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番外 江无缺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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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吧。”
万春流排开一字金针，听江无缺如是说道，便拈针起手，待针触眉心，略一迟疑。
“这或会很痛，你却不能昏睡，须得全程清醒。”
江无缺微微阖目，面容寂定，语静无澜：
“开始吧。”
……
万象窟一役后数月，江无缺被一名女子送往九秀山庄阖家团聚。那名女子，铁心兰很是认得，是自己爱子的心上人。江云误以为其身死，牵出深埋多年的病根，走火入魔。
彼时，江无缺内力全失，记忆不复。
小鱼儿提点铁心兰四字：早作打算。
她又如何不想早作打算？只是无缺日日围在孙盈余身旁，那情深情长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感叹：那般的他，怕是早失了其作为江无缺最为骄傲的一部分——独独不满意的，却只有孙盈余罢了。
孙盈余一直都当江无缺记忆闪现时第一句开口所叫的“心兰”二字，是对她一片真心、全力救治、无悔付出的一种辜负。
是以，她抱着怨气把人送上门，成全了江无缺夫妻再聚，反倒成了她为其所做的莫大牺牲。
只有江无缺一人会傻得以为孙盈余是在牺牲。那本该是谁的幸福，二十年失侣，父子不齐，手足不认，那孙盈余也是占据得心安理得。到头来被江无缺一句呓语戳中痛处，却又将深及见骨的痛楚全都归咎给江无缺。
九秀山庄所摆的践行宴，宴后下了一整夜的雨，那雨后原是认认真真打算为孙盈余抛家弃子的江无缺，一夜间态度大变。
……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几时开口，第一句开口所唤的，又究竟该是何人。
他只知自己也有良心，浅显的责任他也懂得，若非是被人牵着走来，无征无兆地弃之而去，他或也会幻想一条两全其美之法。
抛妻弃子，何等冷的心，叫人担不起的罪。
午夜梦回也有时时的拷问，换做曾经的江无缺或也会自惭形秽，只是那并不是他，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被孙盈余独自留下的恐惧。
那个不断晃他的手于他面前又哭又笑之人，竟然有一日也会将他放开，竟然那般亲密的依偎也能似过眼云烟般说散便散。他自那刻起有了被人抛下的疼痛，痛得他早已停转的大脑以及久已麻木的心思，有了不得不清醒的准备。
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寻回过去，他只要孙盈余。
所以当孙盈余哭着告诉他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是局，也是假，他其实并不恼她。他恨的，是将他推进这稍可遐想的希望，却又将他毫不吝啬地自希望中拽出，一来一去的痛，将他褪皮活剥。
他宁愿自己从未做过那场梦。
而其实，他的一生，永远也只是重复那种支离破碎的虚假，永远也只是真相、比注定的一无所有，更令人心如死灰。
……
由一场天人交战的记忆复苏中醒来，江无缺睁眼，见到他的兄弟、发妻、爱子。
“心兰……”
女子闻言，泪流满面。
江云跪地，小鱼儿相扶，江无缺唇白如死，万春流问他：“可想起什么？”
“全部。”
小鱼儿眼底闪过异色，万春流遣退众人，问江无缺：“你可知自己捡回一命实属奇迹，那当初救你的大夫，医术了得并不逊我，只是……”
“只是？”
“只是她有此医术，为何不一并医好你的记忆缺失，她并非治不了。”
江无缺面色仍作寻常，“万伯伯的意思，是她故意不愿让我忆起当初？”
“老朽多嘴一说，贤侄莫要放在心上。”
“多谢提点。”
万春流出了帐篷，远远的便见小鱼儿同他作了一揖。
万春流叹气，行医多年，鲜少抬举他人医术，这一回，却是被逼着撒下这么个谎，抬举了人，却无异中伤。
……
小鱼儿身后的角落，铁心兰白着张脸，面色难看。
“或者我们是在小题大做，或者我们……根本也不该如此欺骗无缺。”
“当断不断，”小鱼儿反问，“你还要见他被孙盈余那丫头迷得神魂颠倒？”
“那时他并不记得自己是谁，如今他记得了——”
“记得了再断不了，才是后患无穷。”
铁心兰叹气：“看他方才如此之痛，满脸是汗，流那么多泪，我……”
“心兰，你莫忘了自己于恶人谷漂泊的十八年，是他负了你。”
“可我并不——”那痛苦二字，铁心兰望着小鱼儿，终咽回喉中。
