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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楼 ...

  •   盛冬。

      大雪纷飞,棉白一片。

      “大人你才刚刚醒来,药都顾不上喝,怎么能立刻就出去呢。何况外面还这么大的雪,马车难行。京中难民的事情,大人鞠躬尽瘁,大夫说大人你身子虚脾、又日夜忧心,才会一时气血上涌,幸亏府上的姜大夫及时扎针,要不然大人的后果……属下可当真无法设想。”

      容诉云一口含下苦涩的药。

      这样的药早就不喝过多少了,可每一次喝药汁落入唇舌还是不由让容诉云皱起眉头。

      林沐立刻给他塞了一枚蘸着糖粉的蜜饯:“大人连休沐日都要忙着公事,本就身子骨虚弱又是日熬夜熬,大人的脸色实在太过苍白。”

      容诉云还没清醒。

      头颅里像有一把巨大的锤子不住的敲击着他的脑穴,每一下都引起四肢百骸的震颤。

      含着蜜饯,许久后才将苦涩彻底退散,甜味霸道的占据了容诉云的舌尖。

      但他将面上的表情遮掩的极好。

      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新的衣衫。一层层的衣服笼罩在容诉云身上,透过巨大的铜镜,容诉云竟发现自己居然消瘦至此。他捏了捏手臂的肌肤,陷入彻底的寂然。原来,那少年硬朗的身体早就与他挥手而散。

      遥想当初,他也是驾马御剑的好少年。

      可这也只是当初的。

      看他咳血,林沐便更不同意容诉云出门了。

      他像一堵墙一样牢牢堵在容诉云的面前,林沐练武已久,身子长,肌肉鼓胀,比容诉云还高半个头。而容诉云在大盛的男儿里也不算矮,可在他面前却消瘦的如同一只熬不过寒冬的鸟雀。

      容诉云不是只能寻求他人庇护的鸟雀。

      他是大盛的丞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城郊难民当道,若非有城墙的阻挡,这些难民早就冲着城中一拥而至。

      安置灾民。

      这是陛下三日前交由他的任务。

      -

      不想他刚到的京郊,这身子骨就被城墙上的寒风冻到瑟瑟。

      哪怕最为厚实的狐毛大氅也护不住容诉云。

      下了马车,容诉云依旧冻得瑟瑟。

      这场雪来的太过料峭,以往的灰色官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除去呼啸的风声便是脚步踩在白雪上的沙沙声响。此外,越往城郊靠近,百姓的苦难呼号愈发浓重,镇压的士兵面色如铁,好些都早已冻得满脸通红,都是初生冻疮。

      好在京郊的难民如今已经有了简单的帐篷居住,这是军中行军人废弃下来的帐篷。

      这都是容诉云三日前上朝落下脸面,朝军部求的。在朝堂上斗斗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一切安然,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京城筹来的旧粮吃,容诉云才浅浅松了口气。

      京中旧粮充裕,别的洲郡新粮待种,一切都还能控制。

      容诉云松了口气。

      只是上城容易下城难。

      被风这么一吹,容诉云的脑子早就再次昏沉起来,摸索着旁边冰冷的石头扶阶,最后一步还被落下,额头就猛然撞上一堵坚硬的墙。

      眼前一黑,熟悉的气味却随着寒冷的风不断涌入鼻尖。

      容诉云还未抬眸,男人就已死死钳住了他的臂膀。

      “陛下!”

      男人身穿黑色金纹长袍,比他高半个头,那张脸面容极盛,一双鹰目黝黑而深邃,双眸狭长,其上两条黑眉入鬓,唇瓣单薄至极,也寡情至极。

      然,不等容诉云行礼,盛烨霖同他拉开半臂的距离,语气凝如寒冰。

      “丞相,就是这么完成朕之皇命的。”

      容诉云一惊。

      君王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边,但那一瞬间的推搡还是让容诉云差点身形不稳,容诉云险些从塔台上坠了下去,他的眼睛极为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男人这张冰冷的面孔。

      容诉云的嗓子眼干涩无比,想说什么却涌上一股腥甜的气味。

      太熟悉了,他又在咳血。

      将这一口血咽了下去,容诉云眉眼垂落。

      终于,他回应了对方那声不满且愤怒的斥罪:“微臣,记得。”

      “记得?”

