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知许》六月烟火

1、第 1 章

　　三月初，S市的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空气冰凉而潮湿。

　　顾宅，大片的海棠枝桠已经冒出花苞，又一个春天已经降临。

　　长长的青石阶连接着一座小院和石油路面，那个女孩子一身黑色长裙，长发如缎，漆黑的眼睛彷如最深浓的夜色，她跪在冰凉的石阶上，一双白皙的小手垂在弯曲的腿弯处，单瘦的双肩微微发颤。

　　她的身后，立着一个行李箱。

　　时间仿佛只要秒针在转动，她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很久之后，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她惊喜地抬起头，然而，下一刻，又黯淡了些许。

　　轮椅在她的面前停下来，老人头发发白，容颜苍老，一双染满岁月的眼睛，厚重而哀伤。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让他老了很多岁，满身都是岁月刻下的印痕。

　　“爷爷，”女孩子轻声呼喊老人，白皙的脸透明得不见一丝润色，她望着老人，一字一句，坚定不移，“我不离开。“

　　“你是林家人，”老人痛心不已，这个给他们带来无数欢声笑语的女孩子，他们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送她离开的地步，“牙牙，离开吧，林家的人来接你了。”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停下来，然后，一对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远远地，中年男人对轮椅上的老人深深弯腰敬礼，老人没有回应。

　　“不，爷爷，别送我走，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想回去……”女孩子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眼泪成串而下，眸里全是要被强硬送走的惊恐，“爷爷，哥哥，让我见一见哥……”

　　“送你走，一直都是你哥哥的意思，牙牙，他不想见你。”老人打断女孩儿的话。

　　“好，”女孩子仰着头，抹掉自己眼角的泪，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里，只剩下一抹孤勇，她倔强地说：“那我就在这里跪到他愿意见我了为止。”

　　“你见不到他。”

　　“我会见到哥哥的。”哥哥一直都是最疼她的，他不可能会忍心让她一直跪着，她一定会见到他的。

　　“你哥哥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女孩仰头望着老人。

　　老人满是沧桑的手摸着女孩儿的发顶，千万个不忍心，却还是告诉她：“你应该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女孩子一瞬间，凝固。

　　“走吧，孩子，你不属于这里。”

　　-

　　四年后。

　　又一个初春，今年的初春，空气似乎要比往年的同时期炙热许多，阳光洒下来，地面上一片亮堂之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B大。

　　作为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B大从来人才济济，全国各地每年想通过高考跻身B大的人几乎争得头破血流，从B大出身的学子，几乎一身光环。

　　没有人会拒绝光环，但是，有一个人除外。

　　林越西，国际金融系的大二学生，以全班最后一名的成绩堪堪挤入B大，是B大数一数二不上进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踩在及格线上通过，教授曾数次找她谈话，无果，最后叹息放弃。

　　长长的林荫道，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成斑驳的光圈。

　　一个女孩子懒懒地半躺在木质凉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封面上《风华雪月》几个红闪闪的大字引得过往的无数学生和老师侧目。

　　B大的学生，每天忙着写论文，忙着钻图书馆，忙着进实验室，忙着考研考博，谁有那个外星时间看这种书？

　　已经是晚课时间，女孩子已经在凉椅上躺了快一个小时，暮霭已近，四周的光线都逐渐暗下来，透着些许朦胧之意。

　　远处，一名男子四处张望，目光终于落在她的身上，匆匆向她跑来。

　　“林越西，我终于找到你了！”男子气喘地厉害，站在凉椅旁边，弯着腰，大口地呼吸着，喘着气说：“林越西，我喜欢你。”

　　凉椅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男子伸手拿掉她脸上的书，那是一张异常白净的脸，脂粉未施，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宛如蒲扇，额前的刘海微微散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远山一样的眉，男子被眼下女孩子的容颜震住。

　　他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女孩子在他的注视下的眉目微拧，轻声呢喃了一句什么，便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深渊一样的眼睛，看不见光明，只剩下黑暗。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秒又收回来，缓缓坐起来，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她伸出手，淡淡说：“把书还我，谢谢。”

　　他看了眼《风花雪月》，耸肩，把书递到她的手上，开口道：“林越西……”

