样子——他专注着,却又略微皱着眉头。
      魏子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慢慢紧握成了拳。

      张奕欣放眼望去那些光芒的本是明亮的,
      可是却又迷茫空旷遥远,那戏服上密匝匝的金线闪着的耀眼的光,到达视野却也模糊,操琴手所奏的调子到达耳际也成了背景音。
      “堪叹万般皆有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
      “夜静更深天寒冷,点点珠泪湿衣襟。
      “我儿怀中睡不稳,令人坐卧不安宁。”
      哀苦而担忧的女声,两个夫人坐在台上,左顾右盼,刘备在旁唉声叹气。
      ……
      “我想走了。”张奕欣忽地转过脸来对魏子方说。
      像一直在等这句话,“行。”魏子方立刻站起身来。
      “……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天已明。”却听台下的声音又变得清亮熟悉,“天已大亮,这般时候,回见主公便了!”
      这番独白,似是有长长的回音,令人着迷的韵脚停顿。铿锵锣鼓又随着脚步鼓点敲击起。
      台下赵子龙带一队人马直奔主公而去。
      张奕欣站起来的动作滞了一下。
      终于还是最后探头再看了一眼。
      ——见台上那人一个转身停好步伐,仰头似是也正望过来。

      如细细密密的沙自天空缓缓而下,覆了台上人一身,也覆了台下人一身。
      空余一个懵懵懂懂尘沙四起的浮世,让人视野朦胧,不辨黑白是非西东。

      “走了走了。”魏子方催促。
      ——台上那双赵云的凛冽英雄之下的眼睛,竟也有着潜藏的温和在深远处被记忆珍藏。
      张奕欣忽地转过了头:“……我就来,你催什么催。”有些不耐烦。

      次日便是沈家的婚礼。
      对方说是说的小儿子成婚不足挂齿,真真到了地才明白那铺张隆重的场面是不言而喻的气派。
      而张奕欣随着魏家辉走得远远的,看到那宅邸的一刻,便有些发怔。
      “你果真是未曾回来过的。”魏家辉似是淡淡叹了一句。
      “……”张奕欣抿了抿唇,实在看不惯那熟悉之极的阴冷门楣如此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伯,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曾同你说过的,怕是忘了。”魏家辉远远眯眼看熙攘来往的,满脸喜色的众人,“张家早举家搬到山东去了,在那边听说是有生意。所以这处,是做了沈家新人的宅第。”
      张奕欣微皱了眉头。
      往昔张家那冰冷可怖得一如坟墓的巨大华宅,此刻熟悉又陌生地与他安静地对峙着。而一场事不关己的世俗婚礼,正妄图把岁月里结下的许多死结一笔勾销。
      “沈家将这里买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魏家辉补充着。