      对方冷笑,容诉云感觉手臂上的那个力道更重一些。

      容诉云轻轻拧了一下眉。

      盛烨霖道:“若非朕亲自前来,是否还瞧不见朕的百姓正在城外熬着孤寒,等死。”

      盛烨霖的话音刚落,一只手死死的拿捏出了容诉云的下颌,容诉云的脑袋被迅速的扭向侧边,而那个方向正是城外——

      天寒地冻,难民却只有稀疏的草料相盖。

      容诉云呆了呆,懂了盛烨霖的意思。

      陛下在责怪他。

      因为处理难民不当,而责怪他。

      当容诉云和盛烨霖对上视线的时候,发现对方的表情果真如此。明面上是淡淡的沉然,实际上却掩映着丝丝缕缕的厌恶。

      不管他面上神色如何,也掩盖不住男人的面容长得极好的事实。

      陛下比他高些,从这个角度看去,对方鼻梁高挺,眉骨深邃,微微偏鹰目的眼型让男人的嚣张和霸道彰显显的淋漓尽致。但他的瞳孔却是极致的黝黑,仿佛两块深不见底的黑色寒渊,哪怕是随意一对视,也会瞬间被他吸魂勾魄。

      容诉云失神。

      当下敛容低语:“微臣有罪。”

      “你是有罪。”盛烨霖冷笑,话语就和他这个人一般,冰冷冷的。

      不过容诉云一贯是被刺习惯了。

      当下他默然不语。

      对方却不喜这般沉默:“朕给你七日期限,这批灾民你须尽数处理好!否则朝中有的是状元郎替你的位。”

      这便是明晃晃的斥责。

      这是一位残暴的君主,大盛的君王,是砍了无数兄弟头颅,才能登上皇位。这样残暴和血腥,换来的自然就是前朝文臣的厌恶和不喜。容诉云的父亲和几位伯伯和叔叔也如此,领着一众文臣,将那饱含劝导的疏言如雪花般一封又一封的落下。

      然而无用,它们只会被投入火炉。

      顷刻间,化为烟烬。

      容诉云的父亲,伯叔俱是文臣,在世时功名显赫,桃李满天下,大哥另辟蹊径走上武将之路,战胜边疆敌族后,又作为使臣出使。

      但两条路都是末路。

      文臣泣血老病死,武将马革裹尸还。

      容诉云先见父亲和伯叔忧心朝堂,郁郁而终,后见兄长携枪御马兴然出使,却尸骨无存而归。

      所有人都离他而去。

      或许,等着他的,会是比父兄更早的病亡。

      -

      返回途中,林沐一路上又是问询又是担忧。

      容诉云靠在马车的软垫上,哪怕里面炉火旺,容诉云也寒凌凌的。哪怕抱着个金丝软锦的汤婆子,容诉云的眼皮子上下耷拉着,昏昏欲睡,却又寒气透骨,如同入了魇,低迷体乏。

      马车压了雪,沙沙的声响又将他彻底带入梦境。

      又是,一个重复的梦境。

      容诉云梦里看到父亲伯叔被打压,门下桃李被砍头,看到兄长出使属国被亲信刺杀,尸体在皑皑白雪中冻的冰寒。

      一切好似是意外,但又不是。

      因为在朦胧的梦境里,容诉云总能发现来自背后的爪牙,还有那些似是而非、如梦似幻的书信,每一封都从宫中飞越而出。梦到最后,出现的都是陛下那张冷酷绝情的脸。

      帝王威武霸绝,在容氏名帖一一划下鲜红的朱砂印记。

      容诉云听。

      他说:“死。”

      即便是梦里,容诉云也盗汗不休。

      “大人!大人!醒醒!”

      “大人又起热了!烫得很!姜大夫快来看看!”

