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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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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槐檀的目光热烈恳切,直直向毓琼投来。
这熟悉的眼神将毓琼猛然带回了七八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天,二楼小剧院的南窗将夕阳斜斜引到舞台上,毓琼能看到自己每一下翻身都在台毯上扬起一片尘。
那时,魏槐檀被领导簇拥着从台下走过,目光只和谢毓琼交汇了一瞬,却让毓琼记忆犹新。
那是一次期末汇报演出,毓琼彩排的正是这一支“水仙子”;那是她头一次来新落成的京剧团单位演出,也是头一次从台上往台下看魏槐檀。
毫不夸张地说,她的人生转折从此开始。
那天之后好运就接二连三地降到她身上来,让她在上海滩一路走红。
可如今,毓琼并不自信魏槐檀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冯家虽不能在曲艺界只手遮天,但指示指示团里捧谁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魏槐檀来上海后多年都不曾站队,而是始终在几方势力之间斡旋,此番大约也不会为了她站到冯家的对立面去。
无关人员们恐怕是从两人胶着的眼神交流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有序退出了排练厅,只留下被抢了下午排练时间的利益相关人员。
至于他们出去以后有没有扒墙角偷听?那可以就不得而知了。
魏槐檀见排练厅大门关上了,这才走上前,先是拍了拍青年武丑徐瑞田的肩,让他和乐队师傅们站到一边去,才开始协调。
“咱们单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的,我们年纪大些,知道当年戏曲是个什么光景。”
魏槐檀指了指自己、老武丑王祺德和鼓师,随后继续说道:
“建院的时候没考虑到往后咱们京剧是一个什么情况。只设计一个排练厅,现在看来确实是少了。”
“唉。”王祺德听完叹了一口气。
魏槐檀没有搭腔,而是继续往下讲。他打起官腔来一套接着一套,逻辑上又严丝合缝,将除了谢毓琼之外的小年轻全给忽悠了进去。
“群众的精神需求随着时间的变化提高了,也就要求我们京剧院要拿出更多的演出、更多的剧目来。但是要我们演员拿出更多的剧目,咱们不可能不排练,对吧?这样一来,我们演员对排练厅的需求肯定也提高了。”
“对啊对啊!”
“魏团长说得没错!”
四个演龙套的愣头青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不停附和着魏槐檀。
“所以呢,冯老的儿子和郁春华郁老板都和我反馈了你们两出戏对排练厅的需求难以协调的问题……”
这头魏槐檀话里刚透出来两边人都来找过他了的意思,那头王祺德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话被谢毓琼听见,叫她心下一惊。
原来旁人竟是这样看待她和冯校长一家之争的。
也不知魏槐檀听着了没,怎么刚好就此时瞥了王祺德一眼。
“不过这些都是一时的困难,是可以有解决方案的。往长远来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一楼的展览厅调整一块出来用作排练,又或者我们可以和戏校商量把一些大戏排练放到他们那里?”
这回轮到乐队频频点头了。魏槐檀讲的这些是目前上海所有院团的共性问题,哪怕对于来自二团昆剧团的笛师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对于一些平日里就在戏校和院团两头跑的乐师来说,如果解决方案是把排练放到戏校就再好不过了。
杂七杂八说了一堆,却和今天他们被抢排练厅的事儿一点不搭界。
谢毓琼只得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往近处看呢,我们排不完就这么算了?”