      时隔多年再次迈进那座宅子的时候并没有预想中的不适。该干什么干什么,与魏子方一起,跟随着魏家辉一起同熟人长辈打着招呼行着礼。魏家辉将带来的礼物安置完,把礼金交付完,那沈家的老爷一路笑呵呵地同他说着什么,便引了他们几人到席间坐下。
      张奕欣之后才觉出此地旧日的踪迹是如此庞杂隐忍,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散发。落座之后听见西皮调子拉得顺溜,抬头,便又瞧见那砌得仿若多年之前一样的戏台子,竟使得他慢慢别开眼去。
      大概是在那里陪着魏家辉坐了有小半个时辰。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是一个娇俏的小女子,唱着什么温柔婉转的词句,身段翩跹。魏子方毕竟是军人还能同父亲的朋友偶尔搭上话,而张奕欣坐在那里就显得百无聊赖。
      他空坐在这个最初拥有记忆便知道自己必须铭记的地方,唯觉出周遭的孤独陌生竟是同幼年如出一辙的。淡淡地扯起嘴角,抬头又眯眼望向那戏台,一曲毕,小女子得到许多掌声。可那掌声却像是总也不停息的,女子谢过幕退到台后,掌声不减却反而更加热烈了。那空无一人的台子瞬时像是吸引了所有在场诸人的目光。
      “……听说下面这个角儿,到底是沈家花了些钱特特请来的。”有人这样说。
      张奕欣偏了偏头。
      而后和着不紧不慢的节拍与四平调子,华美的一袭戏服袅袅地出场。竟是比起刚才那小女子还要妩媚许多的身段面庞,一颦一笑间看得人目光一瞬不转——
      张奕欣皱了眉。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柔润的嗓音直直地敲到人心底。
      已有人起身抚掌而笑:“好!”
      张奕欣猛地站了起来。整理了西装的领口和衣角,转身。
      “大伯,我先出去一会儿。”迅速地说,不由分地转身,侧身过席间的桌子椅子,就这么样走了出去。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声音软软糯糯,总是合许多人口味的,却也是少了些后势,已显出虚浮来。不过这里的,多半是来看人看脸看身段的,都是些高官豪富,要寻的也就是这么些个美貌之人罢了。
      ——又是花永年。
      姓花的这个瘟神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张奕欣离席愈远,却愈觉得那声音似胶着在耳鼓上,挥之不去。他本就不想看见这个人,何况是在这旧日的张宅。这一场宴会本身自己可有可无,便是早早离去了,大伯也该不会怪罪的。
      张奕欣这样想着,闭了闭眼睛,由着脚把自己带向了大门口——这总是在梦中都不会摸错的地儿。雪是早就停了,某一片高远的云裹挟着厚重的雪花深藏了太阳,捂不住的隐晦的光刺得天空铅云一片苍白,明晃晃地在头顶挂着。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忙乱的人,在大红的囍字下边忙乎着他们自家的欢喜。
      不远处就是最外头的大门,那儿总因了宴会的开始而显得有些冷清了。张奕欣揣着裤包缓缓走近,炮仗皮落了一地的湿红,自台阶而下蔓延一股喜气洋洋的炮仗味道,赶也赶不走,恰如那站在此地还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贵妃醉酒》。
      低着头走路,回廊曲折。
      “……今儿我们这办喜事,您进来喝两杯吧。”——忽听不远处一个热情的声音说。
      “不了,我在这里就好。”被问话的那人却只谦和有礼地拒绝。
      张奕欣一下子抬头,想收住脚步却已来不及。堪堪撞上两道目光。
      “那您先请坐,我去倒茶。”管事的似是认识对方的。
      这么说着声音就远了。
      而后张奕欣有些拘谨地把手从包里拿出来,望见那边的那人,也正望向自己。帽檐遮了他一半的目光,唯瞧见半张轮廓分明的脸,线条是自己从未察觉的温和成熟。一柄伞立在他的椅子边,正应了这雨雪将落未落的天。
      张奕欣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的惊诧。
      半晌。
      这里需要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但一定不是张奕欣。
      “……昨日看见你,本以为看错了。”那边却低着声音缓缓道出一句,语音平平声线温和。邢颐松将帽子摘下。
      “你就是看错了。”张奕欣生硬地说。
      张奕欣看到那人似是极无奈地低头笑了一下。
      沉默。茶已被手脚麻利的下人倒了过来,滚烫的一壶一杯,在桌上搁着。
      远远的唱词咿呀。飘过来一两声“……长空雁,雁儿飞……”
      “邢老板可是在等什么人?”张奕欣就站在那里,不愿意走近。他发觉他再次跟他说话的时候,居然变得小心翼翼。
      邢颐松抬眼看他,“是。”
      “怎么不进去?”
      “你怎么不进去?”邢颐松只简单地反问。
      几月前曾甚嚣尘上过的反诘消隐无踪。甚至带了浅淡的温和。
      张奕欣有条不紊地说:“我从没看顺眼过邢老板现下正等着的那位。难不成您也是?”
      “……我只是不喜欢这块地方。”邢颐松说,也不去反驳他的话。
      ——他想说一句我也是,终是强自忍了。张奕欣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再次对话,会如此和平,冷漠的和平。
      “那位后来没怎么着吧。”指了指里头声音飘出来的地方。
      邢颐松为他这语气皱了皱眉,“他还好。”——心里想的却是那一日无端错怪了面前这人。
      两个人真真如同疲惫的未老先衰者,三两句话便接不下去。一如隐忍温吞不晴不雨的气候,让人躁烦难受。
      “思尧呢?”——这是真正一直放心不下的事。
      “何不自己去看看?”邢颐松说。
      又冷场。
      潮湿的寂寞和澎湃的心事,到了嘴边总是像义无反顾地来那般义无反顾地退。
      张奕欣还站着。
      邢颐松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片刻。终于开口——
      “你能不能……过来坐下。”话音由于艰难而有些哑了,邢颐松抬头这样说。
      彼时张奕欣站在旧日张家的大门几步之内,脚步从未这样踌躇,“如果你理解的话,我只是生怕我们没两句话又吵起来。”干巴巴地同时也尖锐地指出。
      “……只是觉得你累,张奕欣。”邢颐松无奈地叹气,转过头望着大门外的铺了一地炮仗皮的街道。
      张奕欣被他叫自己名字的神情震了一下,然后突然扯起一个苦笑:“我为了你妹子被打得人鬼不分的时候你都没觉得我累。”
      邢颐松愣住,不得不说他竟觉得这个时候浑身是刺的张奕欣熟悉亲切得万分莫测,“那日你走了,还不及问你的伤势如何。”
      “……那当口我宁愿你赶快去问花永年的伤势。”迅速回嘴。
      邢颐松给噎得开不了口。
      有些事情一直在心里想着念着翻过来覆过去地抚着,却总也不及说出。
      沉寂里隐隐听得到花永年在期期艾艾地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那一晚你在医院的时间里,外头被断送了两段大好青春,你一定后悔愧疚,牵连得我也一直后悔愧疚。”张奕欣木然说着。“你那晚若不在那儿——”
      “我若不在那儿你就死了。”邢颐松随意地说,微蹙了眉,有些不耐烦,“你有多老?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气是这样的,目光却一直望着他,不曾转开一瞬。
      片刻。
      张奕欣走过来。
      “……我真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是你重要的。”他站定在邢颐松的面前,微弯了腰,皱眉探究苛刻地看着他——用任何人也猜不透的目光,像拷问者和乞讨者的姿态同时出现。
      邢颐松坐着,拿起桌上那杯茶握到手里,杯沿都是滚烫的,但他却未曾松手。
      “哪来你那许多猜忌。”邢颐松的声音低了些,无奈极的样子,“我只想听你告诉我一句,你已全好了。”

