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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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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峥把林姨平放在他床上的一套新衣裤抓起,打开衣橱看也不看便胡乱塞了进去,紧接着“啪”地合上了木质的橱门。
生日会是吗?在他看来,父亲的好意纯粹是场无聊的“作秀”,他才不要配合。他答应接受这个提议自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和韩进远的设想全然无搭。
客人陆续到了。林姨在忙碌招呼客人的间歇特意过来看了他一次。见他仍然穿着平时的T恤、仔裤,猜到了几分,无奈地打开衣橱,果然发现里面皱成一团的新衬衣和西裤。韩峥面对自小带大他的林姨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林姨好气又好笑地道:“何苦在今天闹别扭呢?我看,那对姐弟倒打扮得像真像那么回事,你可是这家真正的少爷,总不好被这两个外人比下去。”说着她抖开搭在胳臂上的衣服,边端详边说,“还好,才收起一会儿,没起皱。快换上吧,当给林姨个面子,好不好呢?”
“我干嘛跟他们比?”韩峥不悦地反问。说是这么说,仍是接过了林姨递来的衣服。
“是、是,你当然犯不着和他们比。呵呵,我先出去忙了,客人陆续都来了,你换好衣服早点下来。”林姨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宋教授,您来啦!”米杨驱动轮椅,开心地招呼刚进门的客人。
“米杨,别说我是你韩叔的老朋友,就是冲着你的生日,我也该来不是?”宋教授是米杨近三年教导他习画来的老师,也是美院的国画系教授,说起来还是韩进远的中学同学,私交甚好,也是除了亲戚以外韩进远这次请来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米杨是他所看好的弟子、他也发自内心地疼惜着这个孩子。一得知他如愿考上美院的消息,他就第一个打电话祝贺了他。这次米杨生日,他更是携着真诚的心意前来送上祝福:在他眼里,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米杨,你好!”随宋教授一同进门的还有个和米杨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中等个头,戴着副无框眼镜,长得很斯文,微笑起来的弧度和宋教授几无二致,透着股让人心安的温暖。
“这是犬子怀涛。”宋教授向身旁赶来迎接的韩进远介绍道。
“你好,宋怀涛。”米杨点头示意。他行动不便,每次都是宋教授上韩家对他进行指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教授的儿子。
“怀涛和你年轻时长得真像。他多大了?”韩进远问。
“哦,说起来他和米杨往后几年会在一起学习呢。怀涛也是今年考上美院,而且和米杨同在国画系。”
韩进远赞道:“子承父业,好、好!”
“这孩子身上匠气十足,若说天分,万万比不上米杨。”
“宋教授,您过奖……”米杨不好意思了。
“米杨,早听我爸爸说收了个得意门生,快带我去看看你的画!”宋怀涛的确很早就知道父亲收了个资质颇佳的弟子,也知道他身有残疾;所以他虽是第一次见到米杨,却并不惊讶于他的身体状况。他天生一副热忱、容易相处的个性,亦继承了父亲痴迷绘画的遗传因子,急不可待便提出要去观赏米杨的作品。
“你们先去房里吧,离饭点还早。以后要同窗,提前多交流下是好事。”韩进远乐于见到两个少年相处和谐。
“韩峥呢?”米杨带怀涛进房后,宋教授忽然发现自进屋后就没见到韩峥的踪影,便顺口向韩进远问起。
“这孩子就是个别扭脾气……我去叫他下来。”
韩峥换好韩进远特意买给他的新衣,从房里出来后在二楼走廊栏杆附近站了好一会。看着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他只觉心烦,毫无意愿下去应酬客人。他同意父亲操办这场生日会本有他自己的“目的”,现如今他反倒认为即使放弃自己“一时兴起”的“计划”也无所谓,只求图个清净省事便罢。这会儿听到父亲要亲自上楼叫他,情知躲不过去,干脆插着手,慢吞吞地从楼梯一级级往下走来。
亲友们围着韩峥说话,韩峥不笑不怒,懒散地应答着。他虽是个孤僻的孩子,多数时候仍旧保持着彬彬有礼,只有面对父亲和米兰姐弟时才显得格外冷淡粗暴。
米兰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个大果盘;头发松松地挽着髻,自然而并不凌乱,甚至在发髻侧面戴了一朵珍珠色的山茶花头饰,显得颇为别致。韩进远这会坐在沙发上陪着客人聊天,见她把果盘搁到茶几上,忙道:“今天你也是主角,怎么尽在做家事呢?快过来坐。”
米兰应了声“好”,转身回到厨房,半合起门,解下围裙,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珍珠色V领小礼服;头上的山茶花与礼服的色彩遥相呼应,此外她浑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把围裙挂回门后的挂钩后,她怯怯不安地走入客厅。穿得如此漂亮,又被当做聚会的“主角”出现在那么多客人面前,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发着怔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不经意间、视线刚好碰触到两米开外处、韩峥冷漠而耐人寻味的眼神,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为了回避开那道使人难堪的寒光,她假装平静地坐到了与韩峥相背的单人沙发上,微笑着与韩进远聊起了天。米兰的脸的朝向正对着米杨的房间。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弟弟房里走出来的陌生少年。
“米杨,怪不得我爸那么看好你,你的功底都很全面;不过,我最欣赏你画的花鸟图,那几幅小写意生动又奇趣——还有那幅湖畔柳枝,每缕波光都处理得微妙,每片叶子都‘有着有落’;布局疏密得当还属简单,最难得的是笔笔都柔中透着骨力,妙……”
宋怀涛蓦地住了口,神思游移地问道:“米杨,那是谁?”他手指所指正是并膝而坐,巧笑嫣然的米兰。
“我姐姐米兰。”
“‘米兰’的‘米’、‘兰’?”宋怀涛在把话脱口而出后,发觉自己的问法好傻。低头看见米杨善意的微笑,他跟着也不好意思地一边笑一边挠头纠正道:“我是说,是米芾的米,兰花的兰?”