　　“我想我们并不认识，”轻轻笑着，她打断他的话，“至少，我不认识你，你打扰了我睡觉，希望你下次看见我的时候，绕道走，谢谢！”

　　她起身离开。

　　男子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我叫季洛阳，我看上你了，我要追你。”

　　林越西唇角的笑消失殆尽，脑海里迅速搜索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信息，季洛阳，计算机系大三生，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曾经在计算机程序设计大赛上领导一个组荣获金奖，学校里有名的花花公子，换女友如换衣服。

　　嘲讽回到唇角，她冷声说：“我看不上你。”

　　季洛阳一脸菜色，得到这样的回答显然太出乎他的意料，没人告诉他，她竟然这么难搞，他试图劝服：“感情可以培养，我们可以试试。”

　　她的笑容讥诮且生硬，“丑小鸭之所以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天鹅，癞蛤蟆就永远变不成天鹅。”

　　“你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喂，林越西！”她已转身走掉。

　　当季洛阳意识到林越西口中的癞蛤蟆是指他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林越西……”季洛阳双手插进裤袋，帅气一笑，“有趣。”

　　林越西猫着腰钻进教室，坐在角落的陈佳慧使劲儿向她使眼色，催促她快点，教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林越西偷偷瞄了一眼，加快了脚步，终于一屁股坐在陈佳慧旁边。

　　“你干什么去了？又迟到。”陈佳慧在她耳边小声问，“你真该感谢这教授是个高度近视的主，否则你又要挨训！”

　　林越西送旁边喋喋不休的人感激的一笑，“在路上遇到一神经病，所以迟到了。”

　　“林越西！”教授雄浑有力的声音传来，陈佳慧被吓了一跳，林越西慢悠悠地站起来，声音轻如蚊声，“到。”

　　教授被她无所谓的表情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你说说，中国现行的金融机构体系是怎样的。”

　　“一行三会。”林越西脱口而出，她大概是觉得端端正正地站着很不舒服，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显得更为懒散，又慢吞吞地继续说道：“中国目前形成了以一行三会为主导、大中小型商业银行为主题、多种非银行金融机构为辅翼的金融机构体系。”

　　教授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又问：“那么什么是一行三会？”

　　“这个……”林越西有点为难样子，她为难地看着教授，抓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教授，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暂时还不知道。”

　　“林越西……”教授气得脸色发绿。

　　林越西揉揉耳朵，觉得自己今天遇到鬼了，诸事不顺。

　　走出教室，背后讨论她不务正业的声音此起彼伏，陈佳慧带着杀气的目光往后一横，声音才终于歇息了那么一点，陈佳慧说：“越西，文化节要到了。”

　　林越西将手中的书塞进包里，挽住她的手臂，笑说：“文化节又不关我什么事。”文化节是B大每年最重要的节日，这种以“秀”为主的纪念方式，几乎是B大所有女学生争奇斗艳的主战场。

　　她林越西只想默默地，默默地，过完一年又一年。

　　“听说，这次文化节有重要人物到场。”

　　“重要人物？”B大每年的文化节邀请明星助阵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强调有重要人物，那么，这个人，“谁？”

　　陈佳慧耸肩，“只是听说而已，我也不清楚。”

　　林越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文化节如期而至，体育场内，上万位置，座无虚席，整个体育馆人声鼎沸，由当红歌星开唱，拉开了这一场盛大的晚宴的序幕。

　　主持人走上舞台的正中央，一一介绍到场的领导和嘉宾，林越西坐在靠后的位置，前面几乎人头攒动，她根本看不清嘉宾席上坐了哪些人，只听到主持人难掩兴奋的声音介绍道：“……最后一位，也是本年度B大文化节最重量级的嘉宾，MK资本高级分析师叶左叶教授！”

　　MK资本……

　　林越西有一瞬间的愣怔，她刚从MK这两个字母上回过神来，叶教授的声音便在整个安静下来的体育场内传开，“能作为嘉宾参加B大的文化节，鄙人深感荣幸，我代表Leo及整个MK，祝贵校文化节圆满成功……”