      他不过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过问他的家庭。
      甚至都不过问昨夜戏台上下匆匆一瞥。
      岁月里面的陈年旧事,隔着朦胧一层屏障,张牙舞爪。它们好像总在不该忘的时候被忘记,不该记的时候被记起。
      而那一双眼睛,像要不断把人淹没。从童年的把戏变为成年的蛊惑,死也逃不开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奕欣。”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不远处。
      魏子方站在那里,总像是已站了许久了。

      ======================================================================

      张奕欣转身,“我待不住。”直言不讳,“已与大伯说过了。”
      魏子方看他一眼,见没了下文,就只好点头,转头向邢颐松:“邢老板。”打过招呼。
      邢颐松早想起这是当日送花永年回来的年轻军官——毕竟相隔不过数日,“您好。”淡淡点头,也不多话。
      “待会儿我会回来找你们,我出去转转。”说着,张奕欣已走出几步去,朝后挥了挥手,揣着裤包就走下阶梯。
      魏子方想喊他,可那人走得极快,又碍着邢颐松在这里,只得转过来,“邢老板……不进去看看?您师弟在里头呐。”倒全无恶意,只由衷友好地客气。
      “不了。”摆摆手,望着张奕欣去的方向,又不容人究其原因接着说:“魏先生,里面可演得差不多了?”
      乍听得他称呼自己,有些吃惊,“……出来的时候,听花老板应客人的要求又唱了一段,似乎还早——要不您真进去看看?”有点过意不去邢颐松一直在外头坐着。
      “多谢了。既是如此,我待会儿又过来接他。”站起身,“魏先生也请回席吧。”

      除却北京城里的几处王府,这里也足够气派了。邢颐松拎着伞回头望,依稀传来歌舞升平。好多年前一个小小的少年在这里被自己攥紧了手腕,愤怒而张口欲辩的神态,在不多时之后,转变为微漠的悲哀。

