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爱》子春十

1、重逢

　　青城的冬季湿冷，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丝风都带着沁入骨子的凉意。

　　万尺高空的飞机之上，云雾缭绕，宋景音有些焦躁地看着腕上的时间。

　　终于落地，透过厚厚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明明正午却灰暗的天色，视线内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灰纱，带着没来由的心烦。

　　还没停稳，身边的乘客已经开始躁动。

　　手机信号重新连接，消息提示音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

　　还有两个未接电话。

　　宋景音躲过推搡，步伐匆匆走下飞机，脚下不停地往行李转盘处跑。

　　途中不慎撞到路人，连忙停下抱歉地笑着欠身。

　　她笑起来十分柔和，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扬，是一种让人无法责怪的好看。

　　她焦急地垫起脚，越过人群去看速度缓慢的转盘，随即低头，给第一条未接电话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的瞬间，机场的广播声恰好响起，盖过电话那头的嘈杂。

　　“喂~春春，飞机延误，我刚下飞机，马上出去，你再等等！”
　　电话刚一接通，她就着急出声解释。

　　话音刚落她才听见电话那边有点吵，宁春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鼓点和音乐声从听筒传出来。

　　“延误？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我今天有事，不能去接你了。贺教授刚好给我打电话问你到了没，我就……”

　　电话那边像是一场聚会，随着鼓点的密集升入高潮，宁春后面的话宋景音一句也没听清。

　　刚好，这时她的行李出来了。

　　这次回国，她把所有身家都搬了回来，所以行李箱的重量可想而知。加之她实在是太瘦了，露出的一节手腕之细，像是让人一只手便能折断。

　　点头谢过身边人的好意，她独自费劲地把行李搬下来，有些狼狈的重新把手机放回耳边，“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逐渐变小，宁春边走便吼：“我说！！贺教授去接你了！！”

　　贺教授，贺文阳，是她在国外时的老师，这次“海顿”国际美术比赛也是他推荐宋景音参加的。
　　只是半年前，他的女儿生病，他推掉了国外众多艺术馆的邀请，回国做了一名大学教授。

　　顺着人流出站，宋景音在人群中搜寻着贺文阳的身影。

　　一个带着口罩，身穿风衣的男子朝她的方向挥手。

　　“教授，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宋景音的愧疚在看到贺教授穿得如此单薄后达到了顶峰，“飞机延误，我又没接到您的电话，实在不好意思。”

　　贺文阳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放进后备箱，说话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些闷，“没事，刚才在大屏上看到飞机延误了，我刚从车上下来。”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车内开了空调，她微微发冷的指尖回暖。

　　车内气氛安静的有些尴尬，宋景音抓着安全带，侧头看外面飞速略过的景物。

　　这么久没回青城，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如果非要描述的再确切一些，还有些害怕。

　　只是她向来不喜欢为以后未知的日子白费心神，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蓦地呼出一口气。

　　贺文阳性格沉寂，作为一个业内顶尖人士和单亲爸爸，他对除了工作和家庭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

　　宋景音是他的直系学生，也是他的“关门弟子”，所以平常贺文阳对她更严厉一些。
　　不管年纪多大，看到老师都会紧张，更别说快半年没见，现在突然单独相处，她还是有些无措。

　　贺文阳从余光看出了她的情绪，于是尽量放缓语气，随便找了个话题。
　　“怎么突然想要回来了？想家了？”

　　总算有一个话题能打破这种磨人的安静，宋景音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实话，说她这次是因为要结婚才回来的。
　　毕竟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母单到现在，甚至宁春曾经还说以她画起画来不要命的劲头，估计是要单身一辈子的。

　　这个理由定然是不能说的，她并不想将现在的气氛推向更加尴尬的境地。

　　“嗯，外婆年纪大了。”她看着窗外略过的飞鸟，顺着他的话道。

　　谈话就这样中止，空气再次结冰。

　　从上车开始就梗住的脖子有些僵，宋景音只能低头无助地滑动着手机桌面。

　　“叮”一声响起，微博跳出一条提示消息。

　　“当红女星秋颖与一男子行为密切，男子竟是……”

