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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生死契阔 ...

  •   雪落的时候,别离多。

      他的梦中为何是漫天的雪花?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拼命的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却一次又一次的见它们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间。

      云倦初从昏睡中惊醒,孩子气的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里冰凉的湿意究竟是汗水,还是“融雪”。殿内没有点灯,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间,外间也是漆黑一片。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他唤着:“炽羽?”

      没有人应声,他更疑惑,于是走向殿门,因为方炽羽一向都守在门外。越近殿门,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识的,他打开了殿门,想一看究竟。

      皓月当空,让他看清了殿外刺客与侍卫正在激战,也让刺客发现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剑闪着寒光疾速的向他飞来,几乎同时一道身影也飞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炽羽为他挡了这一剑。

      受伤的方炽羽向前扑倒,云倦初想扶他,结果却是不支他突如其来的重量,被他一块带倒在门内。

      “炽羽……”云倦初直觉的想坐起,鼻中浓烈的血腥却教他的心房倏忽纠结,身上忽来一股力量,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将方炽羽滑落的身躯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短剑已没入方炽羽的后背,银色的剑柄在黑暗中闪着冷光,云倦初只觉得呼吸都快随之凝结:“炽羽,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开门……”

      “不……”方炽羽喘息着安慰他,“我本来就不行了……”

      云倦初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着胸口,他颤抖着握住他手,让血光一点一点的映入他的视线,一种温热的潮湿也在瞬间刺激了他已趋麻痹的感官。“炽羽……”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紧咬的下唇渗出丝丝鲜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炽羽借着他的手抵挡疼痛,他这才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慌张的环顾左右:“我去传太医!”

      “别……”方炽羽更紧的抓着他的手,“你别动,……外面危险……”

      “危险?你为什么还只顾着我?为什么要救我?”云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的按住方炽羽胸前的伤口,徒劳的想为他止血,却只感到泉涌一般的热血,在他指间奔涌,将他的龙袍也染成暗红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炽羽毫无血色的“娃娃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的光彩: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他终于明白。

      强烈的鼻酸令他几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让他心乱: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他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因他而死,他却只能接受上天这些残忍的安排?心潮奔腾,淹没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云倦初终于哽咽:“该死的人是我啊……”

      方炽羽摇头,满含着泪意:“不……大宋……离不开你……”

      万箭穿心般的心痛,让云倦初不敢再面对方炽羽泪光闪烁的双眼,他知在生命尽头的人往往心思敏锐,所以生怕自己的负疚会让临别的方炽羽不能走得心安。于是,他闭上眼睛,但还是禁不住泪落满腮:“可我注定是要离开的……我已经快偿清了……”

      “公子,你错了……”眼眶终于承载不住太多的离别伤感,泪水滑落,方炽羽只觉自己的最后一点气力也仿佛在随之流出体外,他勉强的再续上一口气息,只为将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话统统讲完,“你活着……不该是为了……报偿……”

      云倦初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句话……”方炽羽的眼中带着憾然,炯亮的双眸如暗夜的星辰,闪耀不灭。

      他眼中的缺憾像针刺一般扎入了云倦初的心房,强迫他冷静下来面对最后的诀别:“你说吧……”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问什么,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殇,他也会如实相告,只求能让炽羽安心的闭上双眼。

      “也许我很大逆不道,很不爱国……可我真的一直都这样想:我宁愿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云楼养病……”方炽羽的气息越来越孱弱,终于缓缓的阖上了双眼,“大宋河山收复……在我心里……远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泪,滴在遍染暗红的衣衫上,逐渐变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躯。

      “炽羽……”云倦初不确定的轻唤,心里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当他从梦中醒来,方炽羽便又站在他的面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对他微笑,再叫他一声“公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剩下他颤抖如风中秋叶的声音沉淀在凝滞的空气里,伴随着他手中、膝上的暗红,一起慢慢冷却、凝固……

      他怔怔的抬起双手,借着凄清如刀剑的月光,终于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湿润究竟是什么——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错了,他没有料到最先离他而去的竟会是炽羽,他更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一种离别……

      脑际顿时空白一片,泪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结。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扉页终于替代了脑中所有的念头,只有方炽羽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整个脑海,反复的重叠,反复的重演——从逼他吃药,到为他酿酒,还有与他为苏挽卿争吵……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别样的清晰,好象就发生在昨天。

      心痛得厉害,内疚、仇恨、自责以及无数不知名的情绪就像把把利刃,生生的将他的心剜去了一块,这种感觉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亲。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将炽羽当成了手足,当成了家人。

      而家人,也是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现实的身影终于渐渐侵入了他的脑海,如同他喉头汹涌而来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际,生疼。他拼命的想将这一切压回心底,却适得其反的让痛苦的清醒越来越多的占据心头——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通向孤独的不归之路,而炽羽的离开才是命运的序幕,从此以后,上天的利剪便将会一根根的剪断他与尘世的所有联系:无论是虚假的血统,不应得的权力,还是苏挽卿的爱恋,直至最后将他抛入无底的深渊。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承受这一幕幕痛彻心扉的离别?云倦初仰头向天,在心中低声的呐喊,月亮却忽然隐入云层,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将他淹没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外人的声音闯入了他封闭的世界——“皇上,皇上?”

      云倦初没有起身,只用空洞的目光看向来人,原来是李纲——他得知皇上遇刺,特来护驾。

      李纲见方炽羽遇害,也是悲愤异常,他深知云倦初与方炽羽的情谊,强压悲痛说道:“还请皇上节哀……”

      云倦初声音嘶哑:“抓到凶手了吗?”

      李纲迟疑着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谁?”云倦初收紧十指,将指尖深深的嵌进了掌心中。

      “是……”李纲在犹豫,生怕说出那人之后会引起手足相残。

      云倦初的眼眸像冰凌般幽冷,直直的刺进了李纲的心底:“你说!”

      “是康王。”李纲低声道。

      云倦初没有一丝犹豫的做出了决定:“立刻派兵包围康王府,捉拿赵构——朕要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皇上……”

      云倦初知他想说什么,冷冷的阻止道:“朕意已决。朕不怕背手足相残的骂名——你们都下去吧。”

      人们逐渐散尽,只留他一人咬牙独自承担哀伤:哽咽的感觉依然一遍又一遍的侵袭着他的喉口,让他真想流泪,真想痛哭,甚至号啕,眼眶却依然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来,似是因为泪水都已在与炽羽诀别时流干,又仿佛是因为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洗尽心坎上浓重的悲哀。

      许久,哽咽终于冲出了喉际,没有变成泪,却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苏挽卿却睡意全无,她起身坐在床畔,任漂忽的思绪将她的胸膛填满。

      记不清这已是她第几次这样从梦魇中惊醒,仿佛这八个月来,梦魇就从不曾离开。梦里她总是身处在一片洁白的梅海,落梅纷纷中,她焦急的寻找着云倦初的身影,却总有千枝万节紧紧的缠住她的双脚,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化为一抹清亮的光华,消隐在梅海的那头,遍寻不见。

      浮浮沉沉的在梦境中挣扎,让本就芜杂的心绪,更在浮沉中纠结成一团,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梦中惊醒,梳理着慌乱的心思,了无睡意的坐在床边想象着未知的将来:当下一个清晨来临之时,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入朝堂,而当暮色降临之时,他又会带着怎样的心绪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后,幽深的皇宫中是否也只剩他一盏孤灯,兀自长明……

      时间在心海奔腾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进镂花的窗棂,她站起身来,走向小窗,看着八个月来从不曾遗漏的日出渐渐将光明撒向整个人间。

      举国都在传说二位陛下即将归来,这万民欣喜的消息却让她的娥眉展了又皱,皱了又结——云倦初终于完成了心愿,可他又会为自己选择怎样的未来——是归来,还是离开?