      “你什么事儿那么高兴?”张奕欣奇怪地看着镜前那个浅笑盈盈的妙龄女子。
      “那你又什么事儿那么不高兴?”转过脸来,是精致地盘过发的邢思尧,扬起一双黛色秀眉,顾盼生姿。
      张奕欣把玩着茶杯盖子,有些沮丧,“我有吗。”——他似乎也只有在邢思尧面前才如此轻松。
      “哥经常来看我。”邢思尧却敛了笑容说,“现下好些人都知道他有我这么个妹子,在这种地方。”——表情几乎就像是淡漠的。走到窗前,扶着窗棂,从这里能看到华春楼嚣张的门楣,和临街的路人。
      张奕欣没瞧他,“所以他现在也没怎么样啊……”自言自语。
      “什么?”
      “我说,你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把他的名声比自己的还紧,现在这样,他也没多丢人……”在桌上转着茶杯,闲极无聊也专心致志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让茶水溅出来。
      “你又见着他啦?”邢思尧转头问。
      “什么叫又。”茶杯停下来。
      “你一和哥遭逢,就奇奇怪怪。你们都是。”邢思尧淡淡地,漂亮的指甲轻轻地划过木质窗棂。
      “……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拿起茶喝了一口,“见面干什么,徒增尴尬。”
      “可还是想见,”邢思尧声音很清澈却带着微嘲,抬起手绕着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我们一样。”一直望着窗外。
      张奕欣无奈地沉默着。心说妹子我跟你还真不一样。
      ——可是一个妈生的,他们不一样谁一样。
      张奕欣觉得有点讽刺。这更像一种为宿命而妥协的相依为命——所以他二人的关系很微妙。
      “我现在都不接客了,哥几乎是直接给孙妈妈送钱,才保证这一点——虽然陪酒唱曲还是同以前一样,不过好多了。”她静静地说,“哥还说,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找着谁了?”随口问。
      那边忽然不再说话。
      张奕欣抬头,“哦,你大半天就高兴这个?”表情很无聊,带着一点鄙视。
      “哎,咱哥来了。”邢思尧的神色忽然有些像雀跃的稚童,胭脂、口红和旗袍都掩不住的孩子气。
      “谁……谁哥?”像被噎了一下,也赶紧走过来看。
      ——楼下不远,邢颐松刚刚踏进华春楼的门槛。
      邢思尧奇怪而无奈地看了张奕欣一眼,“我——哥——”加重语气。
      “哦。”干巴巴地说,悻悻走回去,“要不我先走了?”
      “我这儿没后门,您正门请。”抑扬顿挫,指了指前面,脸庞高傲而带着一点世故。
      张奕欣狐疑地望着她,“这地方……没后门打死我都不信。”却还是被邢思尧的表情激得只好坐下来。
      邢思尧也优雅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张奕欣,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燕君姑娘,邢老板来了。”有人推门进来通报。
      “嗯。”面带笑容应着,望着张奕欣。
      “……有病。”张奕欣只得咕哝她一句。
      邢思尧根本管他不着。

