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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0 ...

  •   永寿真人:“你为何要去?”
      方之烛:“闲来无聊,左右逃不掉,或许真人怕我跑掉?”
      永寿真人微笑:“这倒不是,老夫只是……”
      “师父,让他一起去吧。”卫泱主动提道,“徒儿会看着他。”

      和永寿真人师徒一道出门,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尤其如今他还算半个“俘虏”。
      但方之烛相当沉静,仿佛三个人要一起喝茶吃饭,哪里见到半点担忧?

      卫泱对他越来越好奇,一路上不断瞧他。
      一眼,两眼,三眼……
      方之烛明明知道,但就是不理会,淡定地走自己的路。
      过了一会儿,卫泱忍不住,凑过去,说:“你不害怕吗?”
      方之烛瞄他:“你除了这个,还会问别的么?”
      卫泱略微有些不满:“你又不想理我,问了也不会回答。”
      方之烛轻轻挑眉,递过去一个“你明白就好”的眼神。

      可卫泱并未就此罢休:“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去?”
      方之烛:“已经说过,闲来无聊。”
      卫泱:“没这么简单吧?”
      方之烛:“那有多复杂?”
      卫泱:“……反正你肯定有什么目的。”
      方之烛又摆出冷漠脸:“没必要告诉你。”
      “……”卫泱狠狠皱眉,“不说算了。”
      说完蹬蹬蹬跑去前头师父身边,留给方之烛一个愤怒的背影。

      ——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别扭”。
      想继续说话,却又对方之烛表现出的冷漠不满。
      矛盾,而有些许搞笑。
      或者说,其实很多人内心都有这样的一面,只是卫泱更为坦然,他不在意旁人眼光,只是随心所欲。

      思及此,方之烛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之上,随着前行步伐移动。
      方才一瞬,他确定了两件事:永寿真人即将利用卫泱达到一些目的;他最开始认识的卫泱并非完全虚假。
      与此同时,他也决定了两件事……

      “到了。”
      永寿真人的话打断方之烛的思绪,他抬起头,不出意料地捕捉到卫泱飞快收回的视线,不由在心底绽开一抹淡笑,跟在师徒二人身后走进树林。
      林子在永寿谷中,即便在冬日里也郁郁葱葱,行走期间还能闻见淡淡青草香。
      但里头的情形,就没那么美妙了。

      走啊走,成荫的绿树不断后退。
      走的越深,树丛愈发高密,投射入林的阳光随之变得浅淡,光线越来越弱。
      终于,永寿真人停了下来,此处树丛遮天蔽日,只靠悬在各处的几颗夜明珠照明。
      他朝徒弟招手,说:“为师之前同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卫泱:“徒儿明白。”
      永寿真人:“为师去办其他事,此处就交由你。”
      说着看了一眼方之烛,“徒儿,别忘了为师的叮嘱。”

      永寿真人离开后,卫泱走到方之烛身前,道:“你回避一下。”
      方之烛露出疑问的神情。
      “我马上要做的事,你大概不愿意看到。”卫泱神情严肃,“从这边往前走一段路有个山坡,阳光极佳,你过去那边,待我办完事,去找你。”
      方之烛眉头轻动,但没说什么,转身走上卫泱所指的石头小道。

      卫泱站在树下,目送方之烛不见,血色瞳孔一转,看向离他最近的一棵树。
      他说:“就从你开始吧。”
      那语气、神情,仿佛挂在树上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只牛羊。
      他身形清瘦,面容极为俊美,本该十分养眼,可此情此景之下,他冷漠的模样犹如地狱之鬼,专为索他的命而来。

      被选中的修士瞪大双眼,目光之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可他开不了口、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走到身前,抬手抚向他的额头。
      完了,修士绝望地闭上眼。