      她承认,她曾经不止一次的有过自私的念头:八个月前,她还曾真的希望云倦初能借赵桓的被俘,而斩断君臣手足的牵绊,摆脱伦理纲常,面对心中所爱。可对云倦初的了解,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最终选择了等待。

      为了他,她愿意喝下等待这杯苦酒。因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决不是躲藏在他终生愧疚下的一晌贪欢,而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用彼此燃烧的心魂酿造出的甘甜。为了他,她必须忍受长久的孤寂,也必须抛却自私,舍弃狭隘,而将目光放得更长、更远……

      心因为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而狂跳不已,杂乱的“鼓点”揣着欣喜,更藏着不安。而当她听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看到门外伫立的身影,那些时时侵来的不安终于有了真实的映证——

      “舅舅,你怎么来了?”她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方明权憔悴的面庞。

      “挽卿……”方明权艰难开口,却说不出下文。

      心中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着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权蠕动双唇,嘶哑的回答:“炽羽……他……走了……”

      “……表哥……”脑海一片空白,她无意识的呼唤,任氤氲的雾气瞬间浸湿双眼,“他是怎么……?”

      “为救公子……”方明权强忍住泪意,回答道。

      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锦绣皇宫之下真的隐藏着刀光剑影,也明白了云倦初在决定重入宫廷时的毅然决然。

      “挽卿……”方明权欲言又止,闪烁的双眸中仿佛隐藏着更大的不幸。

      这让她的心又开始激烈的跳动:仅为了表哥,他不会亲自来找她,除非——“是不是……公子……”她试探的询问,努力掩饰着不安的情绪,生怕给濒临崩溃的方明权又添悲痛。

      “自从炽羽出事,公子便再没有走出过寝宫大门。”方明权给她回答。

      心却没有因他遇刺当晚的无恙而平定,反而有更深的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猛然抬眼看着方明权,不期而然的,在他眼中她看见了只有方家人才懂的更深的忧虑——云倦初的身体会不会已承不住这样残忍的失去?

      得到了验证的猜测在心中翻腾,她强迫自己承受着突如其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悲痛,咬紧牙关拉回最后一点冷静:“舅舅,挽卿能做些什么?”

      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方明权心里安慰了一些,说道:“宫里来人了,要咱们家派人接替炽羽的位置……”

      “舅舅,你是说……”她已从方明权期待的双眼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下文,心版上一下子燃起了一簇蠢蠢的火苗,灼热着她的每一根血管。

      “你,愿意去吗?”方明权问。

      “愿意!”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能守在云倦初的身边,是她向上天祈了多少年的愿啊!为着这个心愿,她用尽了每一个无眠的长夜,耗尽了每一缕思念的心神,魂牵梦萦。

      冲动过后却是渐浓的担忧:“舅舅,我……”她蹙起了柳眉,理智告诉她,她这一行将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将是多么的离经叛道。她虽然从来不曾惧怕过这一切的后果,甚至早已准备好了成为家庭和世俗的叛逆,却从不曾料到她会得到方明权的支持,也从不曾想到会将整个方家都牵连到这场旋涡之内。

      方明权递给她鼓励的目光,深知她此行的意义决不仅仅在于挽救一段凄婉的爱情,老泪纵横的他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挽卿,你放心去吧——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他绝不仅是我的主子,他和炽羽一样——如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

      感动的泪水盈满杏眸,她迎向方明权寄予厚望的眼神,用力的点头,额上的梅瓣嫣红似火……

      冬去的日子,大地无声,冷月无痕。

      雪花早已随着冬日的脚步渐渐走远,只剩下屋脊、树梢上沉淀的薄雪,在偶尔的哪怕是轻微的风动之中,纷扬落下,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天气依旧清寒,清寒到让人怀疑初融的冰雪之下,藏的究竟是不是来年的春天。

      穿过次第开启的宫门,不在意百官惊异的眼神,一身素服的苏挽卿走上寝宫前的玉阶,注视着漆黑的宫殿,任凄清的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极淡。

      房内没有灯光,雕龙刻凤的殿门在月光下化为两道漆黑的阴影,深重的压在她的心头,如同越来越浓的害怕失去的心情,让她几乎找不到勇气去开门入殿。

      苏挽卿使劲的平服着心中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一手颤抖着紧握成拳,一手扶着殿门,想借此来支持她最后的勇气。却不料殿门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坚实——在她一扶之下,竟顺势向里敞开。

      她吃了一惊,转身问门外肃立的侍卫:“这门没锁?”

      侍卫们面面相觑:“小的们不知。”

      “难道你们这么多天都不曾推过门?”她不信:自方炽羽出事,到她赶来,少说也有七天,人人都在为云倦初的闭门不出而心急如焚,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殿门原来从未关严?

      “小的们哪敢。”侍卫们的如实回答解了她的疑惑,“皇上曾吩咐过谁也不准进去,别说我们,就连李丞相他们也只敢在殿外听宣。”

      黑暗的气息透过半启的殿门,冷冷的铺展在她面前,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赵桓吹熄绣楼灯火时,她永生难忘的沉沦与绝望——这便是皇权,它就像眼前这扇华丽的大门,透射出隐隐天威,也阻隔了门内门外一世的爱恨情仇。

      此时此刻,人间至尊的富贵荣华都化作了她心中奔流不息的心痛,为门内景况不明的他,也为门外心挂魂牵的自己。勇气在一刹那注满了心房,没有迟疑的,她提起了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漆黑的宫殿——人人都可以分享他的光华,却惟有她,愿陪他度过无边的黑暗。

      轻轻掩上身后的殿门,她在陌生的黑暗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并且发现这并不困难,至少要比在梦中容易许多——身着白衣的他,与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幽深的夜里散发着淡远的光彩,让人过目不忘;却会消融在梅海同样洁白的美丽中,与她悄悄的擦肩。

      而在此时,他就背对着她,静静的斜倚在窗边,举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如水的月华轻纱一般笼住他清瘦的身躯,将他清俊的背影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帘。

      最坏的一种可能终于被驱逐出脑,苏挽卿长长的吁了口气,莲步轻移,走向窗边他孤绝的背影:她相信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着自身特殊的意义,而她此刻来到他的身旁,是否也有着特别的涵义?——她跋涉千山万水,挣脱礼教世俗的一路寻来,是不是就为了相伴他孤独的身影,分担他不肯泄露的悲怆?还是仅仅为了燃烧他的心魂,和他一起化尘为烟?

      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悄悄的飘向云倦初因悲痛而麻木的感官,让他已停止思考许久的大脑泛起了种种猜想,有几分叹息,更有几分雀跃,离他仿佛极远,又极远,如梦一般。云倦初迟疑着:是否要回头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让她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虚浮,像踩在棉絮上一般。冷不防的,苏挽卿脚下一滑,她踉跄的重新站稳,借着月光,看向脚下让她险些跌倒的东西——原是一方丝帕,帕上有血,视线又滑向左右,她蓦然发现原来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的丝帕,无一例外的明黄颜色,无一例外的血迹斑斑。

      她猛然抬头,忧心如焚的水眸正对上他回转的视线。

      四目相对,竟真的无语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飘来,寂寞得恍如隔世,苍白如纸的面色更告诉了她帕上血迹的来源。苏挽卿这才真正的体味到方明权为何要让她来:因为失去方炽羽的云倦初是如此的需人安慰,他看来悲痛欲绝得仿佛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他的确觉得自己已失去了整个人间:苏挽卿的情,他无法接受;众人的景仰,让他愧疚不安。他唯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与方炽羽之间手足般的友谊,这是唯一让他觉得安全而无愧的联系,让他可以依赖着这脉联系,在心底悄悄的将方家当作自己的家,将大宋当作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间。

      可如今这唯一的联系也被无情斩断,而他却正是造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这让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那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家园”?他想负疚而去,却偏又放不下即将了却的夙愿。所以没有人能明白方炽羽对于他的意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于是,“怎么是你?”云倦初低声询问,紧靠着窗边的矮几。