      梦境幽远,容诉云低迷不清。

      眼皮子宛若两片沉重的黑铁,睁不开,很快,他发觉手腕处似有一阵刺痛划过,剧烈而熟悉,大概是在针灸。

      很快,容诉云重新续上了力气。

      “大人,大人你终于醒了!”

      容诉云低眉瞧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腕骨,收敛了笑意,下了吩咐:“你和老管家准备着,把府中的所有账本、地契、房契都寻出来。”

      容氏很有家底。

      百年的大家族,历经七朝,现在所有的底蕴都铺陈在容诉云面前。

      楠木雕花大桌上放着一摞又一摞的契书,数不清的梨花木箱子环绕其周,里面亦或古玩珍宝,亦或文家古传藏品,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奢糜珍贵的华光之气。

      容诉云从头翻到尾,右手把持着的毛笔一直不休。

      对文官值钱的放在一摞,对武将值钱的又放在另外一边,但凡容诉云念出的物件,林沐和管家都要将他们分别安置,这还只是府中库房的一小部分,还有好些不便搬出,可即便这样,厅堂里的藏物容诉云也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记录好。

      容诉云这才停笔。

      揉捏着酸涩不已的手腕,手腕的皮肤白皙到近乎变成透明的样子,青色的经脉耀武扬威盘落在上面,好似随意一把利刃都可以轻易划破,然后血溅当场。

      终于安置好一切,容诉云想到了什么,看着林沐和老管家,容诉云放下温热的茶水,多做了一些安排。

      片刻之后。

      林沐红着眼睛,死活不愿意离开。

      老管家也已结舌哽咽,他抹了抹眼,原本还算好听的声音瞬间枯败如残枝:“公子,老奴不走,老奴要一辈子守着容家。”

      容诉云轻笑:“我知道,但我更希望老管家你能颐养天年。”

      “那大人你呢?”林沐打断了容诉云。

      “我?”

      容诉云望过去,林沐的眼睛红红的,就像兔子。

      他看向容诉云,眸中都是不舍。

      “我啊……”

      容诉云低眉瞧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腕骨。

      他已经活不长了。

      自从那日以后,林沐和老管家就悄咪咪的多了很多小动作,不管是庭院里四散的好闻佛香,还是不知从何处起来的各路神仙,都是他们真切为容诉云邀来的庇佑。

      看他们忙碌碌的逡巡其中,容诉云只是失了力气的放下手中批改公文的墨笔,随即软塌塌塌地靠在依靠上,丝毫气力都不愿主动释放。

      “这些是无用的。”容诉云缓慢的眨着眼睛。

      “呸呸呸呸呸,大人赶快摸摸木头!这话可说不得!”

      林沐立刻紧张的围了过来,随即就把容诉云的手按在了红木大桌上。

      容诉云不想动力气,也随他这么的动作去了。

      再往后,容诉云便不管他们了。

      因为容诉云知晓,不管他们请了再多的神佛又摆放多少的开光物件,他的虚疲都随着日光月光不断显现。

      容诉云起初只是剧烈的咳嗽,夜里难眠,到了后面就变成了时不时的咳血。看着白瓷杯盏里氤氲着的鲜红血丝,容诉云愣怔几分,随后无声的盖上杯盏,不让旁边皱着眉头担忧的林沐发现。

      可不管容诉云如何病重,这次亲眼望见郊外民不聊生的百姓后,他也该上朝。

      好几日不曾在朝堂露面,与容诉云不对付的官员提着眉眼,吊着嗓子,明面上是打趣,实际上就是偷摸摸的给容诉云上眼药。

      “丞相大人真是悠哉游哉,年关将至,竟不顾安淮暴雪之灾,能在府邸中悠闲至今。”

      “我可听说丞相大人的一匹车马就镶金戴银,又以各色宝石做点缀,行驶之余叮当作响,这可是奇佳的妙音。”