      等了一会儿,预想中的痛楚却并未袭来,耳畔也无其他动静。
      修士惊恐万分地想,男子一定在思考怎么能让他死地更痛苦。
      他无法说话,不敢开眼,只能死死咬住舌尖。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刮过一阵细风,修士哆嗦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一个没忍住,直接掀开眼皮。
      郁葱到阴沉的林子,婆娑摇晃的树影,熠熠生辉的夜明珠,以及同他一起吊挂在不同树上的修士。
      可那个顶着一双红色眸子的男子不见了。
      修士呆住,不是要杀他吗,怎么忽然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他有相似疑惑的,还有卫泱本人。
      原本正要按师父嘱咐办事,方之烛却忽然出现,二话不说朝他出手,他一时不察不及反应,被卫泱带离林子,落在了很远的山头之上——正是先前他们同师父谈话的地方。
      卫泱相当好奇,遂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想法吗?”

      方之烛双手环胸,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师父让你获取那些人的灵力?”
      卫泱微愣了一下。
      方之烛:“那些修士大多数只是刚有一些修为,灵力极弱,即便拿到手也无甚大用。”
      卫泱:“我只是按师父吩咐。”

      方之烛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那片林子中至少有百余位修士,年老年少男男女女,除去少数修为高深者,其他人的修为着实有限,可若被收走全部灵力,所有修士的身体都会大受影响。
      更为关键的是,永寿真人费尽心思安排这一切,牵扯如此多人,那么事情结束后,以绝后患的最好方式显然是弄死所有当事人,那些修士活下来的几率小之又小。
      这根本是一个疯狂而不计后果的人。

      想到这里,方之烛开口,问:“如今他吩咐你吸取旁人灵力,若下次让你杀掉他们,你也会照办,是不是?”
      卫泱:“难道不该吗?师父养育、教导我,我应该听师父的话。”
      方之烛:“他让你如此对我,你也会么?”
      卫泱又是一愣:“你跟旁人不同。”
      方之烛:“你师父很想我死。”
      卫泱摇头:“师父他只是……”
      “从前之事你皆不记得。”方之烛缓缓看向一侧,“你想过原因么?”

      “唔,果然被发现了。”永寿真人毫不避讳地从树后现身,“方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之烛:“可以。”

      永寿真人对一脸好奇的徒弟点了点头,领着方之烛走到一边。
      方之烛说:“他会偷听的。”
      永寿真人顺手捏了个咒,将徒弟隔绝在外,才道:“若不是你,他不会偷听,亦不会违拗我的心意。”
      方之烛:“真人想说什么?”
      “你在一日,我便不担心泱儿不听我的话,所以我本想留你一命。”永寿真人毫不避讳地袒露着自己滴打算,“只是方少爷似乎过于多管闲事了。”
      方之烛:“我并不想掺和你们师徒间的恩怨。”
      永寿真人笑道:“所以方少爷是行侠仗义,对那些修士心怀怜悯才会如此?”

      这个问题,方之烛其实也没有答案。
      他从不认为自己善良,怜悯同情这样的情绪也远远算不上,他只是觉得不该如此、不能如此,无论那些修士是什么人,永寿真人和卫泱都没有资格去拿走他们的修为灵力乃至决定他们的生死存亡。
      但永寿真人,一个显然十分满足于掌握他人命运的人,必然不在意这些。
      因此方之烛没顺着他的话解释,只是说了句:“有朝一日他想起来,你怎么……”

      永寿真人:“我既然有法子让他忘记一次,自然有法子让他永远想不起来。”
      方之烛无声一笑,真是毫不意外的答案,但:“动手之前,可否让我死个明白?”
      永寿真人倒也挺有耐心:“看在泱儿面子上,你问。”

      问题其实不少,方之烛选了几个最为关键的。
      第一个便是:“你同我父亲有仇?”
      永寿真人:“左右如今到这个地步,倒也没什么必要瞒你。
      他双手负后背过身,视线投向很远的天际,“当年我同你和泱儿差不多年纪,修为到了一个地步,只需再跨越一道关口,便能功成——如果不是你父亲的话。”