      “我来代替表哥。”苏挽卿直觉的回答,看见云倦初痛苦的闭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应该提到炽羽。这么多天,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就是在逃避现实:他不愿相信炽羽已真的离开。他守着长夜,不敢点灯,不敢触碰有关那天的任何回忆,奢望着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却从不见自己梦醒,只看到不变的日头在他无眠的双眼中东升西坠,告诉他今日过后又有明天。

      “我记得你说过:该落的总是会落的……”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劝慰他的伤痛,自己却也在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心如刀绞。话未说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樱唇,不愿有一丝微弱的泣音钻出唇齿,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泪,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会让他更加的自责、自弃,更加难过得无以复加。

      云倦初久久的沉默着,用手扶着几案,支撑着欲坠的身躯,任干涩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际。

      她走近他,将他的手放上自己的双肩,用柔荑揽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帮他撑起满腔的哀伤:“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仅剩的力气,想推开她的关怀。

      她却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图,在他施力以前,紧紧的拥住他,附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请求:“请别离开,你还有我……请别离开……”

      他还有她——试图挣脱的念头渐渐在她含泪的恳求中烟消云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的秋水低问:“告诉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没有!只要你不放弃,你便不会失去!”她用力的摇头,否定他的揣测,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你知道吗?是舅舅让我来的,他从不曾怪你……他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倦初,倦初……”她反复的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华丽的殿门在他身后又一次关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她一定要守在云倦初的身边,再不离开。

      不想逾矩,她于是只守在外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的丢入火中,让自己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味紧拥之时心房间窜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深情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竟是作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颜,她这才回过神来开始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雀跃,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道自从她第一次为他心动,这份不安的情绪便跟随着她每一波心跳,悄悄的散开。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百无聊赖的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飘入耳中的话语对于云倦初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将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相拥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开始无尽的等待,不要在揣测他欲说还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无力,无力重新开始梅海两头的孤灯相照,更无力再承受挣脱伦理枷锁时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的缩手,同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片语飘进脑海——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激动和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

      他声音中透露的凉意让她寒由心生,不觉纤手微颤,最后一块丝帕随之滑落进火里,火苗升窜,她茫然的抬头,看见李纲从她面前失望的退下,然后是云倦初深不见底的双眸,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杏眼。

      云倦初默默的走到她的面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蛊惑住她的视线,却在同时,将他手中的联名上书投入了火盆。

      “你怎么?”意识到“上当”的苏挽卿慌忙的想抢救出火中的上书,他却抢先一步拦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上书在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抬起头来,不再注视着火盆中无力回天的灰烬,反将藏了万千疑问的水眸直直的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就歇会儿吧。”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的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的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的坠落在心田……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的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恰当人选。”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的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带我上这儿来干什么?”云倦初不解的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胡里糊涂的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的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的抓住她的的柔荑,哑着嗓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她坦然的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所以在走之前,我想你陪我,就一会儿,好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的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的,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卫远远的甩开。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的捉紧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终于,苏挽卿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站住,望着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明月,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云倦初与她并肩站在桥上,听到她的话语,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时,觉通大师有关“逢一进十”的结论,惊异的发现算到今日刚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终于用尽他最后的辉光换来又一次的月圆。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更浮出万般不舍,他知道这次已真的是时候让他抛下这烟火人间。下意识的,他看向身边伫立的苏挽卿,她并没有发觉,只将美丽的侧影深深的刻在了他的眼底,让他本就芜杂的心绪更加激烈的翻腾,一如初次心动时的波涛汹涌。在她明媚的眼波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大不舍的来源——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有意无意的在他身边柔声吟诵着这阕关于月圆的名篇,然后用盛满了千言万语的杏眸深深的看着他,将他的每一丝挣扎牢牢的收进眼底,仿佛是在问他:今年此刻他与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时,他会不会与她天人永隔?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人如此的贴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虽然他从不开口,她却总能剥离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的心思都一览无余的暴露在她明亮的清瞳之下。难怪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绝情,多冷漠,她却从不曾放弃,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为她心跳的满腔爱意。

      感动的眸光不觉流泻出他的眼角,她却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笼罩,重新将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桥下的流水——她也是聪明人,她懂得这一放一收将会怎样强烈的牵动他的心绪,而要让他打消绝尘而去的念头,必须得先让他自己明白他对她、对这方红尘,究竟有多么眷恋。

      夜色越来越浓,水上船家的灯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视着水中彼此随着波光摇曳的身影,忽然转身朝向他的侧影:“你可知道今年的月亮为什么特别圆?”

      他转头向她了然的微笑,她却不等他答话就告诉他答案:“因为今年的月圆是你带来的。”是他挽救了这片河山。

      终于明白了她拉他东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间烟火挽留住他的脚步,可他真的去意已决,于是他清淡的微笑,小心的挑拣着字眼:“你错了,没有人能改变月亮的圆缺。该圆的时候,它自会是一轮银盘;而新月如钩之时,你也无须担忧,因为只要经历不长的等待,便又能见满月清辉,洒满人间。”

      “也许……”失望的神色瞬时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于是用满含感激的目光回报她的用心,真心的说道:“谢谢,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眼波闪烁着想从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却被他下面的话语吸引住了双眸——

      “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市井繁华。”云倦初看进她水波荡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隐约的,双眼有些滚烫,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怔怔的看着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忧。

      “咳咳……”耳边传来云倦初轻声的咳嗽,她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虚弱的病体怎经得起刚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过头去,悄悄拭干夺眶的清泪,掩饰着担忧的情绪,建议道:“要不咱们去那边的茶楼坐坐?”

      “好吧。”云倦初又一次被她执紧了手,跟上她轻巧的脚步。

      苏挽卿仿佛在逃避着什么,脚步格外得快,终于一不留神,在茶楼门口与一个飞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小弟弟,没撞坏吧?”苏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询问。

      “没事。”男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脸的不在乎。他抬起头来,看着“肇事”的苏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对她的容貌感上了兴趣,“这是什么?”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上苏挽卿额上的“红梅”。

      苏挽卿笑笑:“好看吗?”

      “好看。”男孩认真的回答,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关切的问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的触动,苏挽卿摇摇头:“不疼。”

      “那我长大了也要弄一个!”男孩调皮的笑着,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苏挽卿喃喃道。

      “还疼吗?”却不意,云倦初在她身后轻轻的问。

      “孩子都不疼,我会疼吗?”她装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转身看着他,给他一个“请你放心”的笑脸。

      在看见她的笑脸之后,云倦初原本充满愧疚的脸上竟蓦然绽开了笑容,他甚至还笑出了声来。

      他突如其来的笑意让她好生疑惑,她不解的看向他的双眸,企图在他清亮的瞳心里找到答案。

      他则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她的眉心,然后递到她面前,上面是脏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个小孩!”想着自己的“花猫”模样,她红了脸,羞赧的抢过丝帕,用力的擦拭着眉间。

      云倦初仍然在笑,轻浅的光彩映照着面颊,俊美如画。

      他从未这样笑过——苏挽卿看着云倦初的笑容,几乎看呆了:认识他五六年了,他几乎无时不在微笑,可优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却总是让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却只让她感到轻松,因他笑得是如此洒脱,如此纯粹,完全的发自内心,而不是仅仅因为习惯。

      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将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轻轻的呜咽。

      “你怎么了?”被怀中突来的软玉温香吓了一跳,云倦初微微的红了面颊,低声询问。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笑脸。”她抬起头来,迎着他探询的目光,“你不是为掩饰而笑,不是为安慰而笑。你笑,只是因为你快乐。”

      快乐?听到她的解释,他怔住了:这个词离他好远,他甚至已经忘了什么叫做快乐。他已经习惯了尘世给他的悲哀,却从不知道尘世也会带给他快乐。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心莫名的疑惑,他又问道:“可见到我快乐,你又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里低低的叹息,又一次将挂满珠泪的玉颜埋进了他的怀里:“因为这么多年,这竟是你第一次快乐。我……好难过。”

      她竟是在为他心疼呢!一种绵绵不绝的暖意刹那间充溢了他的心胸,原来他的生命竟然会在她的心中扎根扎得如此之深——她的欢喜忧愁竟都牢牢的系于他身。既然她为他的忧伤犯愁,那么她又几时真正的快乐过?云倦初忍不住用力的将她抱紧,附在她耳边轻柔的保证:“别哭了。今晚,我也要让你快乐。”

      苏挽卿一生中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快乐。

      站在熏风殿外的回廊上,手握着用薄如片纸的白玉制成的酒杯,杯中盛着宫廷中最甘甜的御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个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她仰头喝下杯中的佳酿,想到万里江山此刻就平静的延伸在她的面前,一种炽热的快感便刹那间涌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声声都像在询问,询问远方起伏的山峦,静卧在她的脚下时,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

      酡颜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终于明白了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手握重权,俯瞰天下——这便是九五之尊。

      “原来这便是当皇帝的感觉?——真好。”微醺的她问身边的云倦初。

      云倦初随意的笑笑,给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让她心里泛起种种疑惑,于是她走向他,看进他的波心:“怎么,你不喜欢?”