      邢颐松走进来。抬头看到张奕欣。
      “……你在?”——果然第一句话就是。
      张奕欣想回一句“怎么你不乐意”,却张不开嘴。
      “他也刚来。”邢思尧笑盈盈,“哥……怎么今天有空?”
      “我也猜你在这儿。”邢颐松这么说着,明显是对着张奕欣,张奕欣只好转头望向他,却见邢颐松已经转向他亲爱的妹妹那边——“一户姓沈的人家办喜事,阿年给请去了,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先过来看看你。”
      “……他也这么跟我说。”邢思尧指了指那边的张奕欣,“这京城真小。”字正腔圆地意有所指。
      张奕欣是真想不明白邢思尧干嘛老挖苦自己。
      张奕欣站起身,“思尧,我先——”
      “对呀,‘见面徒增尴尬’罢了,要走就走吧。”邢思尧扬声打断他。
      张奕欣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想着这小女孩儿还真想跟自己玩?敛了神色——“走什么呀?谁尴尬?你吗?”——施施然坐下。
      邢颐松望着两边两个小的,不禁失笑:“在说什么呀你们……”
      邢思尧笑看张奕欣一眼,秋波流转,抿唇摇头,自有一分烂漫姿色。
      张奕欣给她看得别开了头,“……我就不明白了,姑奶奶,你怎么对你两个亲哥都要抛媚眼呢?”
      邢思尧并拢手指,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说:“我那是瞪你。而我哥,则是因为他魅力无限。”
      邢颐松不置可否,笑了,却又淡了唇角的弧度,看向那边。
      张奕欣感觉到那目光,待转过头来。邢颐松的目光又移了开去。
      邢思尧清了清嗓子,“我说——”
      “思尧,那天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是谁家的公子?”邢颐松打断他。
      邢思尧愣住,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张奕欣瞪了瞪眼,立刻转头去看她。
      “……他没告诉我。”邢思尧说得平常,可眼中竟莫名多了一分女儿家的紧张。
      “你真要嫁了?”张奕欣吃惊不小。
      “只要还嫁得出去。”邢思尧冷冷给他一句。
      “可你才——”
      “她年纪是小,可与其待在这里,不如嫁了。”邢颐松说。
      “她还不满十八!你要把她嫁给那些老不死的?”张奕欣皱眉就极其想不通地望回去。
      ——今天气氛本就诡异,他望回去才发现不对。
      “是找个好人家。”邢颐松耐心地说,明显的不愿意跟他吵架,“不是老不死。”
      张奕欣也不好让自己的气势一下子矮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说——“可是邢老板,您钱那么多,怎么不把您妹子给赎出来?”尽量不紧不慢。
      “我不让他赎,坚决不,”邢思尧立刻接口,“哥提过了,孙妈妈就漫天要价,要赎就让别人赎……哥挣钱也不容易,张奕欣你有点良心,你——”正色。
      “接着说我问的那个人。”邢颐松打断她。
      张奕欣苦笑了一下。
      “一开始孙妈妈还不让他来找我,后来拿出钱来,才……”邢思尧慢慢地说,“他不像那些公子哥儿,来不来先夸耀一番自己的家世。”心里开始忐忑,手帕柔柔地绞在手指之间,“可说要娶我的人多了,到了真心的没有几人。我想他是……普通人——”
      “笑话,普通人能出得起你的价?”张奕欣一针见血。
      邢思尧给噎住。
      “你让她说完。”邢颐松也无奈于这人的直接。
      张奕欣只好不甘心地闭嘴——显然还不习惯于听从那人的话。听他的话的日子,都过去十多年了。
      “丽鸢姐姐和我说,这人以前也是在花街柳巷缠绵徘徊,处处留情,他以前或许这样,可现在大不一样了……哥给孙妈妈出了一笔冤枉钱,不许人近我的身,那人就只跟我喝茶聊天,偶尔喝酒,或者听我唱歌,从不出格——”
      “……我知道的多了,他们骗你这种小姑娘,绰绰有余。”张奕欣无可奈何地摇头。
      “哪天让哥看看。”邢颐松却很认真地说。
      “你……”张奕欣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万一是骗子怎么办?”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邢思尧没好气。
      “我没跟你说话呀大小姐。”张奕欣几乎就要生气了。
      “是骗子就轰出去,总归要看看。”邢颐松皱了皱眉——他发现他跟张奕欣一个小的周旋就很疲惫了,这里有两个,简直要脑仁儿疼了。
      “他真的很尊重我。”邢思尧看上去快哭了。
      “表面功夫。”张奕欣眉毛都不抬,喝了一口茶。
      “张奕欣你——”
      “思尧,茶凉了,给我重新倒一杯来。”邢颐松把杯子搁到一边,“好吗?”又温和地加上一句。
      邢思尧气呼呼地站起来,“哼。”拿起邢颐松的杯子,又一把拽过张奕欣手里的,铁青着一张俏脸,走出门去。