      方之烛缄默。
      作为儿子,方之烛对方令有诸多不满,但有些东西,他是了解的。
      “我父亲不喜管别人闲事。”他淡然开口,“前辈的‘关口’,怕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永寿真人扭头:“当年你父亲也这样问我,我把他当朋友,如实告知,他并不认可,非但如此,还一力阻止我,我元气大伤,久未能愈。”
      他心下愤怒,却又碍于许多无法同方令撕破面子,甚至在方令成亲之时,还要端着笑脸送上祝福。
      愤懑和不甘如同逼仄角落开出的小花,随着时光的推移疯狂生长,逐渐塞满他的灵魂。
      这个时候,方令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前往祝贺,回程路上偶遇被丢在路旁的卫泱便捡了回去作伴。
      一时兴起的冲动之举,在他发现小孩的修行天赋和特殊体质,乍然变质。
      他仇恨方令的“背叛”,而上天派了一个修行天才给他。
      这是命数,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在助他一臂之力。

      “泱儿真的非常聪明。”永寿真人感慨道,“也一直很听我的话,若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方之烛:“你没有回答,修炼关口的问题。”
      永寿真人:“你也是聪明人,何须明知故问。”

      方之烛稍稍顿住,眼前闪过几个画面,一下子明白过来,眉头重重锁到一处。
      为了一己之私,要付出数十、数百位修士的修为甚至生命,如此丧心病狂的念头,在被方令制止、卫泱不愿受控之后,竟然一想就是二十多年,这是怎样的偏执?此人怕不是快要入魔了。
      他实在震惊,忍不住问:“吸取旁人修为,你能得到什么?”

      永寿真人:“吸取、融会贯通,再佐以修炼,便可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方之烛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永寿真人看了一会,眼神古怪:“年岁和生命都是天数,逆天而行不会有好下场。”
      “那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天命,我们作为修士,既能行普通人所不能行,自然也能长生。”永寿真人垂眸看着立于坡下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说着,“泱儿、你,还有我那师侄都是聪明孩子,可惜野心太小,白白浪费天分。”
      方之烛:“就是因为这个,你引出卫泱的心魔。”
      永寿真人:“心魔可遇而不可求,能成功也是意外之喜。”
      他说着想起什么,不由而然微笑起来,“从前,他因你而脱离我的控制;现在却也是因你,他完成了心魔,不得不说,你跟泱儿确实有缘。”
      “他的心魔会成功,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原因。”方之烛不为所动,“否则早在他找回记忆同卫泱决裂时心魔就该出现了。”

      永寿真人这下真的有丝惊讶起来:“那还会因为什么?”
      方之烛:“游前辈曾告诉我,他的心魔虽然一直在但凭他的本事足可压制,除非突遭变故,他的意志受到严重打击,若此时心魔想要占据他的思维,则容易很多。”
      他平铺直叙地总结道,“你选择这个时候,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你从前的目的,就是这个用意。”
      永寿真人叹气:“我那个师弟什么都好,就是话多。”
      方之烛:“你承认了?”
      永寿真人:“承认,那又如何?”
      近段时间,因为方之烛,卫泱的心魔本就蠢蠢欲动,骤然得知原来自小养大他的师父只把他当作棋子和杀人道具,沉重的打击挟雷霆之势而来,击打的卫泱溃不成军。
      一个人最为脆弱、崩溃之时,心魔便会油然而出,正式占据人的思绪。
      事实证明,他的确成功了,所以也没什么好否认。
      反正到如今的地步,谁也别想逃离他的手心。

      方之烛摇头:“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只有最后几句话,想同他说。”
      永寿真人摸着下巴:“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方之烛:“你不答应,我不会乖乖受死,你应该没那么大本事一下子杀了我。”

