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听风》聆商

46、第四十六章

　　风流云散，太阳从海的尽头升起，日光笼罩整个世界，渐渐向四面八方推移，照亮了沙滩和人家。

　　慕容英站在岸边，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虽然看不见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一处的变化，到处都在扭曲变形，整个人像是被摔碎了，身上都是裂开一般的疼痛，他遮住自己的脸，迅速向身旁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快步离开。

　　梁采薇一直看着海面，也注意着另一边的动静，她快步追了上来，慕容英身体剧痛，整个人弯腰驼背的，好像随时可能破碎一般，梁采薇很容易就能追上，可她不敢碰他，只是在他身后呼喊。

　　但不管她怎么喊，慕容英都不回答，他一身冷汗，海风吹过，身体更加疼痛，仍然快步向前走。

　　“你要去哪？”

　　他的脚步一直未停，可腿部突然传来巨痛，他的腿早年受伤，早已形同残废，虽然勉强走了几步，但其实就像内里早已干枯的树枝，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梁采薇上前去扶他，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慕容英的脸上也露出了许多破口，里面还散发着隐隐黑烟，在这样的阳光下更加明显，看起来如同破旧的偶人。他不管不顾地爬到水边，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就立刻用衣袖遮住脸，把梁采薇推开。

　　“你快走吧，不必再在我这种人身上耗费心思了。”

　　梁采薇看着他的脸，坚决摇头，“你还记得在天绝山庄时，乔夫人如何拿我们取乐吗？她不仅喝小孩子的血，而且性情暴虐，稍有不满就重刑伺候，打到他们高兴为止，我那时受伤不算严重，都有了想死的心，是你和我说，多活一天是一天，只要人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她话中描述的画面尚且不算模糊，可当初那个男孩说的话又是如此陌生，慕容英听在耳中，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的过往年岁与此时此刻竟像是隔了几辈子那么久，根本无法想象，这种话是自己说过的。

　　“慕容英？”

　　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疑惑的声音，还有哒哒的马蹄声，梁采薇顺着声音转头去看，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身穿红衣骑着白马的女子，她不知道何时来的，应该是看到了慕容英变化的样子，显然受了惊吓，不过很快就缓过神来。

　　她拉着马缰绳走近，烈日下阳光刺眼，她微微眯着眼睛，可即使是这样，也能看见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厌恶。

　　梁采薇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可慕容英一直暗处行事，她完全不该知道知道这些事才对。

　　那女子年纪不大，看起来城府也不深，倒也能明白他们为何疑惑，她轻蔑开口，“这个江湖没有秘密，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还这么天真。你可以卸磨杀驴，陆归柔难道不能背叛你吗？” 她又死死盯着慕容英的脸，嘲笑道：“这张脸居然是假的，原来你这么难看啊，真是丑死了。”

　　慕容英此刻的脸像是褪去了一层皮，皮下刀疤纵横，这样的景象，本来是说不出的离奇可怖，可在明朗的阳光照耀之下，恐惧也被一并抹去了。只觉得有些恶心怪异，更何况慕容英缩成一团，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即使是像红衣女子这样的年少之人，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她朗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当慕容英是何等人物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她回过头去，向身后挥了挥手，“爹，就是这个恶贼抓走了师兄。”

　　那个女人梁采薇尚且不知来历，可不远处那男子她却是清楚，这里不远处就是东海水寨的势力。水家弟子向来说一不二，家主水振更是手段决绝，如果打定了主意要取他们性命，必然十死无生。

　　如今的情况，哪怕梁采薇一人都未必能够脱身，更不必说当面带走他们的仇人。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慕容英倒是沉稳，他强撑着起身，盯着对面的人，“你可以杀我，不要为难她。”

　　水振还没说话，身旁的红衣女子先开了口：“凭什么？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你以为事到如今，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她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慕容英身前，直接抽出腰间长鞭，向他的脸上用力抽过去。

　　慕容英现在毫无反击之力，或许他也不想反击，就这样默默承受着迎面而来的所有侮辱。

　　“你杀了我的师兄，还夺我门中内功。和你这种无耻之人根本无需讲什么道理。你说不要，那我更要好好对她了。”

　　这女人是真的很生气，而且如此莽撞，梁采薇就站在很近的地方，本来是有机会制止的，可她这么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实在有些措手不及。只见她神色阴狠，又转过身来冷冷看着梁采薇，“我虽然不知你的名字，但你和恶贼牵扯不清，难道又是什么好人不成？”

　　水家大小姐未必有多聪慧，武功也不一定多么高强，可就凭这刚才那股决断，很多事上都可以占得先机。

　　只要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哪怕身处劣势，事情也可能有变。她现在站得离梁采薇非常近，却没有动手的意思，梁采薇这里就未必了。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可梁采薇正欲出手，忽然听到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种感觉恍如隔世，把她的力气全都带走了。但她并不感到危险和懊悔，恰恰相反，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什么困难的事情全都迎刃而解了。

　　在场众人多少都有些紧张，可那声音听起来再轻松不过，甚至还带着笑意，“水姑娘，做事果断或许是好事，可是在情况未明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离不认识的人太近了。”

　　红衣女子不明所以，水振却早已察觉情况有异，连忙将女儿唤回，派人好生保护，又调转马头，凑近仔细看向来人。

　　女儿都已亭亭玉立，水振的年纪自然不轻了，不会像很多人那样大惊小怪，但他此刻显然被震惊到了。

　　他们都已查得了慕容英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红衣女子大概是从某些画像中见过谢千风的模样，也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眼珠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像是找到了意外宝藏般新奇，又上前拉住水振的衣袖，“爹，他就是谢大侠吗，看来传言是真的。”