毓琼说得不算客气,引得几个年轻演员纷纷侧目。
算了是不可能算了的,再过两周就到谢毓琼个人专场展示的时候了,总不能开起天窗来。
“你们看,我这个安排怎么样?我去和后勤说今晚下班以后不要落锁,我们晚上再过来响排,有什么后果我来……”
但魏槐檀话还没说完,王祺德就先有了动作,“不好意思啊魏团长,今天晚上轮到我辅导孩子写作业呢!晚上就算了吧。”
说完,王祺德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谢毓琼分明听到他开门时好些人被撞到了脑袋,压着嗓子发出怪异的痛呼。
排练室内一时间僵持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老油条似的王祺德自说自话一走,连一向爱做和事佬的魏槐檀都冷下了脸。
“魏团长……”
乐队那边忽然传出怯怯的声音,谢毓琼和魏槐檀同时往那边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徐瑞田想要说点什么。
小伙眉梢鬓角汗津津的,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青春的风采。
魏槐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晚上排练,我能替王老师来吗?”徐瑞田诚恳地向团长发问,清澈的眼神里不参一丝杂念。
谢毓琼松了一口气。
要说不感动是假的,毓琼虽然在戏校里和徐瑞田关系很近,两人分别是同届武旦和武丑班上的尖子,常有机会搭档练习或是演出,但后来毓琼阴差阳错被魏槐檀看中带去搭档,便多和前辈们打交道,进团以后更和往日里的同学渐行渐远了。
徐瑞田愿意加班陪他们响排,谢毓琼不能不领他的情。
毓琼主动向四位龙套同学询问方不方便晚上排练。没想到他们竟爆发出一阵欢呼,表示这种向仗势欺人的冯家发起围剿的活动一定少不了他们。
另一头,魏槐檀先请鼓师在现有的条件下多担待几分,往后有机会一定和戏校协商把响排都安排到戏校去,今天还请加个班。转而又和笛师道了声歉,只说是京剧团工作安排失误,害袁师傅大老远跑一趟,只练得两个钟头。
“袁师傅今天辛苦,晚上就不麻烦你再跑一趟了。”魏槐檀客客气气地和笛师袁海握手,扶着对方的肩准备把他送走。
四个龙套小伙按捺不住了,满脸都是“把笛师送走了咱们响排用啥”的着急。谢毓琼赶紧给他们按住了,没让他们问出声。
袁海毕竟不是他们单位的人。
谁知笛师袁海倒是比自己人还积极些,他满脸堆笑答道:“魏团说的什么话!谁不知道这事儿是冯家惹出来的,我想趁机给咱们小谢老板卖个好,怎么还不让呢?”
“袁师□□,我们心领了。”谢毓琼赶紧答道,倒是后面心领几字和魏槐檀异口同声。
“反正晚上排练,我总归要在的。”魏槐檀补充道。
“那我就不掺合了。”笛师袁海哈哈大笑,对着站成一排的年轻人介绍道:“你们估计不晓得,魏团可是我们东岩曲社最好的笛师。”
魏槐檀客气了两句,说自己不过玩票,怎么敢和专业的比。随后又交代好大家晚上七点排练,便叫大家都散了。
但独独毓琼特殊,被魏槐檀单独叫住,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个午饭。
谢毓琼听完一愣。
倒不是说觉得出去吃饭不方便——她知道魏槐檀是要避开单位里的同事和她说冯家的事儿——而是他俩有些年没单独在外头吃过饭了。
魏槐檀刚调来上海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还要更亲近些。
当年魏槐檀调来上海的头一出戏,就是和还在念戏校的谢毓琼合演《游龙戏凤》。
毓琼记得那天演出结束穿出后台乌泱泱的热情观众后,魏槐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毓琼出来,请她吃了一顿宵夜,谢谢她答应给自己配戏。
能给魏槐檀配戏演女主角,对当年的谢毓琼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结果人家还反过来谢谢她?
谢毓琼对这个亲切没架子的前辈印象好得不得了。
“那走吧?”毓琼应下魏槐檀,不再去想两人是什么时候生分起来的。
毓琼被现团长兼老搭档带到了一家市中心的高档私房菜馆。
这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单位同事的自行车肯定是骑不了这老远,但汽车油门一踩,十分钟也就到了。
古色古香的木质院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平整的大块玻璃水幕。净水缓缓沿着建筑的玻璃外墙流入只比整块石材路面矮一公分的四方浅池,抚过池中仅有一株的睡莲,让它缓缓摇曳。
这样的装修风格,哪怕是在大上海,也是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它却能让人一眼看出自己身价不菲,连用“时髦”、“洋气”之类的词来形容它都显得庸俗。
里头的服务生更是个顶个的漂亮,细声细语将谢毓琼和魏槐檀领入了一个两人的雅室。
毓琼瞧了瞧魏槐檀,又瞧了瞧窗边这一看就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水幕玻璃,想到了一则关于对方流言趣闻,不禁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