      不知永寿真人出于何种考虑,最终还是召来了徒弟,自己离开。
      卫泱十分高兴,问:“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方之烛:“也没有什么,但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卫泱:“你说嘛。”
      方之烛:“你师父让你做的事,你如果非做不可,能不能不要伤人性命?”
      卫泱微怔:“什么?”
      “你师父都告诉我了,原本不该我管,多余的我也说不出来。”方之烛瞥了眼不远处的树丛,“就当作我们曾经相识过,给我的一点面子吧。”
      这话听上去有些古怪,但卫泱也没深想,只说:“我明白了。”

      方之烛收回远望的视线看向他。
      卫泱也静静回望。
      寒风呼啸、林叶簌簌,都在这一刻的对望中消弭殆尽。
      他们只能看到彼此。

      卫泱忽然有种悲伤的感觉,下意识张了张嘴:“……”
      方之烛却在此时转身离开,动作飞快果断,只留下一个瘦削清凌的背影。
      卫泱不由自主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

      卫泱没有跟来,方之烛默默地想着,在最大的树后见到等候在那的永寿真人。
      他毫不畏惧:“可以了。”
      永寿真人微笑起来。

      砰。
      卫泱蓦然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头,那边空空荡荡,方之烛并不在那里。
      大概是幻觉。
      卫泱如此想着,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咚。
      这次的震颤更加明显,卫泱再次停下,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轻轻闭上眼睛。
      没有动静,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以一种沉重缓慢而又急促的奇特节奏,重重敲击着卫泱的灵魂。
      他从中感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安,很是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存在。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不知悲哀,也不懂快乐。
      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可不知喜怒、不懂感情,仿佛一个木偶,满是僵硬死板的阴沉,只有见到方之烛的时候,他才像是真正活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心中溢满团团迷雾,卫泱茫然地睁开眼。

      就在这时,后方山林中传来剧烈震动,伴随一股树叶的烧焦味。
      随即,一股强大灵力涌出,如波浪一般荡开。
      这是永寿真人的灵力。
      永寿谷中,有什么需要他师父祭出这样大修为灵力去应付的……

      几乎立刻,卫泱想起先前方之烛对他“当作我们曾经相识,给我一点面子”时死水一般的神情语气。
      那个模样,简直像在对他交待遗言。
      而他师父显然没想留着方之烛的命……

      卫泱顾不上深思,腾空而起,一跃窜向后方山头,却在林子边缘被结界弹了回来。
      他心脏狂跳,大喊:“方之烛!”
      没有人回答他。
      永寿真人的灵力还在扩散,按照这种程度,方之烛能活下来的机会……
      卫泱毫不犹豫抬手,朝结界拍过去。

      轰!
      结界豁出一个巨大口子,卫泱风驰电掣冲进去,果然看见方之烛躺在地上,他眼前一黑,蹲下身,低声道:“方之烛。”
      方之烛躺在那一动不动,心口没有丝毫起伏,如同死去。
      ——可能真的死了。

      卫泱脑袋一片空白。
      死……了吗?
      才相识一天,除了名字,他对这个人丝毫不了解。
      可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已经死去,他的心忽然被挖去一块,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难以分辨,究竟是因为这个人死了难过,还是因为他内心其实隐隐期待着从这个人身上去得到一些东西——一些除了这个人,没有别人能够给予他的东西。
      他分不清。
      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希望这个人死,他甚至想,如果方之烛能活,他什么都愿意做。

      为何会如此?
      他本不是如此感情澎湃的人,缘何对一个方之烛如此特殊?
      且师父分明说过不会杀方之烛,怎又突然反悔?
      方之烛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好像已经预知了自己的结局,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所以让他不要留那些修士一命?
      方之烛想着救那些修士,为什么不想着救自己?即便有难处,为什么不向他直言?
      是不是不够信任?还是根本就有别的理由?