　　出于好奇，她点进了这条明摆着钓鱼的娱乐新闻。

　　本以为会是一条被营销号恶意编造的假新闻，但悬挂着的图片瞬间引爆首页。

　　迷蒙的夜幕中，穿着银色亮片长摆鱼尾裙的美艳女星和一穿着素黑西装，身材高挑的男子站在车边，女子的头“靠”在男子胸口，举止亲密。

　　男子看不清正脸，但胸前钻石镶嵌六芒星形状的胸针在闪光灯下异常闪耀，让人难以忽略。

　　没有网友扒不出来的瓜，这条微博下已经有人扒出了男子的身份。

　　“这胸针是法国设计师定制款，那位大师所有做过的作品不可能有第二枚！都是孤品！而这枚胸针，炫星总裁裴朝在两个月前的一次宴会上带过！有图有真相！”

　　评论里挂出来的图是裴朝参加活动时媒体的官拍图。

　　图中的人目光冷淡地盯着镜头，双手随意地搭在身体两侧，如此简单的动作却无法掩饰他的金贵；他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那枚胸针，闪得灼人眼。

　　在那张照片里，身后还有许多一同参加活动的男明星，可裴朝的脸在这张图中简直完爆其他人。

　　清朗的五官和欣长的身躯，在他身上的所有比例都堪称完美，再加上周身尊贵清冽的气质，仿佛全场的聚光灯都为他而亮。

　　可他站在那里，偏偏像是冬日雪夜里的月光，清冷的让人发颤。
　　仿佛这是世人的名利场，但他却毫不在乎。

　　“芜湖！那这张图里肯定是裴朝了！”
　　“不是应该，是肯定！就算不看脸，裴总这气质放娱乐圈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般配！”

　　宋景音的指尖在手机上轻轻滑动，她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看着满屏的“般配”有些不舒服。
　　毕竟，谁愿意自己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传绯闻呢？

　　她看得出神，贺文阳原不想打扰，但看着近在咫尺的高速上的分岔路口指示牌，还是问出口，

　　“那我们直接去画展？”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宋景音吓一跳，赶忙收起手机，掩饰地笑着，“好。”

　　今天是在国内美术届很有名气的一位前辈的纪年展，贺教授在听说她刚好买了今天的机票后，早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原本的安排是宁春在机场接上宋景音，然后再一起去画展门口和贺文阳汇合。

　　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和谐的三人行变成了现在尴尬的双人行。

　　青城美术馆坐落在一条巷子内，为了增加馆内的神秘与艺术性，馆前这条巷子被打造成一个条时间长廊。

　　以往这里挂着的是国内得到过国际奖项的艺术家们，今天，这里挂着的是举办画展的那位画家各个时期的概念作品。

　　刚下车，就能看见巷子口立着的巨大海报。

　　上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驼色长裙，温柔典雅的女性，就是今天画展的举办者，国内目前最负盛名的画家——孟雁山。

　　那张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痕迹，这张照片把她拍的娴静又温婉，有不少慕名而来的粉丝都在这张海报旁合影留念。

　　宋景音看着海报出神，垂眼整理眼中情绪，再抬起时又恢复如常。

　　随着人流进入展厅，整个人的视觉顿时被颜色昳丽纷繁的画作包裹，仿佛置身于恍如梦寐一般的玄境。

　　“现在这个展厅里，展示的是孟老师前期的作品。孟老师前期的作品是她作为画者所做出的大胆尝试，所以有些比较稚嫩，有些又和现在的画风不符。”贺文阳带着宋景音走到一幅画前，“比如这幅。”

　　两人面前的画并没有命名，画的是雨夜，灰蓝色的天空中的一轮血月。弯刀似的，刀尖处影影绰绰的月光配合着落雨，像是银色欲滴而下的鲜血。

　　每个作画的人都有自己的色彩搭配以及构图习惯，就像是字迹一样，这是属于画者的“防伪码”。
　　但这“防伪码”并不是不可破。

　　五年前画这幅画时所发生的的一切她都能记起，用笔，铺色，封边。
　　可现在，这幅画的署名是，孟雁山。

　　“怎么了？”贺文阳出声打断她的思绪，语气里带着关切。

　　宋景音装作无事，语气轻松，“没事，在欣赏。”

　　来看画展的有一大部分都是业内人，贺文阳这张脸就是最好的名片。

　　而和他站在一起的宋景音的身份也让人猜测，毕竟业内人士都知道贺文阳是位单亲爸爸。

　　宋景音今天没有刻意打扮，在进到温热的馆内后就将米白色的衬衫挽到手肘，露出一节光滑白嫩的手臂；从背后看，一条紧身牛仔裤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恰到好处的展现出来，衬衫扎在裤子里，掩映下的一方细腰更是若隐若现。