　　林越西的心像是陡然间跳到嗓子眼，她期待着叶左教授能一直说下去，或许她就能多听到一点那个人的消息，可惜，没有，除了那一声Leo，什么都没有了。

　　心又深深地沉下去，跌进更深的地方，林越西迷茫地坐在座位上，直到旁边的陈佳慧用手臂推了推她，她才幡然清醒。

　　“越西，她出场了，”陈佳慧低声说。

　　林越西的目光再次落在舞台上，然后，她看到了那个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公主。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林妙雪。

　　灯光暗下，华丽的芭蕾舞曲四散飘扬，踮起脚尖，她旋转、跳跃、微笑，身姿妙曼，舞步轻盈，宛如蝶翼。

　　一支独舞，惊艳全场，引得无数目光痴缠不已。

　　她踏进林家的第三天，一场家宴，她尚未出面，便换来一句“忠告”：林家，只需要一位公主。

　　林越西微笑起来，只需要一位公主，自然不会是她。

　　“去年的文化节，林妙雪表演时便是一个人霸着整个舞台，今年也是，用心理学来解释，这样的人，内心都是傲慢且霸道的，”陈佳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林越西，又说道：“不过，她倒是个例外。”

　　林妙雪在B大的口碑好到令人发指，美貌不在话下，待人接物永远谦卑恭敬，知书达理，堪称会走动的国际礼仪书。

　　她是B大所有学生的楷模。

　　“可惜，眼高于顶，”陈佳慧继而补充道，突然咦一声，“怎么了？”

　　舞台上，林妙雪华丽的芭蕾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落幕，但是最后一刻，她却没有站稳，陡然跌倒在舞台上，台下一片抽气声。

　　本是完美到极致的一支舞，任谁都没有想到会在最后一刻出现这样的败笔，林妙雪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听说了没？林妙雪的脚前几天受伤了……”

　　耳边传来零零碎碎的不可思议的议论声，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林越西的笑意更深。

　　林妙雪跌在台上，额上出了汗，漂亮的脸柔弱到无以复加，她似乎想要努力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主持人匆忙跑上台，还未来得及伸手扶她，一个男子已经越过主持人弯腰将林妙雪拦腰抱起来。

　　台下再次传来一片唏嘘声。

　　“OH，是他，他竟然回国了！”

　　“秦峥……”

　　秦峥，24岁，B大传奇的人物，16岁考进B大，仅仅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本科学业，大学四年，拿到博士文凭，然后只身出国跑到德国一家投资银行给资本家打工，如今以总监的身份回到GD投行中国分部。

　　这简直就是一部一个天才的传奇奋斗史。

　　男子一身黑色暗纹西装，衬出修长挺拔的身材，耀眼的舞台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长长的暗影，映出温软的暗芒，他面容俊逸，抱着林妙雪走到麦克风前，向在座的观众解释：“很抱歉，今天刚刚归国，现在才来得及和大家问好，我是秦峥，小雪的脚前几天受了伤，我先带她去医治，祝大家晚会愉快。”

　　他刻意强调了“前几天”这三个字。然后，他抱着林妙雪离开闪耀的舞台，挺拔的身姿，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

　　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纷纷呼喊着那个名字，“秦峥，秦峥，秦峥……”

　　远远地，林越西看见，林妙雪含羞带怯的脸。

　　盛大的节日庆典告罄，学生们仍是回味无穷，流连忘返，林越西穿过拥挤的人群，费了半天的劲才行至嘉宾席。

　　叶左教授正在和校长笑谈，林越西站在一边，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叶左教授察觉到她的目光，和校长说了一句什么，走到她面前，态度温和地问：“同学找我有事？”

　　“我……”林越西刚出口的话被叶左教授的电话铃声打断，他说了一句抱歉，转身接电话。

　　“阿辰，”

　　“……”

　　“嗯，我在B大。“

　　“……”

　　“明天早上七点的飞机回S市。”

　　“……”

　　林越西轻轻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遥遥数千公里，你在我的千里之外，你微不可闻的声音透过冰冷的机器传进我的耳膜，像是千万只马蹄在我的心脏上呼啸奔腾而过，我……

　　林越西脸色苍白得丝毫不见血色，她好想更清晰地听听他的声音，她好想。

　　“你该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喧闹的人群，这句话仿佛从千里之外传过来，那么清晰，林越西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能，她没有资格，没有资格。

　　可是，她真的，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