      太多的疑问接踵而至,如同一把铁锤,接连不断地重击着卫泱的脑袋。
      他抬手,想要探一下方之烛的呼吸,到半途,又轻轻缩了回来。

      卫泱在那里蹲了许久,久到他已然忘了时间的流逝,方之烛也没有半点动静。
      这几乎是某个事实的暗示,可卫泱不敢伸手去确认。
      他怕这一伸手,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又不知过去多久,卫泱意识陷入模糊,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那个人说:“卫泱,方之烛死了。”
      卫泱想要反驳,可他说不出话。
      那个人又说:“你还记得方之烛吗?他曾经是你最爱的人。”
      卫泱愣住,心里反问:“真的?”
      “是真的。”那个声音仿佛能听到他内心的回答,“最初,你为了报复同他在一起,只是在相处的岁月中,你没能掌握住自己的心,你真的爱上了他。”
      卫泱听着,脑中隐约浮现一些画面。
      那个声音又道:“跟他相处越久,你用情越深,你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囿于情爱无法脱身,不能报仇,于是你告诉他,其实你从未爱过他。”
      卫泱纹丝不动,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
      “你说一切都是假的,你没有真正爱他,他信了,让你离开。”那个声音深深叹气,“那句话是说给他,也是你说给自己听的,你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方令,为了证实这一切,你决定立即去找方令。”

      为了事出有因,也为了报复起来更有快感,卫泱决定查清楚二十多年前的事。
      结果,他发现了一个跟师父所言截然不同的从前。
      “我尊敬、信任师父,从不觉得师父会欺骗于我,只以为我查错了。”卫泱喃喃自语,“其实我很清楚,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根本就松了一口气。”
      若方令不是他的仇人,他就不必报仇;不必报仇,就不必放弃方之烛。
      他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当即去找方之烛,不出意外被方之烛漠视。
      他不死心,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只得到一次更比一次冷酷的拒绝。
      在又一次的失望之后,他终于绝望,给方之烛注入失忆蛊。
      他本着“能在一起一日就好”的念头,再一次将事情导往最坏的方向。
      这之后的一切,已经无需再说。

      卫泱用力闭眼,片刻之后,豁然睁开,恰好看到方之烛坐起身,他微微一怔,问:“你是故意的?”
      方之烛端详着他幽黑深邃的双目,神情坦然:“你都想起来了。”
      卫泱:“是。”

      不仅想起来,还明白了很多事,包括那些过往以及这几日他师父让他做的事,也才明白为什么师父曾经很多次说“他活着,你才能活着”——心魔因方之烛而生,只要他还对方之烛有执念,就无法勘破心魔,师父正是利用这一点和他本人对卫泱的影响,彻底引出了他的心魔。
      再如何自欺欺人,卫泱此时此刻也必须接受“师父原本就是为了利用他”这个事实。
      但他还是说:“师父养我、教我,始终于我有恩。”

      方之烛也不意外:“你们师徒之事,无需问过旁人。”
      卫泱:“你不是旁人,我从来没有……”
      “这些话无需再说。”方之烛别开眼,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时辰到了。”
      二人周遭的结界已近乎透明,很快就要破裂,卫泱听到呼啸的风声、师父的怒吼,不由低头,意味不明地说:“你放心,我会结束这一切。”
      方之烛:“希望如此。”

      结界轰然破碎,永寿真人强压怒意站在很近的一边:“泱儿,你如何……”
      目光落在徒弟脸上,双眉一颤,勃然变色。
      他中了方之烛的计,被隔离在结界外不过短短片刻,徒弟的心魔居然不见了。
      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引出卫泱的心魔,眼看一切尘埃落定,竟然……

      “你不会成功的。”方之烛先开口说话,“他的心魔由我而生,自然也会由我而灭。”
      永寿真人半震惊半不解地看着他,问:“你用那样的结界,若他心魔不灭,你会死在里面。”
      方之烛:“那又如何?”
      “你……”和卫泱还真是像,“你疯了。”
      方之烛不搭理他,靠树站好。