      “江山如此锦绣,如何会不喜欢?”他不露痕迹的避开她其实想问的内容——他是不是不喜欢作皇帝?

      他的言辞闪烁又怎会逃过她的细心,于是她将计就计的继续着由他引起的话题:“是啊,如此多娇的江山,必须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没有放弃劝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么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爱民如子,胸怀宽广……”她开始列举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优点。

      “你错了!”云倦初打断她,“身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个普通帝王的最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拥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还要广阔的雄心。”

      苏挽卿怔住:“你难道没有?”

      “没有……或者说它已离我远去。”云倦初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尽,轻咳数声之后,他看着苏挽卿疑惑的眼眸,开始讲述他长久不愿忆起的曾经,“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我第一次跟随父皇走上这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师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刚才一样兴奋,至今我还能记起那时热血澎湃的声音。而在宫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这份激动的含义,于是我便开始运用我的天资,在内心里悄悄的向权力的顶峰探出手去。”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雄心的——就像是当一个人仰头看天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到天的尽头,于是他便想比天空更辽阔;当一个人俯瞰大海的时候,他又总是看不到水底,于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远。”苏挽卿插口。

      “这是每个凡人的想法,却不应存于宫廷。”云倦初摇头,“因为宫廷它可以赋予每个人梦想,却不允许每个人都实现。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过于早熟的心智和太过张扬的锋芒,最终只让我看到了血光,带给我终生的悔恨。所以,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三哥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眼中流泻出淡淡的无奈。

      “可你现在又站在了此地,难道也不会有当年的梦想了?”她问,想知道既没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么在统御天下。

      云倦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静卧的山峦,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这便是你悲伤的全部吗?”她用亮得眩目的眼瞳直直的看向他多年积郁的双眸,询问着他浓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清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后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盘托出的勇气?他又喝下一杯酒,然后点点头,避开对此话题的深究:“这一年的帝王生涯只让我体会了我命运的含义……”

      “是什么?”她问,紧张的等待着他最后的答复。

      他云淡风清的微笑:“我就像一个花瓶,摆得越高,摔得就越重,而当摆到最高峰的时候,结局便注定是粉身碎骨。”

      原来皇位对他来说竟意味着毁灭!满腹的愧疚和不舍全都涌上了心头,“我不该帮他们劝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着滑落而下的清泪颗颗。

      “怎么又哭了?我还答应要让你快乐。”云倦初对她露出笑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吧,我罚酒一杯……”

      “不,你别喝……”她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酒杯,“这杯,我喝。”

      “挽卿……”

      她用还挂着泪珠的笑靥给他回答:“你能带我同拥江山,对我倾诉心声,我已很快乐。”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用拐弯抹角,不用借物抒情。而她也不用费心的猜测,更无须莫名的忧心。

      “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乐。”她将明霞染就的俏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问话,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咱们进去吧。”

      她却不依不饶的扬起脸,用雾湿的清眸凝视他:“你回答我。”

      他递给她温柔的浅笑,郑重的回答:“我也很快乐,而且今生今世便属此刻最为快乐。”

      听起来真像是诀别——鼻子又开始酸酸的,苏挽卿使劲的闭了闭眼睛,也学他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露出绝丽的微笑:“那咱们进去吧。”

      “好。”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随他进入熏风殿,将半醉半醒的心情统统丢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云倦初说。

      苏挽卿吃吃的笑着,反驳道:“你喝得不比我少,为何我醉,你却不醉?”

      望着烛光摇曳中她妩媚的醉颜,他轻轻的笑了,点头承认:“那我也醉了。”

      像是听懂了他的一语双关,她深深的凝眸于他,然后似醉非醉的苦笑:“其实醉了有什么不好?”清醒才是他们致命的弱点,让他抛不开君臣父子的牵绊,一次又一次的选择逃避,也让她必须承受世俗伦理,在寻爱的过程中遍体鳞伤。

      她又喝下一杯酒,芳醇的美酒此刻却化成了难以下咽的苦涩,让她不得不一吐为快:“只有醉了,我们才可以这样坦然的对坐,而无须记起彼此的身份;只有醉了,我才可以大大方方的凝视你的眼睛,而不必承受他人的责难;也只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的从你的眼睛里读出几许情意来。”

      说话间,点点泪光闪烁在苏挽卿含情的双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颊藏着娇艳欲滴的嫣红,她便像朵待绽的红梅,承受着风霜雨雪,只为在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最最迷人的笑靥。

      贪恋的感觉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云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绪更像是尖锐的利器,将他本就不甚坚强的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这一晚的甜蜜温存能让她稍感快乐,却不料放纵柔情的结果是让他更多的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更深的体会了她为情所困的折磨。

      千种内疚,万般情意,最后都只化为了一句——“挽卿,对不起……”他只希望在没有他的将来,她能过得快乐。

      她却忽然轻笑起来,以梦般飘忽的目光阻住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诀别之辞,然后如梦的目光又飘向别处:她害怕听到他下面的话语,更不愿心中的不安映证为现实,所以她只能选择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么多年,这种擦肩而过的体验,彼此都早已习惯。

      苏挽卿朦胧的眸光继续飘悠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忽然明亮起来,她手指着云倦初的身后,问道:“那是琴吗?”

      云倦初转身看去,点点头:“是的,是一张琴。”

      “这里怎么会有琴?”

      “是我的。”

      “你的?”她讶然,“你难道还将云楼的琴给带来了?”

      “是炽羽给我……”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锁住了眉峰。

      知道炽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苏挽卿忙岔开他的思路,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想弹琴。”

      “我来……”见她脚步踉跄,他转身想拿给她,却不料忽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四肢,让他竟浑身无力。

      而与此同时,苏挽卿的手刚好也触到了那张古琴,醉意朦胧的她脚下一滑,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刚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谁知力不支体的他竟像一片羽毛,与她一起滑落在地。

      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里,停在彼此凝视的空间中。他和她,仅一线之隔,呼吸贴着呼吸,近得只够泄露出几缕略带酒意的空气,在华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着她:她美得摄魄的眼眸就略带朦胧的闪烁在他的眉睫前,长睫勾勒的优雅弧线更是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唾手可得,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美酒的关系而透出一种明媚的妃色,仿佛枝头怒放的红梅,掩不住的华采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白得透明的容颜依旧冷如微雪,隐藏在苍白之下的血液似乎连酒精也无法点燃。一种微温的感觉悄悄的涌上了睫间,她赌气的想站起身子,却不料满头的珠翠钩在他华丽的前襟,她急欲摆脱累赘的纠缠,伸手拉下金钗,却不料一头青丝顿时如瀑流泻。

      当浓密如情网的青丝笼住了云倦初的整个视野,一种狂热而陌生的情愫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悄悄点燃,心跳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张用柔情织就的大网,而经纬纵横的源头原来就藏在她的眼底,随着她流淌的眼波,跟着她轻盈的呼吸,沿着她每一缕秀发倾泻入他的心田。压抑半生的情怀终于融化在她密结的情网里,他伸手揽住她欲离的腰际,将温热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樱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热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酿,初次开启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个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的沉醉其里,难以自拔——就让她醉吧,就让她醉吧!让她沉溺于期盼已久的爱情里,跟随着由他催动的惊涛狂澜,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狂乱!