“对,就是。”
餐桌上,韩峥的舅舅在向韩进远敬了一杯红酒后,带着讨好的笑意赞道:“姐夫你可真是好福气,三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
韩峥知道舅舅平日就是混日子过的主,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仰仗韩进远的关系才得的饭碗。他心底本就瞧不上这种人,只是碍于自己是晚辈,再者也犯不着去管闲事才每每勉强对他客套相迎。这会儿听到他竟然不顾米兰姐弟的母亲对自己姐姐造成伤害的事实,若无其事般奉承自己的父亲,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实施对这次生日会原定设想的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是不会让米兰他们和父亲感觉好过的,绝不、绝不!
“哈,”他不紧不慢地斜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舅舅,“我爸什么时候有三个孩子了?我倒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姐妹!”
“韩峥……”韩进远拉下脸,又不好发作,只恼怒又克制地向儿子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能适可而止。
“算了,小孩子说话,姐夫何必当真呢?来,喝酒!”韩峥的舅舅在二分之一秒内便收敛起一瞬间的尴尬表情,下半秒竟然就再度成功挤出笑容来,与此同时甚至还动作娴熟自然地为韩进远和自己的酒杯里倒上红酒。两人又干了一杯。
韩峥嘴角微翘,脸上写着一份似笑非笑的轻蔑。暂时放下了对自己舅舅的冷嘲热讽,掉头把“枪口”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米兰一接收到自他方向飘来的眸光,就已经确信自己就是他泄愤的“下一目标”了。她下意识地揪起膝头上的裙角布,面上佯作镇定。
“米兰,听到没有?人家都说我爸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难不成你真是我妹妹?亲妹妹?”
米兰脸色刷白地盯着他的嘴唇。
“韩峥,别越说越不像话了!”韩进远听出了他话里的暗指,终于没能忍住涌上来的脾气。
“爸,如果米兰真是我妹妹,你也别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家里人,何必不好意思承认?如果真不是呢,哈,那你可就真更了不起了,人家正式夫妻在一方死后都有为自己考虑而不管孩子的,你倒‘伟大’,直接把情妇的儿女视如己出、抚养长大!现实生活中难得的情圣啊,爸,我以你为傲!”
众人无不各怀顾忌、全体缄口结舌。半晌,韩进远叹道:“小峥,你对我有一千个不满意我都认了!就算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尊重,你有必要非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把你的爸爸拎出来在众人面前羞辱一顿才甘心吗?我是有错,米兰、米杨的妈妈也有错,可米兰他们有没有错呢?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不通人情?”
“我是残忍、我是不讲道理,不过爸,比起残忍我还远远及不上你!妈活着的时候有多痛苦?多痛苦?你看不见吗?或者你是宁可假装你看不见。在我面前你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扪心自问你敢说你懂得真正的感情吗?!虚伪!全部是虚伪——”韩峥愤然起身离席,奔上楼梯。他重重关上门,那一声“砰”震得特别响,在房子里回荡了很久才散去。
在座的人不是亲戚就是像宋教授这样的老朋友,个个都知道韩峥发飙实属“事出有因”,既如此反不便插手。不明就里的唯独只剩下宋怀涛一人。他来之前宋教授曾特别叮嘱过他两件事:一是不要因为米杨的残疾而表现得很异样,二是别去打探韩家每个成员之间的关系,要尊重别人的私隐。宋怀涛虽对发生的事感到莫名,也碍于是客,不好多嘴。
客人们走也失礼,留也尴尬,意兴阑珊地吃完了饭。到了分蛋糕的时间,林姨走上楼去,隔着房门劝韩峥下来,他则干脆来个装聋作哑,闷不吭气。她知道这位少爷只要扭劲上来,任谁都扳不回来,也只好随他去了。这一幕所有人在楼下都看得清楚,韩进远在来客面前更加下不来台,身为一个男人和一个父亲的威严不容他继续包容韩峥的“挑衅”——若是平日没有其他人在场,韩峥再怎么奚落他他都能不作计较,而今天他竟当众一再地故意陷他于难堪之境,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韩进远的怒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韩峥,你给我下来!”大概他的直觉也料到自己的话不会奏效,喊完之后他便怒气冲冲地跑上楼去。还没走到二楼,韩进远忽然捂住胸口,面色发紫,胸闷地喘不过气。众人见势不妙,齐齐惊呼。米兰第一个跑到他身边,扶住勉力抓着扶手但仍摇摇欲坠的韩进远。“韩叔!哪里不舒服?头晕?胸口痛?你身上有没有带药?”