      这时,卫泱说道:“师父。”
      永寿真人看他。
      “过去那些事,我不想分辨谁是谁非,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卫泱吞了吞嗓子,一字一顿地问,“这么多年,你都只把我当成报仇的工具,从来没有半点师徒之情么?”
      永寿真人皱眉:“这个重要吗?”
      卫泱郑重点头:“师父,您回答我。”
      永寿真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卫泱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师父多年养育之恩,徒儿不会忘记,可也无以为报了。”

      永寿真人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些许不对劲的意味,正要开口询问,卫泱忽然一个闪身逼近,他本能抬手,隔开徒弟探向他额头的手,难以置信道:“泱儿,你这是欺师灭祖。”
      卫泱面无表情:“就算是吧。”
      永寿真人:“就为了他?”
      卫泱:“并不全是。”
      永寿真人:“你从前很听我的话,若非……”
      “您从小教导我,人要为自己而活,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什么就去拿,我时刻谨记,未曾有一刻忘怀。”卫泱说,“这些年,您告诉我的,我全都相信;您让我做的,我也尽力而为,到现在,我也未曾对您有过分毫怨恨,可您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仇恨方家、仇恨方令。”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平静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假如不是阴差阳错得知真相,他迟早会向方令复仇,真到那个时候,不但他和方之烛之间再无可能,他也会一辈子背负这座大山,永远难以释怀。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良善之心,哪怕现在拥有这些,也不过是因为“方令是方之烛亲人”,但在遇到方之烛之前,他连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
      方之烛一直自称是个冷漠的人,可其实比许多面带微笑、口喊正义的人,要无私太多,何况他对在意之人的付出更是毫不保留。
      这样一个人,怎能不令人心折?
      卫泱很庆幸曾拥有过这个人,可想到往后再无机会,这种庆幸又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
      不过,都不重要了。

      卫泱说:“您是我师父,养育我、教导我,若不是您当年善心,我早已死在饥荒中,您的恩情我报答不了,您让我做的事亦不能拒绝。”
      如此急转直下的说辞让永寿真人和方之烛都愣了一下,方之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慢慢从树身上起立。
      “可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了。”卫泱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不愿意让自己为难,所以想了一个最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一切。”
      永寿真人似乎也发现了徒弟的异常,深深皱眉。
      卫泱转头,看向一直盯着这边的方之烛:“之烛,对不起。”
      方之烛:“你想做什么?”
      卫泱歪过脑袋,调皮地笑:“玩个游戏好不好?”
      方之烛:“……”
      卫泱:“今天过后,如果我还有命活着,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方之烛:“……别发疯。”
      “我就当你答应了。”卫泱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俨然一副奸计得逞的狐狸感,“那就——谢谢你,我爱你。”

      “爱”字出口,被骤然炸开的灵力裹挟着卷向半空。
      巨响在永寿谷中层层回荡,树木剧烈摇晃,受惊的动物四下逃窜,鸟儿盘旋飞升,山间一片混乱,仿若遭遇地震一般。
      颤动没有持续太久,谷中很快恢复平静,但裂缝永久留在了地面之上。

      这是游名赶到永寿谷时第一眼见到的画面,他震惊地环视四下,一时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认识的永寿谷。
      其实也没太大变化,但花草枯萎树木衰败,如同被野火焚烧,毁于一旦。
      医盛拨开一丛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花:“是被强大的灵力摧毁的。”
      游名睁大眼睛,如梦初醒一般朝里跑,边喊:“师兄!泱儿!”
      无人应答。
      游名继续往里走,一路走一路喊,可不但他师兄师侄不在,连素来随侍在永寿真人身旁的小孩也不知所踪。

      “师父。”医盛从身后赶来,“可否施法找一下?”
      游名:“永寿谷是我师兄修炼之处,被他的设置的结界所隔,我的灵力在此处施展不开。”
      医盛一愣:“我方才试了……”
      他指向身旁位置,游名顺着徒弟手指方位看过去,只见一片灰败中缀着一片绿意,仿佛冰天雪地上冒头的火花,分外惹眼。
      医盛解释道:“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救活它们。”那么多花草树,其中大部分是珍惜草药,毁了太过可惜,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但他的灵力并未受阻碍。