      哪怕容诉云之前请的是病假,他们只当容诉云是在府享福。

      哪怕容诉云乘坐马车前往城墙观望,也能给容诉云歪曲成世家公子的骄奢淫逸。

      不过容诉云本来就是这般。

      容诉云看向他们,如青竹般雅致端方:“容氏一族满门显赫,底蕴之丰富自然可让微臣挥糜,更不提微臣是父亲母亲的老来子,又有疼爱微臣之兄长,当真打小从金玉罐子里长成,甚至害怕微臣瞌睡受伤,这些金玉罐子都要被套上精致柔软的绣花蜀锦。”

      这些朝臣显然想不到容诉云会这样。

      他平素虽然牙尖嘴利,可不曾当中显耀家族背景。要知道,他们这位陛下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名士。

      他们知道的事情,容诉云自然也知道。

      但不等他们驳斥容诉云的失礼,容诉云已经上前一步。

      但容诉云不去看高台上的君王,容诉云一字一句,拿出不属于他这破烂身子的铿锵力道,沉言上疏:“启禀陛下,城郊难民,臣俱会一一安置妥当,如若不成,臣且自请去官入狱!”

      四下悄然,满朝朝臣一片震惊。

      再也无人介怀容诉云之前的失礼,因为此刻他们都被容诉云“自请入狱”的字眼重击。

      偌大的朝堂居然诡异得沉寂了几分。

      终于,是首位的君王出声。

      “爱卿。”

      容诉云慢慢抬首,目色静然且明淡,好似一口涟漪不起的古井。

      容诉云看不出他的情绪,也看不懂他的帝王心术。

      但他就快死了。

      男人威武霸气,一身赤金莽袍压不住他那逼人的气势,血海杀出来的王位,哪有平和随意之人可以坐稳的,更多的,就是经年不散的血腥暴戾。

      此刻,他却笑了。

      “那就由爱卿全力安置了。”

      容诉云愣怔稍许,也慢慢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容诉云说:“臣遵旨。”

      -

      次日上朝,百官依旧辩驳不休,六部你推我搡,朝中水利建设百废待兴,但都说没有银两,又拨不出人手,容诉云懒着眼听他们吵囔,后头就敦促到容诉云头上。

      催着快些处理近在眼前的灾民。

      还有陛下的婚事。

      容诉云昏昏沉沉的,站着有些不稳,不知是早上吃少了,还是最近睡少了,总之听到陛下婚期就在年关前,容诉云眼前黑了黑。

      对方是睢南秦氏的才女,秦氏也簪缨世族,但不问朝政。

      帝王摆摆手,随意将日子定了下来。

      七日后,帝后大婚。

      剩下每日,容诉云都架着那辆奢华马车往返京郊和丞相府。

      朝中争议纷纷。

      但后面,又被京郊接下来的安排连连震吓住。

      “丞相哪儿来的这么多银两?居然一日三顿米粥!”

      “还开了庄子安置灾民……”

      “定是强迫了城中豪贵募资献粮!”

      “周老板!你们米铺可被丞相大人胁迫?”

      有商户恭敬着脸,汗颜回应:“……没有,丞相大人一粮一价,公道至极……”

      “……”

      年关最后一日,百官提前一日告假。

      帝后大婚,红绸漫天,文武百官都官袍在身,乌泱泱跪成一片,唯独,少了百官之首,那抹清俊如竹的身影。

      洞房花烛,小太监捧着喜报传来——

      “难民去了容家的庄子,分发了冬衣,还有米粥。”

      盛烨霖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不在意是谁处理了这些难民,只要这些难民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冬天,不再暴动即可。

      否则他不介意采取某些见血残暴的手段。

      现下,容诉云能这么处理,盛烨霖心里舒服了些。不过他本就不会让容诉云入狱,也不会像除了他父兄那般除了他。

      他总归有别的法子,折断他的傲骨,让他彻底臣服于他。

      但很快,小太监支支吾吾了起来。

      帝王不耐:“还有什么,说。”

      小太监吞咽了口口水:“可是……丞相大人已经去了。”

      “什么?”帝王狠狠地拧眉,“你再说一遍!”

      “丞相大人今朝京郊巡查,一时不查,从城墙上高高坠了下去。”

      “轰隆”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小太监大着胆子探看。

      只这一眼,小太监立刻惊惧大唤:“陛下!太医!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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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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