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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梁采薇按照来时的路离开,这些住处虽然安静,但并不黑暗,四处都亮着灯,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慕容英的居所。

      当初被乔夫人抓走时,幼时的她惊恐万分,乔夫人每月都要饮血,天绝山庄里到处都是浑身是伤的小孩子,他们很多已经昏迷,或者死去,活着的也要每日从早到晚做重活,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空空的,好像永远都不会说话。

      她曾在庄内遇见过一个比她年纪大些的少年,曾经试图逃跑又被抓回,之后就变得身有残疾,无法长高,脸上也是因为被人刻意羞辱,划了好几道,众人对他不是视若无睹,就是面露鄙夷,但他却并未因此自轻自贱,反而反过来劝她,告诉她不要害怕,想方设法保护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那个人和慕容英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如果容貌是假的,有了这种脱胎换骨的力量,其余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梁采薇已经不再犹豫,她走到仍然亮着灯的屋前,轻轻敲了几下门,然后推门进去。

      她进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屋内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里有许多人,没有一个敢像她这样随意行动。

      慕容英正坐在床边,正为自己手上的伤口换药,他早就下意识看向门的位置,寂静的夜里,是一天中非常松懈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或许应该警戒,或许应该愤怒,可这些反应他刚才都没有。

      梁采薇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随口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慕容英听到这话,才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他将衣服整理好,端坐在原处。

      “这点小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确实,世上的很多事都是要看和谁比了。”梁采薇若有所思,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从天绝山庄逃出来的?”

      慕容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似乎想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否认些什么,可他还没有这么做,梁采薇又继续说话了,“对不起,我记得你这个人,可是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慕容英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片刻之后,嘴里说出几个字,“是吗……难为你还记得我。”

      此时此地非常安静,他的每一句话都轻飘飘的,有些不真实,梁采薇怕他误会,也同样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她认识的那人面貌丑陋,却心地善良,在那种地方,能感觉到温暖。这位慕容公子风姿神俊,可性情冷淡,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了。

      可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有些忙乱地解释起来:“当初说好了,我们要一起逃出去的,结果却是我自己先走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和我说,三更时山庄北门防备松懈,你让我在那等你。可那晚不知怎么的,突然从外面来了好多人,我一直忍着不出声,他们还是发现了我,幸亏谢大哥经过,我才侥幸逃了出去。”

      这些回忆越是清晰,面前这个人反而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不知道等了很久,她才等到了慕容英的回答:“不用和我道歉,我从未怪你。那种地方,多留一时半刻都是煎熬,当然要越早逃走越好。你是将门之女,吉人天相,而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奴隶,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你我这一生大概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那些深埋脑海的那些记忆再度被翻出的时候,只要回想起一部分,就像是抓住了凌乱线团的线头,相关的事全都顺着它倾泻而出,梁采薇继续说着,“我当时和大哥说过,让他回去救你,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在她还在继续回想继续说的时候,慕容英忽然止住了她的话,“不重要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想了。”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当事人的心中或许是完全不同的,当初大概因为惊吓过度,很久以来梁采薇的记忆都有大片的空白,此刻突然想起,又认出了多年不见,有着共同经历的人,如果不和他说,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说了。因为这样的事和别人提起毫无意义,他们或许会觉得怜悯悲伤,但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当时的心情。

      梁采薇脑中凌乱,口中喃喃:“怎么能不想呢?如果没有昨日,也不会有今天。”

      桌上的药被推倒了一边,慕容英估计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变得有些激动,“我岂能和他相比。在他眼里我又算是什么呢?他如清风朗月,而我便如嗜好腥膻的蚊蝇。不仅是他,在世人眼里也是一样,我是自甘堕落,与邪魔妖物为伍,怨不得旁人。采薇你知道吗?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被抓来的,是爹娘把我卖给天绝山庄的。我幼时虽然懵懂无知,但也并未行恶事。你可明白吗,上天到底为何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梁采薇起初沉溺在旧时记忆中,反而是被他的话一句一句从前尘旧事里带出来,她看似抽离事外,没有在听,但其实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可她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摇头:“不会这样的,如果知道前因后果,没有人会这样说你。”

      其实又何止是她,慕容英也从未想过有什么答案,自然也没有期待过回答,他静静看着她,忽然笑了,“采薇,你真是和当初大不相同了。”

      梁采薇一片茫然,“我当初是什么样子?那么小的一个小孩,能知道什么,应该只会哭吧。”

      慕容英没有顺着她的话多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了一句:“你愿意学他也好,像我这般自甘堕落也罢,无论如何,总好过当初任人欺凌。”

      他们陷入沉默,梁采薇虽然看不到慕容英的伤口,但能清晰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多浓重的药味都遮掩不住。

      她自己也受过很多次伤,也见过很多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人,每当这些鲜血淋漓的画面摆在面前时,她从不避讳,也不害怕。可慕容英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无关于伤势有多严重,能不能治好,他身上的这种,是一种满怀压抑,死亡的气息。

      “如果可能,自然是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给妖魔卖命了。”

      慕容英不语,只是站起身来,在屋中缓慢踱步,他的目光无论落在哪里,都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世上的繁华富贵都无法令他的目光驻足,遑论东海旁的破屋。

      他的脚在动,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走向何方,他的目光逡巡,也并无确切的落脚处。知道他看到镜子中的那张脸,一切才停了下来。

      梁采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僵硬的背影,轻声叹息: “我或许没资格说这种话,可这有那么重要吗?大丈夫顶天立地,当胸襟开阔,志在四海,何必在乎外貌美丑呢?”