      游名又是一怔。
      他和永寿真人师出同门,虽然几十年前就各自出师,这么多年各自安好,他并不算太了解师兄的修为情况,但闭锁修行场所可以最大程度不被打扰,对修行有意,是许许多多修士的选择,而他上次前来,师兄也提及过这一点。
      如今忽然……
      除非有人把结界破了。
      ——对一个修士来说,结界被破,意味着修为全毁。

      游名差点一蹦三尺高:“坏了!”
      边使出灵力,准备找人,还不忘大吼,“师兄、泱儿……对了,方小友可能也在!”
      医盛点头,也跟着喊:“方之烛!”

      “我在。”方之烛忽然出现在两人身前,“前辈。”
      游名连忙上前,说道:“真的在!你如何?发生什么事了?我师兄和师侄去哪了?”
      方之烛:“前辈,我没事,我父亲和弟弟他们……”
      “尚无踪迹,不过据老头所查,应当无生命危险。”游名再次上下打量他,“你真的没事?”
      方之烛摇头:“我得先离开,此处劳烦前辈。”
      游名:“欸?出什么……”
      但方之烛已经不见了。

      游名满头雾水:“不是没事吗?方小友让我做什么?”
      说归说,还是迅速带着徒弟朝里面走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
      游前辈和医盛在,永寿谷很快便会遍布绿意,变回生气盎然;
      母亲和江敏不久便能醒来,重新过回自己的生活;
      成炎、老张,还有其他朋友,都各自安好。
      而他的父亲和弟弟——

      “听说最近那些失踪的修士都回家了。”
      “这么快?不是说消失的不明不白,怀疑都死了吗?
      “什么死了,是被人关进结界了,后来好像结界坏了,他们才出来的。”
      “谁那么厉害?抓那么多人要做啥?”
      “听说……”
      “据说……”
      “传说……”

      流言蜚语在各个角落涌动,每一个都仿佛有理有据,却又没有一个能被证实,激烈的、热闹的、兴致勃勃的各种猜测,很快也泯灭在各自忙碌的日子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没人会长久地在旁人身上投注太多关注。

      转眼,除夕到了。
      方之烛站在书房门口,吩咐新来的管家煎药。
      管家一一记下。
      “今天过后,目前所服的药无需再吃。”方之烛递上一张纸,“这是新方子,按方抓药,一日三次,吃上半个月,即可痊愈。”
      管家:“明白了大少爷。”
      方之烛:“您辛苦。”
      转身回到书房,发现方令已经起床,便说,“您的身体已经无碍了。”

      方令点头。
      这些日子,他从被陈永寿抓住到脱困,从得知陈永寿在他身边安置人手到自己差点成为牺牲品,始终有些不真实感。
      他基于多年交情同陈永寿合作确实是为了利益,可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是被牺牲的一部分。
      或许这也是他多年汲汲营营的报应之一吧。
      “陈永寿的事,是为父连累了你。”他意有所指,“他徒弟……”

      方之烛:“和您无关,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方令微微皱眉:“你有何打算?”
      方之烛:“我有自己的事,明日就走——父亲,请别忘记答应过我的事。”
      方令:“为父答应你的,自然会办到。”

      方之烛又转去方之尘的院子,检查了他的伤势后,道:“没什么问题,多休息几日便可。”
      方之尘叹气不止:“在家好无聊。”
      “父亲不会再强迫你娶亲,只是有些事,你该早做打算。”方之烛拍着弟弟的脑袋,“我明日就要走了。”
      方之尘震惊:“大哥,你……去哪?”
      方之烛:“不好说,我会传信回来的。”
      方之尘舍不得,却也知道留不住大哥,他大哥是自由自在的风,不会为谁而驻足。
      方之烛又道:“再过些日子,去那个地方,有人在等你。”
      方之尘:“哥,那里到底有谁?为什么不告诉我?”
      “去了就知道。”想到弟弟和母亲相聚的情形,方之烛忍不住抹开一点笑意,“替我向成炎拜年。”