      “我知道你为她好,可她的性子跟你差不多,得先顺着她,再慢慢讲道理。”邢颐松没有看张奕欣,有条不紊地说。
      ——什么叫跟我差不多。“她不听道理,也听不懂。”张奕欣坚持。
      “跟你一样。”邢颐松低低地说,声音很轻,像一句叹息。
      “什么?”张奕欣皱眉,果然没能听清。
      “……我说,她有时候是这样。”客气得过分。
      “她只听你的。”张奕欣没有茶杯可玩,就开始看自己的手,掌纹从掌心向外,蔓延到边际,两只手并在一起,某条深刻的线条接到一起,握紧了拳头,回归最初。
      “也许吧。”邢颐松说,眨了眨有些疲劳的眼睛,目光从张奕欣脸上移到窗外,“天色有些晚了,再待一会儿,该回沈家去看看了……你也一起吧。”声线平平,却因为在这安静之中,让人感觉温柔得过分。
      ——早就没办法针锋相对了。
      “行。”张奕欣只有答。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却见一个中年的妇人走了进来,满脸是笑:“邢老板,张先生,这是燕君姑娘要我端来的茶。她有个客人要招待,说是让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儿,她不多时就过来——”
      邢颐松沉吟了一下。
      张奕欣皱起了眉。
      他们还是不能够习惯。看着如此年轻美丽的一个女孩儿,做这样的工作,即便已经最大限度的降低了让她受到的伤害,可依然意难平。何况是亲妹妹。
      张奕欣皱着眉要站起身:“不行——”
      “我们还是先走吧,不等了,多谢您的茶。”邢颐松拍了拍张奕欣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对那妇人说。
      那女的倒是不客气,端了茶就转身。
      “什么意思。”张奕欣呼出一口气。
      “……所以你现在知道,让她赶快嫁个好人家,是件多么重要的事。”邢颐松苦笑着叹气。
      两人下楼。一路都在看邢思尧的所在,可是她早不知道去向何方,一直没有看到。
      即将走出门了。
      张奕欣忽地开口:“邢老板,她不肯让你赎,你就不会去赎吗?……对,我是没钱,可是您就——”
      “我早就在筹钱了,你不知道数目,”邢颐松的声音竟有些不够稳当,又像这天上浅灰色的欲雪的浓郁的铅云。“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样。而且她又执意这么做。”
      “邢——”
      “别叫我邢老板了,”邢颐松终于转过身来,望着张奕欣的眼睛——
      很安静。尽管华春楼所在的这一条街上,由于夜晚的接近而开始人潮鼎沸。
      “……听你叫了这么些天,不爱听,不好受。”他很平静很认真地说。
      张奕欣抿了抿唇。他只会比邢颐松更平静。只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邢颐松看着他的样子,明白有些事还是那个样子,一切徒劳,“……罢了。”转过身,继续走。
      沉默片刻。
      “……你知道你今天很奇怪吗?”张奕欣在后边说,有一点点不可避免的阴阳怪气。
      邢颐松慢下来,等着张奕欣走上前来,两人并肩而行——没谁看出来他们对这感到不习惯。“这很无聊,揪着一段它自己都不想再留在你心里的陈年旧事不放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他终于说。
      “我热衷于跟自己过不去。”张奕欣说得轻快。
      “……你跟所有人都过不去。”邢颐松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柔和得不像在挖苦。
      浓郁的夜色如垂暮的老妇,灰败着脸颜缓缓降落。
      张奕欣说,“我曾想要生气和恨你——”
      “你应该这么做。”邢颐松明白这个陷入往事不可自拔的小神经病是不可救药了,只得苦笑着如是应付。
      “但我不能。”语调再次轻快。
      邢颐松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我接受了我的生命,正因如此,我不能回去改变任何过去发生的事。”
      邢颐松的神情在不易觉察地变得柔和,他不再看张奕欣,只望向长街尽头,声音平实温和:“……可你能改变现在的。”