      “若是英雄气概,自然不会因外貌而遮掩,可我半生庸碌,一事无成,哪里算得上英雄?就算不说这个,相貌普通和丑陋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这般不堪入目,连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慕容英忽然快步走过去,长袖一挥,将那镜子摔给个粉碎。

      他们这样沉默着,或许是回想着过去,无论是谁再也没有问彼此关于过去的一句话,就像是明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一个曾经很亲的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英闭着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做?”他等了很久没有得到回应,以为梁采薇已经离开了,这时他的眼才又再度睁开,梁采薇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

      梁采薇神情恍惚,“我也不知道……你一定知道他的弱点,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去了。”

      “那是人才有的东西,他没有弱点。”慕容英答得很快,也许他也曾经想过这些事情, “不仅如此,天蜚君以自身血肉为引,给每一个人都下了蛊,那些地城的傀儡是噬心蛊,谢遥身上是附魂疽,至于我的,和那些略有不同,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是一种单方的生死相连,如果我们死了,他可吞食我等的魂魄血肉,助他修行,他若死了,我们都活不了。”

      梁采薇一向笃信事在人为,可问了许久,没有想过居然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这样……真的无法可想吗?”

      慕容英再度沉默,他似乎摇了摇头,但动作微小,梁采薇也没有看清。过了很久,他推门走了出去。

      这里终日看起来都是风雨欲来的样子,可不管过了多少天,也根本不会有一滴雨落下,到处都没有人了,反而尽是空屋,堆着许多零落的破旧小船。

      慕容英曾经很多人一样,曾经渴望富贵,想要拥有高高在上,随意裁决他人生死的权力,可得到之后,并没有之前设想的快乐,过了这么多年,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没想到梁采薇没有跟上来,更没想到自己会朝着这个方向走,去见一个他根本不想见的人。

      他起先只看到谢遥的背影正独自坐在岸边,看着漆黑午夜中的海浪翻涌。

      谢遥昔年曾遇仙人指点不假,可是即便是这样,他对于这所谓的阵法也是真的一无所知,更不必提破阵了。

      若按他的意思来,定不会叫蜚兽如意,他越是想,就越不能。可此阵一日不破,又有无数平民被牵扯受害,蜚兽相当笃定,等到死的人足够多,相信那位大人一定会出来的。而且这里又是神女墓地,雨师大人真的不出现吗?

      正这么想着,谢遥忽然察觉背后有人看着他。

      今时今日,已经是看到什么人都不惊奇,可一回头,见到慕容英的时候,确实还是颇为意外。

      他与旁人不一样,他们在从前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交集,但这个人显然对自己非常厌恶,至少在谢遥这里找不到任何原因,慕容英的恨意和厌恶却又是如此强烈,被那种毫不掩饰的感情感染,哪怕谢遥明知道自己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都会受他的情绪带动,令自己觉得有愧与他。

      他坚守着自己的理智,也感受得到慕容英的情感,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说话才好了。

      慕容英无意与他寒暄,甚至连话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指向一个地方。

      这海上其实也无甚风光,到处看起来都差不多,看了这么些天之后,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不过此刻看来,他指的那个地方确实有所不同,远处一座岬角似乎格外突出,晚上太黑了,那地方离得又有些远,他也看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到些怪石形貌,可在之后,谢遥发现那里有光点错落,好似蝴蝶在飞。

      谢遥从不觉得自己与慕容英有丝毫的默契,此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一个人,做什么都无所谓,如今所做的事情关乎生死,涉及很多人的性命,不容轻忽,容不得片刻的迟疑。他向慕容英道了句多谢,在下一个瞬间就踏浪远去。

      慕容英留在原地,看着谢遥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中,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会后悔,就感到他的整个身躯瞬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巨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天蜚君站在他身后,同样看向他刚刚指着的方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但他很快又狂笑不止,身体和大地一齐震动,欣喜褪去后,剩下的就只有凶狠和怨恨。

      天蜚君掐住他的脖子,慕容英没有挣扎,只是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在那股巨力之下,他无法呼吸,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心中也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所以很快就不再挣扎,可过了一会儿之后,并没有任何痛苦的气息传来。

      那股巨力突然消失了,再度睁眼的时候,慕容英只看到面前天蜚君的轻蔑,“吾暂且不杀你,如果那老贼真的出世,旱魃一族的法术就会失效,这副虚假的皮囊也会消失,吾就在这里好好看着,你会如何后悔。”

      天蜚君从未对慕容英另眼相看,更何况前些时日就已经有所不满,此刻更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失望和怨恨,同时无法理解他毫无预兆的背叛。

      人十分复杂,同时又极其浅薄,强大的力量甚至比不上一副早晚会衰竭的皮囊,他曾经惊讶于慕容英在形貌改变之后的性情变化,可等到而此时此刻,他甚至连这些都不要了。

      不过此刻不是计较一个凡人的时候,谢遥不知做了什么,引得电闪雷鸣,风云骤起。天蜚君凝神发力,那座岬角很快就被击碎,无边浊气快速发散,覆盖海面,甚至渐渐笼罩天地,在惊涛怪浪之中,岸边无尽的碎石和树木落下,就连山崖上的神庙和岸边的草屋也接连坠落,通通落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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