      激越过后,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荡在她的耳边,像漾情的涟漪,一圈圈的散播开去,让深吻后彼此心跳怦然的声音,不露痕迹的激荡着皇城内院的冷漠内敛。

      苏挽卿终于如愿以偿的在他脸上找到了浮动的红晕,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泻的温柔,撒满她的酡颜,让她不禁一次又一次的明霞扑面。

      她娇羞的桃花粉颊,映入他的眼底,额上的梅花更是红艳似火,亮得耀眼,云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热:“它……好烫……”

      “它一直就很烫。”苏挽卿伏在云倦初的怀中,用缠绵的发泽纠缠住他的思绪,低低的倾诉着当初刺梅的心情,“记得当初刺它的时候,流出来的血比它还烫。”

      感到放在她腰间的手因这话而微微颤抖,她安慰的朝他笑笑:“可是一点都不疼。”见他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又补充:“真的,那时我一心只想着你,哪还会注意到疼与不疼。”

      她看似轻松的笑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阴影:他究竟是用什么蛊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样占据了她的心扉脑海?让她费尽心思的追赶着他的脚步,跨越千山万水,不顾伦理纲常的一路寻来,只求他轻轻一吻,便能欢喜开怀。

      迎向他探询的目光,她给他无怨无悔的答案:“梅花孤独的盛开在冷冬,当然不会是为了蛊惑众人的视线,可偏偏却有人抵御不了这瑰丽的诱惑,宁愿日日守在冬季,只为梅开不谢。可花落花开的宿命总是有赖季节的主宰,她无力挽留冬去的脚步,就只好将期盼的热望雕刻在眉心,恳求她的至爱,不要离开!”

      “挽卿……”他隐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深深的感动化为呢喃的声调,在她耳边纠缠。

      “倦初,别离开,好吗?”她紧紧的盯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生怕那幽深难测的湖底又涌起多变的心澜。

      云倦初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更紧的抱住她的纤腰,又一次与她唇齿纠缠。

      良久的深吻像润物的春雨,涨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将她的心房紧紧填满,让她来不及细思他沉默不答的含义,而被一种幸福的错觉占满了心田。

      “还想拿琴吗?”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从浓烈的缠绵中清醒过来,红着脸点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云倦初也随着她缓缓起身,状似慵懒,实是力不从心。他明白这是油干灯灭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锁身心,还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一切一切都仿佛耗尽了他的心魂,让他自疑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她深情缱绻的目光却在此时投射进他的心湖,让他渐弱的心潮随着眸光摇曳波澜澎湃,让他不禁愿用生命的最后火花换她满足的笑靥!于是他将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了琴弦。

      心随着悠远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详古琴,不觉惊呼:“原来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他向她温柔的微笑:“只可惜它一直未能弹奏它该弹的曲子。”说罢,举手弄弦,终成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汹涌的深情中,她开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溶化在他悱恻的弦音中,让她觉得自己好象身处梦境:依然是满目的梅海,红白相映。她迷醉的投入其中,苦苦追寻着他若即若离的身影,却总是在伸手之间便失却了他的影踪。她正焦急无助,却传来飘逸的琴声,引她蓦然回首,终于看见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绽放在离她最近的身后……

      灿若星辰的笑花点亮了苏挽卿的眉宇,她柔柔的依在云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着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梦幻在她的面前悄悄铺展,熏风殿中只剩下她渐趋均匀的呼吸和他低回缠绵的吟哦——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当舞动的光影通过雕饰精美的窗棂漏进熏风殿,苏挽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惊异这竟是自己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安眠。她坐起身子,一件白色的长袍从身上滑落,她这才追寻到了一宿美梦的来源,也在同时蓦然发觉长袍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身边。

      她来不及拣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的纨起长发,奔出殿外,焦急的询问门外的侍卫:“皇上呢?”

      “回寝宫了。”侍卫回答。

      “什么时候?”她追问。

      “昨天夜里。”

      “……夜里?”也就是她刚睡着,他便离开了?她蹙紧了娥眉,想找到一点有关他离去的记忆。

      侍卫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相信,于是补充道:“昨夜皇上好象喝醉了,还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苏挽卿却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向寝宫跑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她跑进寝宫的内室,见云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的舒了口气。

      晨曦淡淡的照射进屋内,洒落在明黄锦被铺就的龙榻上,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让在其中熟睡的他看来好象飘然若仙。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说你像个神仙。”看着看着,她轻轻的说,禁不住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的盯住他熟睡的容颜,“有时我好怕你真的就飞走了。”看似荒谬的担心却真实的勾起了她时时不安的心绪,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大掌,手指却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倏忽收回——他的手怎么那么冷?

      她惊跳起来,试探的唤着:“倦初……”

      他却依然闭目不醒。

      苏挽卿心中大乱,慌张的抓起他的手用力的握着,妄图暖回他冰冷的温度,却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发现了一方明黄色的丝帕,浸透鲜血!彻骨的寒意一寸寸的窜升至头顶,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侧,心随即便因他似有似无的鼻息而彻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紧紧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唤他,企图寻回他不知散落何处的心魂和生气,却不料声声泣血的呼唤中,他的双目仍旧紧闭,若有若无的气息也渐渐的冷却在她颤抖的怀里。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将螓首埋在他的怀中,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恳求着,任恣意横流的泪水染透他的单衣,然后回归为更为冰冷的触感,让冷冽的寒意从她的粉颊一路肆虐到心底。

      摇晃中,忽有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床的内面滚落到她的面前——“药!”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苏挽卿连忙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却不料昏迷的他根本无法吃药,于是不假思索的,她将药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后以唇送进了他的口中。

      一粒、两粒、三粒……温润的唇瓣将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体内,她缓缓扶起他的身躯,将他的俊颜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松手,便会教死神赢得这场战争,将他从人间夺去。

      心房纠扯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不安的来源:她是那么的害怕失去!因为云倦初实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对于人间,他就像是一片云——投影在波心,然后随风而散,波心却依旧是波心,不留一点尘埃。

      “倦初,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人间……”她跋千山,涉万水,越过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的追寻着他的脚步,为什么却总是在两心相距最近的时候,被命运分隔得最远?

      这难道就是上天钦定的宿命吗?不!她不承认!于是她抬起盈满珠泪的明眸,用最犀利的目光看穿命运的残酷,毫不屈服的接受着宿命的挑战:“天……请不要……不要夺走他……只要他能醒来,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

      ……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他依旧静如止水的面容,苏挽卿喃喃的问:“天……你听到了没有?”

      天不回答。

      绝望的念头逐渐占满了胸腔,她已再也没有力气去作任何抗争。晶莹如露的泪珠滚落在他紧闭的双眸,颗颗闪亮的在他的长睫上轻轻的抖动,闪烁出清浅的光泽,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这片光泽没有因她的泪水干涸而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明亮,她这才恍然:它们一定还有着除她以外的来源——果然,云倦初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用世人永远难以猜透的雾湿双眸,定定的凝望她。

      她却一时愣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仿佛是要将他重返人间的模样深深的烙在心房。

      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无语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中他如云般飘远,如梅般凋谢,却偏有千丝万缕的细线牢牢的捆缚住他离去的脚步,与上天争夺,也与他的心争夺,织成一张无法摆脱的情网,将他硬生生的拉回人间。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将十指插入她的乌发,寻觅着情网的根际,却不意她匆忙盘起的云髻在他伸手的同时蓦然散落,飘逸一头的丝缕,将他的十指深埋。目光随手游离之间,他的眉头却骤然紧蹙,心碎的眸光填满了双眼:“你的头发……?”