      ——我接受了我的生命,以及附加其上的一切命运。一如我接受你。
      ——无论那多么艰难,那至少是我至今发现的我一直渴望的。

      两人远远就看到沈府开始出出进进一些人,大部分应当还留着,可是接下来的欢庆也就是他们自己亲朋好友的事了,花永年应当已经退场。
      走得还不够近的时候就看到两辆黑色的轿车开到了沈家的大门口,似乎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座驾。
      而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阿年!”邢颐松低低呼了一声。
      “什……哪儿呢?”张奕欣没注意那边,听邢颐松声音,才转过头来——
      眉清目秀,身段即便掩在长衫之下,依然瞧得出翩跹姿态。跟在那中年男人之后,就要坐进那张车子。
      “他这是干什么?”邢颐松紧皱了眉。
      张奕欣大抵是明白了。
      ——又见花永年在车外停了一下,旋即就被那个男人揽过,两人笑着,一同坐进了车子。
      邢颐松冲出去——
      还没有冲了两步张奕欣就一个箭步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拽住了他。
      “干什么?放手!”邢颐松转过头来对他吼——他的震怒让人心惊。
      “我不干什么。”张奕欣冷静地拽着他。
      “放手。”邢颐松声音低了下来。
      “……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放手。”张奕欣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看。那里的人似乎是在同沈家说着些什么客套辞别的话。
      “我不能再——”
      “这跟你没关系,”即便张奕欣说着也觉得难以置信——关于花永年,他实在看不透——“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
      “别跟我说他是你师弟,”张奕欣眼里隐隐闪动了一缕怒火,“你也瞧见了,这次他可不是被强绑上车的,他自个儿上去的。”
      “你能不能让我——”
      “你犯不着去惹上你师弟都知道拼命巴结的人,人那么多加上我也打不过啊。”张奕欣一口气说。
      “张奕欣,你能不能让我说一句整话。”邢颐松终于插了进来。
      张奕欣闭嘴。
      “放手。”
      张奕欣固执地不动——隐隐听见那边的笑语欢声,汽车似乎已经在发动。
      “放手,”邢颐松说着,一只手覆了上来,而后很容易就将张奕欣的手缓缓地拂了下去,“你抓得我很痛。”
      张奕欣看着他。手背上有对方掌心的温度,一瞬即逝。
      ——汽车已经开动,缓缓驶去。
      邢颐松的面容变得镇静,眼睛执拗地望着车子绝尘而去的地方。
      侧过头去也望了一眼,直到看不到车灯。连张奕欣都在心里暗自希望,花永年也许只是去跟那位显宦……聊聊。
      那边邢颐松转身,似是准备离去了。
      张奕欣无奈地跟上。
      “你跟来干什么?”邢颐松问。
      “……我怎么知道……”张奕欣有些懊恼。
      “回去,魏家人会担心的。”邢颐松耐心地说——可听那语气是不抱说服他的任何希望的。
      “你要上哪儿去?”
      “回家,等阿年。”邢颐松这样说——张奕欣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漠然的悲哀神色,带着无奈和疲惫,像老了很多。
      张奕欣很想很冒昧地说一句我陪你。
      可是张奕欣慢慢地走着,他说:“邢颐松,你会累死的。”
      “怎么讲?”苦笑得甚至有些发惨。
      “邢思尧,花永年,你对他们每个人都这样,可是他们都偏那样。……你命真不好。”无奈地挖苦着。
      “命该如此,你知道,我不巧曾遇上一个本与我素昧平生的孩子,他一直纠缠我直到现在——”邢颐松缓缓地说,“他比起邢思尧和花永年,更让我没辙。”说得他自己像个拖儿带女的倒霉蛋。
      张奕欣被他一句话说得只好闭嘴。
      片刻。
      张奕欣看着邢颐松去叫了一辆人力车。

      “你真不回去?”邢颐松问他。
      张奕欣本来打算上车来,听他问了这一句,停住了动作,“……看不惯我?”
      邢颐松皱紧了眉头,似乎头很痛,心里绞成一团乱麻——事关亲妹和师弟——更事关面前这个依然在妄图时时刻刻同自己剑拔弩张的张奕欣,于是只好加重语气说——
      “我是看不惯你,”邢颐松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可我一想到你会陪着我,竟然很高兴。……上来吧。”
      然后那个老是喜欢剑拔弩张的家伙听见这么贱的一句话,就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坐了上来。
      “你脑子里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邢颐松咕哝着。
      “……是不是掐痛你了?”张奕欣面色很平淡——明明是在关心。
      邢颐松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很迷茫地望过去,“什么?”
      “刚刚——”
      “武生净角,我练过那么多年,就你那点力气……张奕欣,你说我痛不痛?”邢颐松苦笑着不给他留面子。