韩进远有心绞痛的毛病,只是病状轻微,很少发作,平时也不以为意。他虚弱地摆手道:“没事的,扶我回房躺一会,药……在房间抽屉里有,我吃一颗就没事了。”
米兰试图扶着他走,怎奈韩进远浑身使不上力气,她竟扶不动。好在客人众多,宋教授和韩峥的舅舅见状,急忙过来帮忙,米兰发觉他几乎是被二人架着回了卧室,紧张得脉搏突突跳个飞快。韩进远吃了药,面色稍转;她深作一个呼吸,拔脚行至韩峥的房门口便是一阵猛敲:“韩峥!韩峥!”——“砰砰砰砰”——“韩峥你开门!”——“砰砰砰砰……”
“你是疯啦?!”门哗地大开。米兰无法预料到韩峥何时会开门,由于惯性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几乎就要冲到他怀里;甚至她前额蓬起的几丝头发已经蹭到了他脖颈的肌肤。她好不容易收住脚,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方才由一股子冲动支撑的勇气已消减了大半。对着他那张写满不屑的脸,她竟有些语塞。
“韩峥,你爸爸很不舒服,差点晕倒你知道吗?刚才那么多人那么吵,你不可能听不到,而你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缩在房间里不出来看上一眼,你……会不会太过分了?”最后那句责问声音已放得很轻。
韩峥略作退后,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小会,随后把视线挪开,道:“你的母亲和夺走了我父亲的爱,而你们还有脸在这里继续分享‘我父亲’的爱、还有——‘我父亲’的钱!你们母女三个理直气壮地从别人手中抢夺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他拽她到穿衣镜前,用手指向镜中的她,“你在我们韩家打扮得像个公主,在所有人面前卖力地扮演‘孝女’,最后还跑到我房里来义正词严地斥责我的不孝,你不觉得这事滑稽?”他出其不意地捏起她瘦削的下巴尖,让她因他指尖的控制被迫微抬起头,呈仰视他的角度。他手指的力道不大,瞳仁里的光却灼热非常,仿佛有能量穿透她的表皮炙烤入她的四肢百骸、烫痛她每一根神经末梢。
米兰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的眼睛。只听他缓慢阴沉地咬牙道:“我很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我爸把你们赶出我家。不过,毕竟我才是我爸唯一的亲儿子;我呢,又得了那个倒霉的病……你也知道,就算我爸对我再不满意,也会小心翼翼避免刺激到我的情绪。想想看,若我现在非要我爸和你们断了来往,你说,最终结果会怎么样?”
米兰脸色突变。
韩峥的眼睛没有漏看掉她心底的软弱,敏锐犀利地捕捉到了它们。
“啊,其实仔细看看,你跟你妈长得很有几分相像。不过,你更年轻、美丽尤甚一筹!你这么孝顺我爸,又好像今生今世都傍定韩家的意思,干脆我跟我爸说,让你做他儿媳妇好了。这样,你不就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了?怎么样?这交易不坏吧?”他特意把“长长久久”四个字拖长了尾音,说得极富嘲弄色彩。
米兰再无法放任其继续对自己的羞辱,硬是把脸别开去。在她的下巴上一时留下了红白相间的浅淡指印。韩峥倒也没有再此强来,垂下手,冷眼看她。
米兰心中感到痛苦而委屈,两只手掌掩住脸庞,从指缝间传出嘤嘤的呜咽声。
韩峥蓦感颓然:“看样子是不乐意了?是怕我虐待你,还是嫌我是个病人所以……”
米兰用手背粗略地一抹眼泪,骤然截断他的话:“韩峥,如果你喜欢这样,如果韩叔真的要求我这么做,我没意见!你满意了没有?”
韩峥在这一刻对羞辱米兰这件事丧失了所有兴致,挤压在脑中诸多未及出口的难听话他都不想再说了。一种巨大而莫名的挫败感虏获了他,他发觉自己甚至未从刚才的口舌之能上取得任何实质的快乐。
“出去。”他的语气不容提出反对,却少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凌厉之势。
米兰早就乱了章法,半点规劝他的余力都不复存在。听闻他对自己下了“驱逐令”,反倒像得了“大赦”般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他的房间。
米兰后脚一出,门就再度被重重合上。关门的动静几乎把周围的墙和地板都撼动了。米兰脚底一虚,软趴趴地跌坐在了走廊地板上。
宋怀涛刚好从韩进远房里走出来。他迟疑了一秒,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
她用纸巾擦干了泪痕,抬眸望他。
宋怀涛微微一笑,笑得那样温暖;米兰从未见过那样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有一句话我想是必须的——生日快乐,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