      闻言,她转身看向房中铜镜,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发中若隐若现的银丝,也看见了他眼中的伤心欲绝。她转过身来,抽出被他紧握的发丝,微笑着说道:“不要紧,这说明上天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

      望着她释然的微笑,他问:“什么愿望?”

      “别让你离开。”

      心底涌起一股痛惜,云倦初低下头去,避开她无怨无悔的目光,暗哑着嗓子,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留我在人世?炽羽这样,你也这样。”

      “为什么?”苏挽卿重复着他的问题,敏感的抓住了他话语的核心:原来与她争夺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爷,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离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还坚决——救命的药丸明明就近在手边,他却偏偏放弃希望!恍然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炽羽曾偷偷告诉她的“逢一进十”。

      “那昨天……你是……在骗我?”她颤声问,蓦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错觉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闭上眼睛,承认昨夜的快乐是他赠予的诀别。

      “啪”——她用一记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骗。

      云倦初抚着烫麻的面颊,感到一丝滚烫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却在渐渐的减弱,随即便不闻她的任何声响,仿佛她的气息也在悄悄的飘远。他自欺的闭着眼睛,生怕真的面对她离去的背影。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牵绊她的美丽。让她对他灰心,让她永远的离他而去。就让他独自去承担未来的狂风骤雨,花上一生的时间去体味这份锥心蚀骨的失去。

      而无以复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袭来,比死亡还难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间,他已忍不住颤抖……

      一种袭人的香甜却在此时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种微温的柔软也摩挲在他的唇边,他慌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从来不曾离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轻拭着他嘴角的血丝。在她如水的清眸里,他禁不住沉溺,忽喜忽忧的心思搅乱了他的全部冷静,“挽卿……”他艰难开口,却被她的玉指堵住了双唇。

      她清澈见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她用它们向他微笑,也用它们戳穿他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想说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你从不曾爱过我?可我没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压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难得的放纵我自然也能体会!看着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的温柔细吻、缠绵情歌全都是作戏?还有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并非发自心底?”

      在她步步进逼的质问下,云倦初终于慌乱在彼此汹涌的情潮里,他伸手移开她的纤指,点头承认:“是的,我不敢——因为昨夜你是我的全部想念。”

      苏挽卿的明眸闪亮起光彩,璀璨夺目的光泽下,他却更觉自己生命的黯然,他最终还是用最平静的微笑淹没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现在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的死去。”

      “你休想!”苏挽卿失态的大叫。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真的可以是一缕轻烟,走过人间而不留半点痕迹?他错了:他是一个生命啊!一个美得逼人,亮得摄魄的生命啊!即使他不在乎,即使他从不是在为自己活着,可他却确确实实的存在着——云楼贝阙能证明他的光彩与智慧;皇天后土能证明他的付出与牺牲;而她则能证明他在深深的爱着!

      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明明他就有着凡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可他却硬要将自己湮灭,让人们忘却,甚至不惜用死亡来磨灭他在人世的一切牵挂,一丝眷恋。可他知不知道:他已经搅乱了太多人的心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的身影又早已被多少人铭刻在心?他明明已经搅得天下风云变色,却偏要固执的绝尘而去——

      就像云中飘落的雪花,总以为在来年的春天便能化为春水,了无踪迹,却不知他已唤醒了满院红梅怒放的青春!冬日,她愿为他绽放枝头;春来,她愿为他化尘作土!她愿为他抛弃一切繁华瑰丽,而随着一江春水与他一同烟波流转,只为那三千取一瓢之中有着他的气息!

      看着她为他心碎,云倦初更不忍心再让她沉溺于情丝的纠缠,他狠下心肠,诉说着自己的坚持:“我已经实现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愿,偿尽了所有的恩情,我耗尽生命就是为了拼凑起破碎的光阴,让一切都回到以前,我从不曾存在时的以前!”说着,他轻轻推开她的柔荑:“别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袖。”

      “究竟是你怕脏了我,还是怕我脏了你,怕红尘脏了你?”苏挽卿落泪如珠,望着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云倦初,猜想着他一切能让他弃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云倦初摇头,吐露了他十一年来心底隐秘的悲哀,“我倦世弃世,并非是怕红尘污了我,而是怕我……污了红尘。”

      苏挽卿怔在他这句话里,也怔在他眼中流泻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智慧和柔情看进他深如汪洋的眼底,问道:“告诉我,在你愁云深锁的眼神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他已经累了,累到无力再瞒她些什么,纠缠不清的的感动与负罪感已让他彻底疲倦,心甘情愿的被她穷追不舍的勇气所俘获,他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向她坦白他内心所有的秘密,于是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的问。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她绝对不会答应云倦初的要求,苏挽卿不安的躲藏在内室的门后,紧张的注视着外间对峙的两人,并觉得随着寝宫内凝滞许久的沉默,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会沉淀在这样的暗流涌动里。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推到了台前——崇远开口:“我没想到,你会骗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给他设下一个如此精心的骗局,让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一旦。

      云倦初平静的笑了笑:“这也是不得已,为了救出我三哥,我必须这么做。”

      崇远冷笑着:“我看错了你。”

      云倦初摇头:“你都从没正眼瞧过我,哪里谈得上‘看错’?你看错的只是权力的力量,它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强大,至少它还无法战胜我。”

      “我的确看错了,我没有想到你竟舍得放弃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诉我,他们宋人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的维护他们?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血液?!”崇远咆哮着,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迷惑”了云倦初,让他竟然选择向自己的血统倒戈。

      苏挽卿的心跳在崇远的咆哮声中重重的跌宕,脑海刹时一片空白,随即又涌上了狂潮一般的莫名悲哀,她强压着狂乱的思绪,屏住了呼吸,等着云倦初的答话给她一个明确的证实。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低柔而轻缓,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此刻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风刀霜剑,但其中流露的深沉哀伤却又教人闻之心酸:“你问他们给了我什么?他们什么都给了我,拥护、爱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可你又给了我什么?这一身契丹血统又给了我什么?它只给我自卑,耻辱,甚至剥夺了我接受人间关爱的资格!”

      依旧的静如止水,依旧的波澜不兴——他一如往常的语调却让得到了答案的她禁不住泪落双颊,她终于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终于读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原来他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秘密,原来将他压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间的情和身上的血!没有迟疑的,心痛的感觉便充斥了全身:不为别的,只为怜他一身无奈。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的看着他,微笑:“三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的保管,你也没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崇远随之一愣。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自尽?”

      云倦初淡然的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滑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的拣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的点头,“我见她带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的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停伫在了静静闪光的玉簪之上——透过那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什么意思?”云倦初疑惑,想不透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已逝的母亲。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圈禁,这说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面?”

      已预料到崇远拐弯抹角的目的,云倦初在心底冷笑起来,他的眼神又重归冷漠:“所以为了保住性命,也为了永远守住那个秘密,我必须保留手中的皇权,对吗?”

      “对!皇权就是一切,只要你是皇帝,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统,就连那个太上皇,他也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承认你的身份,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证据。”崇远的双眼热烈的燃烧着,口中滔滔不绝。

      “这样,你便又借我获得了权力?”云倦初没有耐心听崇远继续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语道穿他的真意。

      崇远停下了,许久才说道:“只有权力才能将你的身世永远封存为秘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母亲的名节……”

      “名节?”云倦初禁不住打断他,忽然咳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从指缝中流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风中枯叶,“你怎么敢提她的名节?”

      崇远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面色青白的急着辩解,全然没有注意到云倦初的面无血色:“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吗?我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复国大业,早些给你母亲一个名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云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颤,还未等崇远反应过来,苏挽卿便已飞快的从内室奔出,扶住了云倦初即将滑落的身躯。

      “挽卿……你怎么出来了?”云倦初下意识的将苏挽卿往身后拉,因为他看见了崇远眼中忽现的杀气。

      苏挽卿却摇头,很容易的挣脱他的保护,一边扶稳他,一边直面崇远杀气腾腾的双眸,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逼他?你难道没见他在吐血?”