　　跟身旁的人说话时露出的侧脸白皙，眉眼清秀，明明淡静如海的气质却因为一笑又灵动起来。这馆中的画作在她身前，都沦为陪衬。

　　俊男美女站在一起，总是更吸引人视线一些。

　　“文阳。”

　　美术馆的馆长过来打招呼，这位和贺教授也是业内好友，一个五十一岁依然相信浪漫爱情的纯情老头。

　　他走近，在看见宋景音的模样后脸上带了丝看热闹的坏笑。

　　“文馆长。”

　　贺文阳深知自己这位好友的秉性，于是对他的眼神直接忽略，打过招呼后向宋景音介绍道：“这是这间美术馆的馆长。文馆长，这是宋景音，我的学生，刚得了‘海顿’奖的青年画家。”

　　文馆长脸上的八卦在听见宋景音名字后瞬间消散，转而被惊喜代替。

　　“你就是宋景音，那个文阳提过许多次的学生？刚拿了奖的那个？”随及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了些迟疑。

　　“你真是他那个学生？”

　　不怪文馆长不敢认，除了真正见过宋景音画画的人以外，其他任何人在单独见到她时都不能把带着清纯气息的她和粗狂、黑暗且肆意的画作联想在一起。

　　宋景音清亮的声音出口：“馆长好。”

　　“不用这么客气，”文馆长握着手中的香槟熟稔地摆了摆手，“你既然是文阳的学生，那和是我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怎么突然回国了？我记得上次我问文阳的时候，他说他那个学生没有回国的打算啊。”

　　一样的问题，当然是一样的回答。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回来的比较急。”

　　其实这也不算撒谎，宋景音这次回来除了要结婚以外，还因为外婆生了病。

　　谈话间，展馆门口出现一阵骚动。

　　几人同时抬眼看去，就看见这场画展的主角——孟雁山，引着人进来。

　　当在场的人看清孟雁山身后的两人是谁时，馆内窃窃的私语声瞬间响起。

　　“那是秋颖吧？刚提名影后那个！”
　　“是是是，秋颖身边的那位，是她的老板，炫星的那位总裁吧？”
　　“是是是！他们两个不是刚传了绯闻……现在都不避人了是吧！”

　　宋景音也认出了裴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视线太过于显眼，裴朝居然也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两道视线越过人群在半空中相撞，先投降的是宋景音。

　　她慌忙把视线投向别处。

　　“贺教授，我们去别的展厅看看吧。”她的声音带了些紧张的沙哑，仔细听还有些心虚。

　　贺文阳隐约感觉到了些不对劲，但并没有问出口，而是顺着她的话说：“去那边看看吧。文馆长，我们先走了。”

　　文馆长也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既然好友有事，这场展会他又不是主角，所以也就随便找个地方躺着去了。

　　裴朝在看到宋景音跟着一个男人离开时的背影完全消失后才将视线收回来，脸色已经阴沉的能滴出墨来。

　　他的情绪几乎不外露，却在此刻控制不住地散发而出，深邃的眉骨像是浓雾压不住的远山。

　　刚刚跟着他进来的那些人全都被这表情冻的不敢说话，还是一旁的秋颖打破了僵局。

　　“孟老师，不如带我们参观参观？”

　　美女的声音格外悦耳，说话张弛有度，很好的让孟雁山脸上的不安缓和了几分。

　　“这个展厅里展放的是我早些年间的作品，有一些还比较稚嫩……”她边说边引着人向前走，她的脚步很快，众人都表示理解，毕竟谁还没有点儿黑历史呢，况且她这还真算不上是“黑”。
　　孟雁山早年的几幅作品，也是在当时被称为“神作”的。

　　突然，裴朝的脚步停住。

　　他的面前挂着的就是宋景音刚才看过的那幅画。

　　“裴总是对这幅画有兴趣吗？”

　　面色冷峻的男子并没有回答，但神色已经说明了答案，只不过他拧着眉毛神色沉寂的样子实在不能用“欣赏”两个字来形容，更像是“探究”。
　　好像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道几何题。

　　看着右下角标签上“孟雁山”的名字，裴朝的眸光越来越深，像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深邃且黑暗的回忆。

　　五年前的青城，一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楼阳台上，一个扎着鸡窝头的少女正将一条咖啡倒进嘴里灌了一口水咽下，然后拿起画笔给月亮上色。

　　那是一轮，红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