小鱼儿微微敛眸，望去江无缺身处的帐篷面现凝重，铁心兰知对方是在思索如何令江无缺好好待她，莫再辜负了这个家。可铁心兰短短几字堵于胸口，她是否能说，小鱼儿便在咫尺，她又是否可说？
那恶人谷中的漫漫年月，她不觉难熬，她甚至觉得若时推事移，就那般老去也甚为不错。
因她并非孤身一人，铁心兰抬眸，看住面前那张浪荡隐去、成熟犹甚的俊朗面容……因为有你，陪了我十八年。
或者，她该想想，是时候该与江无缺，重拾往昔。
……
连着几场噩梦，江无缺被安排静养，然而一次比一次更难平静。
早时铁心兰拿来他行囊里的凤鸾金钗，问他可是礼物，问他可能替她戴入鬓中。
江无缺浅笑接过，手举金钗，那随之的手颤，便是他用尽全身气力亦无法克制。蓦地用另一手握住手腕，重重将长钗按于桌面，他冷汗涟涟，又若非失了内力，怕是连金钗也要折断。
铁心兰亲眼验证了小鱼儿推测，江无缺与孙盈余之间，怕是并不简单。
“那过去的，便已过去。”铁心兰安慰。
江无缺又是含笑，一派淡然。
那过去的，是该过去。
无论他曾经有多依恋也好，多么得害怕失去而定下长相厮守的决心，掩耳盗铃所得的、终究是谎言，终究也不是救赎。
为何孙盈余要对他兴起托付终身的念想，将一名女子的全部矜持与宝贵交托于他。他受不起，只会铁石心肠地一手执钗，一手捉紧将她一剑洞穿的利刃。
突然涌现的回忆，令江无缺屈身，交攥起双手，背脊弯折出令人心有不忍的弧度。
铁心兰于前安慰，将人扶起，慢慢勾住其腰际。
“别再去想了，夫君，无缺……”
江无缺肩胛处抵着女子的侧额，他垂视，迟疑着本要抬手，耳边传来一人声线：“江无缺，有句话，不知是否有人向你说过……”
是什么？
我爱你。
那一瞬恍惚，面若死灰。
……
孙盈余以为他乐得逍遥的日子，江无缺只是于不断的昏厥、清醒、以及昏厥中度过。
他最初醒来，并非如此。
他最初醒来，也只不远不近、不逃不避地看过一人荒诞可悲的半生，还来不及细思，更来不及叫痛。
那相隔甚远的情景，一件件，将他想要忘记的唤回，将他不堪忍受的深掘，将他尚不及面对的，横悬眼前、寸寸展露。
孙盈余只是一个于他有恩的晚辈，他是几时起的心思几时给出的误导，那般不堪，枉生为人。
可待到他终于将那一日那样一句鲜明直白的心迹忆起，他才明白，那话，他原已等了许久。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何谓爱他，何谓被爱。他活在一场各自交织的谎言里，连二十年养育，都不过利用，不过是要他自芸芸天下中找出一人，杀掉那人。
而后自绝。
曾仰望一人的二十载，他等来的只是谎言结束，对方没有过哪怕稍稍一瞬的质疑，去想：无缺若知被骗，是否会痛，是否需她一语慰藉。
连死时，都未曾回头看上他一眼的人……以及所有懂得感叹他命途可悲的人，唏嘘他生存的扭曲，却从来也未曾试过将他自可悲中拯救，因为他懂得自救。
他更不需被人来爱，因为他太过美好，自有旁人的万千宠爱；可惜，他从未曾体会。
所以，当小鱼儿这唯一的亲人出现，他无比欣慰。
当铁心兰含泪求他莫要杀害小鱼儿，因为你此刻有我，你若死了我会舍命相陪，所以你比他幸福，所以他不该死……江无缺满心赞同，对于铁心兰的舍身，他只会视若珍宝。哪怕那话倒过来说，是小鱼儿不该死，你比他该死。
江无缺当然是人，当然会有那么一点难过，些许不甘……而这些，在孙盈余出现之后得到了补偿。
她陪他度过那人不算人的牢狱之劫，给过他希望，虽然他那时一点也未生出旁的心思。可如果孙盈余需要他倚靠，如果有一日她要他握住她的手，他会觉顺理成章。
又有何不可，他不存任何牵绊，那身处绝望时唯一的不舍，便是她与云儿。他将她当成救赎，孙盈余并不知。
孙盈余走去江玉郎身边打转时，江无缺心中也会刺痛，但那绝非爱。
江无缺尚有些自知之明，半生已毁，拿那般无妄的爱与纠缠给谁，都是误人。
何况，孙盈余年轻，孙盈余爱的，也并非是他。
所以，在那么突兀的情境下，在他与往昔的自己断层，在曾经毫不知情而举剑刺出的残忍过后，孙盈余靠在身前，与他说爱，他心中的悸动便在那一刻破土而生。
是否有人告诉过你，我爱你……
既然没有，是否能将那最初的一人当作唯一。江无缺此生最后悔之事，大概便就是自那时起生出了对铁心兰的背叛。
他更不知的是，那之于江云更大的背叛，还尚在酝酿。
找到了爱之始然，找不到情之所终。次次的昏厥与梦中的追回过后，醒来，倒成了太过现实的噩梦。
他不怨孙盈余有方法却刻意封存自己的回忆，他越来越克制不住的假想，竟是二人若从未到过九秀山庄……
若是她从未曾放开他的手，若是他做个一世都不存记忆之人……那或会被此刻的江无缺唾弃，但他从不愿醒来后发现：
自己生而为江无缺。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番外 江无缺 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