      崇远终于看到了从云倦初的指间渗出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苏挽卿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云倦初,然后站在了他与崇远之间:“你可曾关心过他?可曾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又可曾知道他因为背负了这个秘密而拼命压抑着自己,该恨的没法恨……”她看向云倦初,“该爱的没法爱……”

      云倦初别过脸去,不愿让渐湿的眼眶投影进面前的两方视线。

      苏挽卿则又回头面对着表情复杂的崇远,继续说道:“其实你根本无须用云妃娘娘的名节作为打动倦初的理由,也无须以此作为自己热中权力的借口,因为娘娘在乎的一定不会是这些虚名!”

      “那她在乎什么?”崇远忍不住问。

      “如果你爱她,你应该知道。”苏挽卿道,“——是爱。”她有意无意的看向云倦初,如愿以偿的在他的眼中找到了闪烁无定的光彩。

      于是,她开始将云妃当年的心情娓娓道来,也将自己的无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我也是个女人,所以我知道女人面对爱情的勇气是多么让人不敢相信,多么令人敬佩——什么名节,妇德,都只不过是世俗强加给女人的枷锁,在爱情的伟力面前,它们都将变得一无是处!她们宁愿将生命付之一次燃烧,也不愿套着一副黄金枷锁终其一生!因此我钦佩娘娘的勇气——为了心中所爱,她可以抛弃荣华富贵,甚至生命!”

      眼泪悄悄的从她明亮的水眸中滚落,真情触动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轻轻的笑了:“只要你曾说过你爱她,她便可以为你越过千难万险,即使陨落黄泉,也无怨无悔……”

      玉簪的浅绿色光泽仿佛和着她的话语,荧荧的闪烁在指间,崇远痴痴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它收入怀中,他没有再看一眼面前的两人,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飞快的转身离去。

      看着崇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殿门之外,苏挽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走向殿门,用力的将它关紧,然后便伏在上面,久久不曾离开。

      寝宫之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彼此隆隆的心跳在流淌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石破天惊后的寂静却最难让人忍受——云倦初支撑着走到苏挽卿的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她原本平静的肩膀却忽然耸动起来,然后便传来了她低声的呜咽。

      “怎么了?”他问。

      她猛然回身,扑入他的怀抱,抽泣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见到刚才的一幕,她方明白,原来父子血亲竟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一种痛的,而云倦初本就伤痕无数的心房又被这种刻骨之痛伤害了多少回?!

      抚着她起伏无定的脊背,一种不敢确定的惴惴悄悄涌上了他的心间,他试探着询问:“这下,你全都知道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模糊不清的回答:“我好恨……”

      “恨什么?”他的怀抱因她的回答倏忽僵硬,怀抱的主人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应该早就预料到结果的,在他的身世为人所知以后,他便会被人世抛弃。

      谁知她却给了他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好恨,好恨自己没有早些出现在你的身边,没能早些分担你的忧愁。”

      拥着满怀的暖意,云倦初只觉得一种滚烫的感觉瞬时盈满了他的眼眶,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是那样实实在在,那样理得心安。他的心也头一回那样塌实,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陪伴他孤独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她也会不离不弃的紧贴在他的身旁,为他的伤心难过落泪,为他的欢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唤中忽然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忙抬起螓首,却看到了他的喜泪一串。以为他仍是在为往事心伤,她抽出被他箍紧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颈项,心疼的问道:“你的心,还疼吗?”

      他摇头,笑意浅浅:“不,不疼了,因为已经有人帮我抚平了。”

      秘密,压在心头是座山,藏在魂里便是把锁,而说出来时,却轻得像阵风……

      早春的风伴随着渐暖渐亮的阳光,透过十一年来首次开启的窗户,撒进了玉辰宫的暖阁,扬起了一地细碎的尘埃。

      苏挽卿坐在蒙尘的梳妆台前,听着身旁的云倦初诉说着当年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离去,刚巧被一个宫女看见,于是那宫女便告诉了父皇,父皇大怒,质问母亲,并且怀疑我的身世。为了保护我,母亲抵死也不承认我非父皇亲生,最后触柱而亡,以死相证……”说到这里,云倦初的声音微微发颤。

      苏挽卿伸手抱住他,将他全部的难过都收入怀中,恨不能帮他分担那日的忧愁。

      云倦初则又一次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心中不觉讶异:已为他的故事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的她,就如同水做的一般,可流不完的泪中偏又藏着铁一般的坚强,一心想陪着他承担所有的不快。惊讶过后,他又开始继续他的故事:“父皇虽然在心里认定我非他骨肉,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我圈禁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然后父皇又杀了那个通报的宫女,就等着用我的死来让这件宫中的‘丑事’永远的成为秘密。”

      听到“死”字,她敏感的微颤,他连忙安慰她说:“然后,我三哥救了我,将我送出宫去,就到了你舅舅那里……”

      “再然后,你便遇见了我。”世间的因缘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却也悄悄注定了他将拥有一份别样的未来。想着,她向他绽开明媚的笑靥,就连脸上还挂着的珠泪也闪耀着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的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靥中,心中的感动忍不住跟着她“珍珠”的每一次闪烁圈圈漾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值得你爱?”

      “我也不知道。”人间情爱有几分能说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释,那他们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谁允了谁的心,谁欠了谁的爱?要让今生生死相许,以情相还?绯红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颊,她转过脸去,松开拥住他的双手,含羞的拂拭着梳妆镜上的灰尘,也将她霞染一般的娇颜映在了华丽的铜镜之内。

      他注视着铜镜内的人间绝色,同时也清晰的看见了乌瀑之中夹杂的银丝斑斑,不觉心痛:“我常常在想,我又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无果的厮守,还有……你的一夜白头……”

      苏挽卿摇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时,我拿什么与他交换?”

      “一定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猜是什么?”她追问。

      “美丽。”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也如此的了解,她在镜中朝他笑笑:“猜对了一半。”见他不解,她解释:“因为美丽是我曾经最珍贵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美,十四岁之后,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很多人都将我比作花,花儿自然怕老,怕凋谢。所以我宁愿在一场春雨中消殒,在一声春雷下凋落,也不愿接受秋日的残阳看似温柔的抚摩,因为这一抚,我就老了啊——美人迟暮,将是怎样的悲凉?美丽是我那时全部的自尊和骄傲,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愿意死于青春,死于韶华,这样我的美便永远不会因岁月而褪色。所以,我坚持要开贝阙,我要让每个人都能记得我绽放时的美丽,尤其是你!”

      眸光在镜中与他迷人欲醉的眼波交会,她体味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在他心中,她的美丽永远长开不谢。她转过头去,面对着他:“所以,对我来说,美丽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当早晨我差点失去你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最珍贵的竟然是你!于是我拼命的乞求上天,告诉他:我愿意风尘在青丝中偷换上白发,愿意流年在额头上刻上细纹,只求上天能给你生命,哪怕一天也好!我愿意一朝经历四季,一夕青丝成雪,只求时间能过得快些,教我能与你在一天之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轻轻的重复着她的话语,让满腔感动的爱意化为澎湃的心潮。

      她则将小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久久的听着他为她怦然的心跳,拥着他迟来的爱意,任无声的流光穿越过相执的四手,将此一刻凝成永恒……

      当月亮缓缓升上了夜空,将凄清的月华洒落寝宫一地,焦急等待的云倦初终于盼到了从相府归来的苏挽卿。

      “李纲他们怎么说?”云倦初问。

      苏挽卿摇摇头,叹息:“他们还是一心想拥你为帝,甚至还准备来个万民上书。”

      “想不到我烧了一份,他们便又来了一份。”云倦初叹气道,“那你有没有给他们看我与完颜宗望签的和约?”

