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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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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余九年。
乐阳侯府。
“因为种子是错误的,所以当然长不出正确的果实。但是现在连地也被犁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管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果实都已经结不出来了。”
女子有着一头乌黑秀丽的发,散乱地披垂在双肩,而她身上的衣服和她的头发一样散乱,一身名贵的绫罗绸缎就那么散乱地缠绕在她的身体上,让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从地狱来的修罗。
她正抓着一名男性的前襟,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两人之间有着什么血海深仇似的。可是下一秒,她的表情又柔和了起来。
“所以以后不要再说什么让龙儿过回正常的生活。这究竟有什么不正常的?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当然也是唯一的乐阳郡主,将来还会继承我乐阳侯的位置。”
“只要你别再胡说八道,我们都好相安无事地继续过下去。除非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男人无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疯了,这个女人,他的妻主,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她为了让自己的血脉继承爵位,不惜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来。让一个男孩假扮成女儿,好让乐阳侯的名号不会落到外人的头上。
龙儿是个秀气的孩子,况且在这三四岁的年纪,若是抛去穿着打扮的因素,原本就难以区分性别,或许年幼之时尚可自欺欺人,可孩子是会长大的。
到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会拔高,身形会变得强壮,喉结会鼓起,说话的声音会变得低沉,体毛、须发也会发生变化。
到弱冠之后,性别之间的差距会越发明显。就算到那时这孩子依然能保有一张清秀的脸面,想要隐瞒事实的难度和代价依然会越来越大。而这个秘密一旦暴露,便是满门问斩的欺君之罪。
更不用说,到了适婚嫁人的时候,她又打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她既然如此看重血脉,又要如何让这个男扮女装的孩子为游家延续香火?
难道要让他娶一个愿意保守秘密的男人当他的夫郎,再找一个愿意保守秘密的女人生下游家的血脉。
又或者索性去民间寻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可这个女人不是时时自诩侯门高族,对自己的血统视若珍宝,她能甘心日后让一个村野女子进门吗?
无论哪种解法,说出来都是一纸荒唐。
“荒唐……”男人颤着声音说道,“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荒唐。还不如趁龙儿还小,及时把错误纠正过来,以免后患无穷。”
“你给我闭嘴。”女人松开了手。
男人砰的一声倒在床上,被硌到的地方并不痛,但是胃里却产生了一种绞痛感。
“唔——”他闷哼了一声。
女人用张开的虎口卡住他的嘴,将脸凑到他面前,一双像是沾了鲜血一样的嘴唇一张一合:“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废话,小心我把你的舌头给拔下来。”
男人垂下眼睫,想要抵死抗拒,但腹中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被女人卡住的下颌也酸得发麻,他最终沉重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女人的名字是游旭,封侯乐阳,是他的妻主。他们的结合就是出于政治联姻,本来就没有几分爱情的成分,但至少表面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不过这种浮于外表的体面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终于被打破了。
自从得知怀孕之后,游旭的脾气便渐渐暴躁起来,动不动便要摔东西打人,即便身体不适,若是脾气上来了,也要破口大骂上半天才能消停。
医官说这是偶尔会发生在孕期女子身上的现象,碰上时不可忤逆,一切要顺着她的心意,就算错在她,也要应忍尽忍,不仅如此,还要时常说些好话,多给些爱护关怀。
听医官这样说,向来恪守夫郎本分的他对妻主的日常起居便上心了几分。
她摔东西的时候,他在边上接着,免得她不小心磕到碰到。她打人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挨着,消停之后再好声好气地哄她。
每日不管是否需要,都会在灶上备一盅粥,配上酸甜的小菜,吃饭时,若她对桌上菜肴露出厌恶之色,不消吩咐,他就会将粥菜端上,让她垫垫肚子。
封地上的事务她若没有心思处理,他就熬着夜分门别类提纲掣领,趁她情绪安定时一条条念给她听。不仅如此,他还为此学了经算之术,亲自于领内奔走,了解民生,好在她遇上麻烦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端茶送水煎药他亲自监督,天冷时还会提前到床上为她暖被,难以入眠时为她说些志异故事。
如此过了半年,游旭的脾气渐渐稳定了下来,只是因为体质的关系,身体有些浮肿,人也总是缺点力气,偶尔向他撒娇。他从未觉得厌烦,也知道怀孕生产对女人来说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大事,因此看着日益走形的游旭,他非但不觉丑陋,反而生出了许多怜惜。
两人的关系眼看着就这么好了起来。
“昨天晚上我梦见一条白龙钻进了我的肚子,这孩子,说不定是神龙托生呢。”
不知什么时候,游旭的眉眼开始变得温和起来,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当母亲了吧。他想。
“我想,就给这孩子起名叫梦龙吧?”