　　水振虽然不曾表露太多情绪，但他的惊奇并不比女儿少，可是还没有想要如何反应，在一个瞬间，他的穴道已经被点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不仅是水振，红衣女子，还有他们的一众门人，全都被定在原地。

　　水家家主原本是相当怀疑的，谢千风不该如此年轻，除此之外，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有很多和谢千风不一样的地方，他一时说不上来，也想不明白。可经历了这一遭，他反而突然相信了不少，能够同时点住这么多人的穴道，除了那个人，世上也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谢千风为何出手帮助这样一个恶贼呢？

　　“大哥，你……”梁采薇知道他会出手，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

　　慕容英也终于抬眼，冷淡看向那群被定住的人，“何必为了我做这等事，你的名声不要了？”

　　“托你的福，我的名声早就不怎么好了。不过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谢遥眼神飘忽，忽然落到梁采薇身上，“采薇。”

　　他好像只是随便指了一个人，又好像只是打了个招呼。慕容英没明白，梁采薇也不明白。

　　“看起来你们应当是有话要说，就算要算账，也不差这点时候。至于当年的事，对不起，我救不了每一个人。”他看向慕容英，“其实仔细想来，我和你遇到的事还挺像的，只不过我运气好些。我知道现在的你只想立刻死去，你也确实该死。为虎作伥害了那么多人，真要一一清算，死一万次也不够，我如果说让你活着赎罪，像是在羞辱你。可你要知道，死去比活着简单太多了。”

　　慕容英冷笑，“你未免太看低我，有着这样一张脸，我早知冷暖，身体终归是皮囊白骨，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至于你，天下之大，何必去管旁人生死，只要过好自己就是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谢遥回头，看向水振等人，他们虽然被定住了，但好像不怎么生气。不知道是被震慑住了，还是对着这个人根本无法生气。

　　谢遥一拱手，“多有得罪，诸位的穴道很快就会解开，我已将作恶的祸首诛杀，慕容英虽作恶多端，但也算迷途知返，帮了大忙。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一命，至于之后的事，你们与此人的恩怨，我不会再插手。至于其他的吗……我有事要办，水寨主可否借我两匹马？”

　　水振还没反应过来，谢遥已经自己动手了，他牵走的那两匹马有些躁动，在水家众人被点穴为止，就察觉了不对劲，在被牵走之前，就已经摇摇晃晃，用蹄子翻土了。

　　强盗无赖见过不少，还从没见过谁有这个胆子，当着他们的面把自家的马牵走，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还是如此的顺其自然，理所应当。不过看这两匹马的样子，就算不被带走，也暂时安静不下来了，一不小心摔伤碰伤了被点穴的人，结局肯定会更严重。

　　如果不是知道点穴的人就是他，这番举动还真有些体贴。

　　“江湖行走，难免会遇到些意料之外的事，朋友之间就要相互帮衬，我知道你们家不缺钱，所以就等到你们有事了，再来找我帮忙吧。”等到谢遥上之后，再未和水家人说话，反而是对着梁采薇笑笑，“后会有期。”

　　慕容英没有看到梁采薇的表情，只听到了她的声音，“别人或许能多留些时候，水振内功深厚，很快就会冲破穴道。趁他们动不了，还不快跑。”

　　慕容英并不着急，“谢千风面子一向很大，即便是水家，也要多顾忌几分，他们投鼠忌器，就算要找我算账，也要等些事日。而且此人已经现身，那些人的目光怎会落在我身上。”

　　梁采薇点了个头，“好吧，小老鼠。那你就慢慢走吧，我扶着你。”

　　慕容英没有动作，看着梁采薇，“你不去找他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跟着他干什么？在这江湖之中，最难得的不是相聚，而是平安，我只要知道大家都好好活着就好了。至于其他的，如果有缘，定会再见。谢大哥又一向是个尘缘很多的人，他已经教会我很多东西了。”梁采薇碰了碰慕容英的肩膀，“反而是你我，故友久别重逢，不该好好叙旧吗？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吧？”

　　慕容英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又背过身去，“你应该不知道，这地方是我家。”

　　“你的……家乡吗？”

　　慕容英默认，在这里放眼望去，海浪白沙，渔村遍布，算不上富庶之地，但很多人过得很幸福。

　　家乡二字，也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那么温暖，那么令人眷恋难忘，就像是慕容英，时隔多年再度回来，还是无法对这里产生任何感情。梁采薇也很确定，他绝对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心思。

　　天朗气清，再也没有怪异的波涛风浪了，可是在有些人的心里，一切无法这样轻易抹去。

　　许多人就像水家人一样，因为面前这个人设下的局而丧命，作为朋友，理所应当回护帮忙，可杀人总归是不对的，他的仇家不止一家，苟且偷生，哪怕能得到暂时的安宁，余生也不会平静度过。

　　梁采薇心里明白，可还是无法接受：“上天对你一点都不公平，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承担那么多不该承担的东西，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何苦将人逼到这个地步。”

　　慕容英的脸那样扭曲变形，他的双手沾过很多鲜血，为他整个人也添上一种无法抹去的凶恶，偏偏在梁采薇这里，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多谢你陪我这些日子，快回家吧。如果不愿意回去也无所谓，过去那么多年里，你都为别人活着，如今心愿已了，这广阔天地，可以任你遨游了。”

　　他说的没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自由，可梁采薇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只是看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慢慢走向完全陌生的海岸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