      当天,吃完年夜饭守完岁,天不亮方之烛离开燕州,赶了半日路到落霞山,同游名师徒二人道别顺便带走饭饭。
      医盛:“我还是不太赞同你这样做。”
      方之烛:“我明白。”
      但他依然会这样做。
      医盛有些生气:“我早前说过,你的身体承担不住那么凶猛的灵力恢复,如今还要……”
      “我不会让他有事。”后门处闪过一个人影,“绝不会。”
      此人一身黑衣,身形挺拔高挑,肩膀上站着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小鸟,面容俊美,尤其一双眼睛,说话时眼尾些些勾起,像极了狡黠的狐狸。
      他走到方之烛身前,抓起他的手:“你会没事的。”
      方之烛:“我知道。”

      医盛还想说什么,被游名拉住,他扭头。
      游名冲他摇头。
      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月前,在永寿谷,卫泱打碎他永寿结界的同时也毁了他师父的修为,永寿真人已经成了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被游名带到落霞山照顾。
      卫泱为此付出了自己全部修为。
      游名在谷中找到他,他说:“没修为也好。”
      他想,这些年许多事,都是因他那点修为而起,秘籍是,心魔亦然。
      如今一切结束,他只想守着之烛。

      可这个时候医盛找到他,告诉他:“他身体很快会出问题。”
      卫泱心头一突:“什么意思?”
      医盛说:“为了解开体内蛊毒恢复记忆,他服了很多药恢复灵力,后来又强行使用秘法,多重压力大大损伤了他的身体。”
      他看着卫泱的眼睛,“他修为高,自己也熟悉药理,倒也不是无药可救。”
      卫泱:“什么……方法?”

      那之后,卫泱无数次想,当年他为了留下方之烛而用的蛊毒,如今成了可能压垮方之烛的一根稻草。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更能让他后悔?
      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
      但卫泱这次没有发疯。
      他没时间、也没心思发疯,他有更重要的事。

      在落霞山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未亮,游名师徒尚在梦里,方之烛悄悄出门,见到早已等候在那的卫泱。
      他们对视一眼,转身朝山下走。
      没人开口、没人说话,只有四只脚踩在厚厚积雪上时的簌簌轻响。

      过了一会,木门再次打开,游名站在门里,朝两个年轻人离开的方向眺望。
      医盛在他身后,问:“师父,他们去哪?”
      游名:“为师不知道,大概……”也没人知道吧。
      医盛:“他真的会治好方之烛吗?”
      游名点头,十分坚定的样子:“以泱儿天分,恢复修为也就一两年,到时候,一切就容易多了,再说方小友也是聪明孩子,不必为他们担心。”
      医盛无奈摇头,虽说他知道方之烛会好起来,可那个魔君明明前一日还说不再修行,第二天就改了说法,这种为了一个人义无反顾的心情,他实在是不懂。
      太难了,人类的情感太过复杂,他还是同药草打交道比较好。

      天渐渐亮了。

      落霞山脚,方之烛摸了摸饭饭的脑袋,跨坐上自己的马,勒着缰绳,朝山外而去。
      身后传来另一匹马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不慌不忙。
      方之烛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
      身后的马也没有追上。
      两个人两匹马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朝前走。

      阳光洒上皑皑白雪,照出晶莹剔透的光,折在身上。
      明亮、温暖。
      前方有路、有太阳。
      还有方之烛。

      这一瞬,卫泱忽然无比满足。
      师父、心魔、恩怨、余长信、方令、方之尘……所有的人和事都消失在一步之遥的那个身影之上,只留下满心的憧憬和期待。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们会有美好的未来和往后——
      如同初见那样。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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