      “……吴妈回老家去了,”用钥匙打开门以后,向身后的人解释着——拔出钥匙,“要春节过了才能回来。”
      张奕欣有些踌躇地跟在他身后进去。
      “他们一定非常担心。”邢颐松说,看张奕欣望过来,就解释:“——我说魏家人。”
      “我们后天才走。……明儿问起来,我就说我——”
      邢颐松非常认真地在听张奕欣的下文。
      “——逛窑子去了。”干巴巴地说。
      给噎了一下,一边摇着头一边走进去,打开了灯。“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来。”
      “……因为你该死的一副像随时会去跳护城河的样子。”——这么长一串废话不过是表示他觉得邢颐松整个人很沮丧。
      邢颐松走到电话旁边,“那是你吧。”拿起听筒,转了几下转盘,想要拨电话——可是又把听筒搁了回去。
      张奕欣看着他,没有反驳,眯了眯眼——他注意到邢颐松在叹气。
      “坐啊。”邢颐松转过头来。张奕欣别开目光。
      而后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打量着室内——“这里很熟悉。”好奇地摸了摸扶手。
      “……当然了,那天你在这里流了一地的血,”邢颐松说着,走过来把一杯水放在旁边,“差点死掉。”
      张奕欣立刻表示出了对这里极大的兴趣来,站起来,就到一边去观察那里收着的一两张照片。
      ——戏班刚刚开始办学的时候,照过一张相,彼时有些老旧的它正放在一个精致的框里。
      张奕欣轻轻地将它拿起来。
      “看见我没。”邢颐松这样问着,语调轻松得让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在这一瞬间,觉得他和张奕欣中间,似乎从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十多年前很单纯的两个少年,区别不过是年长和年少——似乎只是一种单纯的普通的旧时好友。
      ……
      可那些命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毕竟发生了,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不同……那不仅仅是普通的朋友,在这样的邂逅和最终的暂时“和平”之下,像是多了一种莫名的紧密联系与情感依赖。
      “……没有啊,人太小了,一个个的,我怎么觉得都长得一样。”张奕欣挑剔地眯起眼睛,凑近去看。
      目光定格在某个少年的轮廓上——是真的不甚清晰,可那个轮廓那么熟悉,以致多年后都忘却不能。
      ……想起此时还安安静静藏在魏家自己的书房里的一只风筝。
      “这是花永年吗?”望着照片上的另一处,岔开自己的思路。
      “坐在师傅旁边的就是。”邢颐松走了过来。
      张奕欣将照片放了回去,“如果他今晚上不回来,怎么办。”——他诚然是讨厌那个人的,可是他也不会因为厌恶而乐于看到他受到伤害。张奕欣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不懂表达自己的善意的,唧唧歪歪的愤世嫉俗者。
      “……我不敢想他这么做的原因。我更不愿设想这种结果。”邢颐松已经坐下,就在张奕欣的旁边,“这么多年我早当他是亲弟弟。”
      张奕欣听着,觉得思想滞了一下。
      “你的亲弟弟很讨厌我,”张奕欣说,“……而我却正坐在这里和你一起为他担心。”
      邢颐松望他一眼,“很多年前我有过人生第一次彻夜的焦灼,自此之后似乎那种感觉一生都挥之不去,一直到现在。”
      张奕欣没明白过来,“希望这次不是‘彻夜’,否则您那亲弟弟可真算是没救到骨头里了。”
      “天安门以西,长街一直连着一条一条的胡同——我不敢说我踏遍了北平的每个角落,但是那个晚上是我在这个城里走得最远的一次,十五岁。”邢颐松说。
      像是对某段回忆的心痛使他蹙起了眉,“所以——?”张奕欣记起了。
      “所以,当初一心一意想着的,变成我不能接受的样子之后,我也跟着变了——直到刚刚才变回来,好像。”邢颐松揉了揉脸,夜在不断地深沉中。
      张奕欣沉默了。他不知道除了沉默他还该怎样。他坐在邢颐松的旁边,他们之间是几个时辰前从未设想过的和平。
      “我师傅说,戏台上没有凡尘苦恼,不染纤尘,心里也就清明;可俗世总在不断地污却戏台的清明,使得唱戏的人心思乱了,心魔日盛,戏味自然就淡了,最终就人走茶凉。”邢颐松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如同戏台上吟诵戏文。
      张奕欣抬起眼,“……你这么担心他?”
      “怕真给师傅说中了,他就毁了。”邢颐松说。
      “……你别跟着毁了就成。”张奕欣低声说,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站起身来。
      “去哪里?”
      “打电话……否则魏子方也会幼稚得比你十五岁时候还不如。”张奕欣有些不耐烦。
      ……
      ……
      张奕欣敷衍完那个电话之后,转过身来,“你们家这——”
      可是看见那身后的人,已经合上眼睛,似是极疲倦地睡着。
      皱了皱眉。心想着现在也不晚啊。
      ——拿起他搁在一旁的大衣,给他盖上。
      可是才盖上人就醒了,“哎我怎么……”有点懊恼。
      “你不睡,准备枯坐一晚上?”张奕欣言语里带着一点火气。
      “……我是想着万一他回来。”邢颐松直起身来,用掌根按了按额头。
      张奕欣真的要生气了,“你关心太过,别人未必领情。”
      邢颐松却忽然苦笑。
      ——彼时他很想对张奕欣说,这话说给你自己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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