      苏挽卿点头:“当然给了,可他们说:以五千万两白银换一代令主,值得。”

      “值得?”云倦初深深的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一干大臣居然这样“冥顽不灵”。

      苏挽卿依偎在他的身侧,让他一身的疲惫和无奈也流泻到她的身上,劝慰道:“你也不能全怪他们。你就像颗珍珠,上天既赐予了你璀璨,你便注定了要发光。”

      一丝悲哀却从他的眸中溢出,他自嘲道:“可是又有谁知道珍珠其实只是矫饰了一层光亮外表,看来冰清玉洁,可产他的蚌腹却是污浊不堪。”

      “别这样说自己,更别这样说自己的身世。”深悔自己用错了比喻,她慌忙的想挽回她所勾起的伤痛,“倦初,你无须背负上一代的罪孽,也不用承担倾世难还的恩情,你便是你!”

      “我懂。”云倦初轻笑,笑中有些许涩然。

      望着他笑中含愁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我现在方才明白,你倦世弃世竟是因为世事弄人,人间情冷,你却偏又爱它太深。”

      “只要你懂我,就行。”云倦初的目光中闪烁着无数感动,他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长发,她却忽然将一缕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觉察到她突然灰暗起来的神色,他问道:“又怎么了?”

      她依旧绕着他的指尖,将根根青丝纠缠其上,良久不肯开口,直到有忍不住的泪珠偷偷打转在眼眶:“你打算怎么办?”她抬首看他,虽然胸中心潮澎湃,却不敢向他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他是不是又决定离开?

      “我不会再放弃生命了,也不会再逃避。”他给她她所期待的回答。

      “真的?”

      “真的。”他抬起被她的发丝死死纠缠的手指,向她示意:他早已被这些缠缠绵绵的情丝给纠缠住了,哪里还逃得开?

      喜色浮上了她的眉梢,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承诺,芳心漏跳一拍的同时,也带来了满腔暖暖的心安。她投入终于等来的怀抱,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已经走累了、寻累了,只想懒懒的倚靠在他的温柔里,永远不要离开。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孩子,只想把握着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将明朝所有的将来都抛在脑后,任凭安稳的幻景模糊住双眼,而不让现实的身影侵入彼此的视线——她其实只是一个很贪心、很傻气的女人,只希望能永远生活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别离开……”已升起朦胧的睡意,她却仍旧不敢完全的放心,这两天来,时时不停的这句恳求仿佛已成了她的习惯。

      “放心吧,我不离开。”他在她耳边承诺着,看着她终于在他身边孩子似的安眠。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人间满怀的不舍和贪恋,竟都是来源于身旁这个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美丽精灵,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眼泪都仿佛烙在了他的心版,充盈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教他一次次的回眸,一次次的眷恋,最后选择留下,无论前路如何。

      他也终于真正理解了赵桓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爱你,你就该为他活下去。”这句话曾支持他走过了十一载春秋,而他也曾一直固执的认为:为那个爱他的人而活,便是应将报答对方的爱作为自己的全部生活,而自己的一切都是在为对方存在。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错了:为那个人活着,并非是因为那个人给了自己爱,自己便一定要报答,而是因为自己在被对方所爱时,也在深深的爱着对方,而这种爱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无论是手足之情,还是人间情爱。

      他与苏挽卿,彼此深爱,在她为他牵肠挂肚的同时,他也在为她梦萦魂牵。因为对他的爱,她可以无畏的面对一切艰难险阻,抛弃所有的世俗条矩,走过漫长等待一路寻来;而对她的爱,也终于让他放弃了离世的念头,甘心为她活在世上,无论将来会面对怎样的未卜命运,哪怕是注定的悲剧,他也愿为她承受,并且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看着怀中熟睡的她,他轻轻的笑了:她可以刻意忽略梦想的背面,他却必须负载彼此的未来。于是,他伸出手去,摊开身前的一方宣纸,一手揽她,一手执笔,坦然落墨,挥就明朝人生…………

      窗外夜渐深沉,仿佛连上天的诸神都已在静谧中沉沉睡去,只有千古依旧的月光冷冷的撒下光华,将人间所有已知或未知的命运都笼罩在温柔的银辉里……

      又是一夜好梦,苏挽卿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温暖源头又一次消失不见。伸手触及昨晚他躺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余温,她慌忙起身,来不及梳发,便直接追寻着还未飘远的温度——他一定刚走不久。

      果然,他就站在寝宫外间,早已等着她似的,用清澈而没有阴影的双眸微笑着凝睇于她。

      她情不自禁的想奔向他的怀抱,却在走了两步之后,蓦然停步,因她发现他今日竟是一身整齐的白衫,而并非这两天一直身着的龙袍,恍惚之间,她竟有了些回到过去的感觉。殿外传来鼓乐之声,她连忙跑向还未开启的殿门,通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门外的百官和仪仗。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出言解了她的疑惑:“今日要去城门迎接我父皇和三哥归来。”

      闻言她怔住,僵直了脊背,竟慌乱得难以成言:“你……要去?”

      他点头:“当然。”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的!”她急了,下意识的挡在殿门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去的后果是什么?他很可能从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答应过。我不会忘的。”他走近她,忽然抱住她,然后用盛满了柔情的眼眸蛊惑她,让她的喘息变得起伏不安,脑际一片空白。

      就在她头脑浑噩的瞬间,他却已经与她调换了位置,变成了她在门里,他在门边。

      又是一次别离的架势,苏挽卿望着他迷醉人心的眸子,不甘心总被他迷惑,于是决定也采取她以前惯用的手段:将他逼到山穷水尽。想了想,她朝他明媚的笑着:“你就想这样走了吗?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三个要求,如今你还欠我一个!”

      云倦初微笑:“请说。”

      她敛起了笑容,郑重的对他宣布:“这次我要你的命!”见他不解的以目光探询,她接下去解释:“从此以后,你的命便属于我,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都不许你轻言放弃!如果老天爷他非要夺走你,也得先问问我允不允许,我要跟他争,不管他的力量有多强大,他的手段有多高明,无论是用天灾人祸,还是重症顽疾,我都不会放弃你!昨天我已经赢了他一回,我有信心再赢下去。如果万一我输了,那我便跟着你下黄泉,去阴间找你!”

      “挽卿……”她的一番话虽然霸道,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她纤细敏感的情丝之中竟藏着这样坚定的毅然决然——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他也终于能够放心的让她走入他的灵魂,陪他一起迎接难测的来日。

      “你答应吗?”

      “答应。”他伸出手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在他毫不迟疑的回答中,她找到了他对爱的回应,如她一样坚定毅然。

      对于这份爱,他们都已付出了太长的等待,仿佛是一朵花开——等待的时间永远长于花期的铺展。但不就是由于这漫长的等待,他们才会懂得彼此的心意,才能看到这瑰丽的盛开?

      透过他阴霾散尽的双眸,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坚定,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未来——他所期待的不是一次短暂的绚烂,而是并蒂连枝的岁岁年年。

      他已不再逃避,哪怕是借口为她着想。是她,将他心中的桎梏统统砍断。他的生命,他的灵魂第一次没有了束缚,生命之火第一次自由的燃烧,迸发出的辉光,夺目得坦然。为了能换得完全属于自己和她的将来,他终于敢于去面对他的过去,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一切纠缠,下一次赌注,与他全部的忧愁与无奈彻底作个了结。

      凝望他许久,她终于绽开了春光般的倾城笑靥,将他推出门去,而她自己则伫立于门口,百官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后的女人,她要陪他迎接外面的世界,无论是风是雨……

      “李丞相,你们那个‘万民上书’究竟写了没有?”走在出宫的路上,云倦初忽然问跟随身侧的李纲。

      “回皇上,写好了,正欲呈太上皇御览。”李纲不敢隐瞒,照实回答,仍旧试图劝说些什么。

      云倦初笑笑,递给他一纸诏书:“在你向太上皇递交上书之前,先替我宣读一下这个。”

      “遵旨。”李纲疑惑的接过诏书,更加疑惑的看见云倦初唇角的弧度,随着城门的逐渐临近,而越来越轻松的扬起。心中蓦然腾起一种惴惴,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手中的诏书,却不知道正是这份诏书保住了他与所有联名上书的官员的身家性命,也将云倦初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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