游梦龙。
“是个好兆头,也是个好名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用得上。”他说。
“最好是个女儿。”游旭接话道,“不过是男孩也不要紧,来日方长,我们可以生很多小孩的嘛。就是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
他将她搂住:“我再辛苦,也比不上游大人辛苦。我真恨不得能代你受了这苦。”
他想,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一定会疼爱万分。但既然她说想要女儿,那便最好是个女儿。若有了女儿,她今后也不必再受这样的苦。
转眼便到了生产的日子。对当年的他来说,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当然,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今后比这还要难熬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
那一天,不管走到侯府的哪个角落,他都能听到女人的哀嚎,一声一声,如猫爪挠心,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决定还是守在产房门口,在那令人煎熬的声音中乞求妻主的平安。
生产是从午间开始的,可直到太阳不见了踪影都还没有结束。
大半天没有进食,她可还有力气?没有力气,如何捱得过去?他在廊下焦灼地想。
接着,借廊灯的光,他看见进出的侍女手中毛巾沾满了血,城中有名的医官被请入了房中,哭喊的声音变得虚浮起来,所有人都显得慌慌张张的,他一颗心更是被吊到了嗓子眼。
上天啊,请让他的妻主活下来吧,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到了夜半,他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得快要陷入疯狂。产婆终于从房里出来,匆匆跑到他的身前说:“母子平安。”
他从心里长出一口气来,整个人都几乎要瘫软到地上。
产婆神情凝重:“只是,医官说,大人胞宫受损,日后将——无法……再受孕了。”
“无妨,平安就好。”他抚着胸口说道。
经历这一天,他才真正体会到何为死生大事。有过这样的经历,便是她想要再生一个孩子,他也舍不得再让她受苦了。
他在走进产房,看望自己妻主的时候,以为人生中最为黑暗的那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游旭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湿漉漉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她的双颊和额头,嘴唇干裂,面容憔悴。或许这是她最为狼狈的模样。可在他看来却无比令人爱怜。
新生儿已经被擦洗干净,用红色的襁褓裹住,放在母亲的枕边,安静地睡着。很漂亮的婴儿,比他见过的所有婴儿都要漂亮,不愧是她的孩子。
*
产后翌日,昨夜被请至府中的医官被再次叫上门来。
医官名为吴连翘,是游旭怀孕后一直为她调理身体的大夫。
游旭正半躺在榻上,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她此时看上去还有几分虚弱。
“我的身体怎么样了?”
“大人……”
“说吧。”
“因为此次生产伤到了大人的胞宫,大人今后可能……无法再度生育了。”
“你说什么?”
“小人说……大、大人今后可能,无法再、再度生育了。”
“无法——再生育?”
半卧在踏上的女子面色苍白,身体姿态带着几分虚浮。
而不远处向她传达这条噩耗的医女,此刻正匍匐于地,瑟瑟发抖。她也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乐阳侯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尚未得到女儿之前就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意味着“乐阳侯”这个名分终究要落入一个与她血脉并不相连的人的手中。
“吴先生,”沉默了半晌之后,榻上的女人终于又发话了,“用不着如此担忧,反正乐阳侯府,刚刚已经得了一位小郡主。”
医女的身体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哆哆嗦嗦地说道:“恭贺大人喜得郡主!恭贺大人喜得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