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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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心终究没能喝上罗睺计都的酒，这一次离得太近，她消失时，柏麟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天道法则的波动。
“她已经走了。”
取酒而回的罗睺计都听了此言微怔，面现失落，柏麟不喜他为旁人露出如此情态，牵起他的手来，引往寝宫内院。
“你我久未同饮，那女子既离去了，便由我陪计都共饮如何？”
罗睺计都眼睫掀动，他比柏麟实则略矮几分，自下向上看来整个眼瞳都显露出来。轮廓圆柔，目光清澈，但至清空明，那里没有喜，没有忧，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柏麟的心莫名漏跳一拍。
修罗笑了下：“好啊。”
及至此时，无论修罗是留是走，是顺从是拒绝，柏麟都是惴惴不安，无法定心，竟是不知究竟想要罗睺计都什么样的回应。
他拉紧对方的手，垂下了眼帘，心底越是暗潮汹涌，面上越是沉稳无波，还绽开了浅淡的笑，问道：“此女可是计都之前所说莫名之人？却不知究竟是何来历，连我也看不穿其真身。”
罗睺计都任他拉着自己，另一手提着酒壶，亦步亦趋，听他此问细思片刻，也淡淡笑了：“她总是突兀出现，短暂会面，我倒还未曾有机会问过她的来历。”
眉心一折，柏麟不料他居然不明镜心底细，却分明对其信任有加。从前计都常言与族人处不来，唯有遇上自己才引为知己，现在居然有第二个人能得他信任独待，他不由想起计都当初与自己相遇相识，初时也是全然不曾关心过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欣然相交。
一想到这女子或许会成为计都第二个朋友，甚至地位可能会与己相当，柏麟就极为不愉，对她的杀意再次漫上心头。
他淡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计都未免太过轻信他人了。”
歪头看他，罗睺计都仍然是笑：“也许是吧。”
他快走两步，将酒壶放在桌案之上，本被柏麟握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抽走了，像是抓不住的流沙，越是紧握越是流失。
柏麟顿感空落。
他慢慢踱至桌边坐下，罗睺计都已为他满上酒水。端起酒杯，抬眼就见对面修罗举杯一敬，仰头一饮而尽，饮罢还赞了一句美酒醇厚，颇有往日白玉亭相约共饮的洒脱自若。
反倒是我，竟然患得患失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扪心自问只得茫然无措，再好的酒喝起来也没滋没味，柏麟渐感烦乱。在镜心指明罗睺计都明了一切后，他本该试探，安抚，混淆视听，稳住其心，而绝不是这般兀自陷入独思，可他居然无法自控，心守失衡，深溺迷思。
不知过了多久，右手背上一点灼热轻触，柏麟猛地回神，这才发觉对面罗睺计都面染薄红，目若流光，已有醉意。
他正轻轻抚摸柏麟手背上的生死印。
饮了太多的酒，修罗体温升高，指尖碰触手背竟有些滚烫似的，凡人说酒后吐真言，这醉酒的力量确会迷乱神智，松懈心防，修罗空明的目光也渐渐朦胧，化作忧伤水波。
“你，”
柏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计都要说什么？
“……”
修罗苦笑。
已至此时他还是想要得知，柏麟究竟有没有对自己，有一丝情动。
可是，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侧转脸依靠着胳膊，仰面去看天人，仍是让他悸动不已。他笑，他也欢欣，他忧，他愿竭尽全力为他抹去忧虑，就算知晓了他现在是在骗自己，利用自己，他还是只有——爱。
我爱你，柏麟，我真的好爱你。
这是我一个人的感情，你爱不爱我，我无法得知，无法控制，此刻，也不再重要。我会——
“生死契约，共同进退。”
修罗睡去了，然而柏麟僵直坐在原地。
比确认修罗爱慕之情想要嫁予自己那时更深刻的震动击中了柏麟的心。他凝望着修罗的睡颜，居然微微发起颤来，极致的痛楚席卷了他全身，继而又被更深重的恐惧所吞噬。
在明了他的算计，他的欺瞒，他的利用之后，罗睺计都仍然能够不生怨恨，不计前嫌，誓愿与己共同进退。
“你……”
这就是爱吗？
你就这么爱我吗？爱到可以抛弃亲族，与我这个对立天人共同进退？
这个词每重复一遍，柏麟就愈生荒谬。
所谓情爱，不过执迷，为情痴狂迷乱，丧失理智，是何等不堪，全无格调，是为最下之流！
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绝不可能做到如此，修罗一日不除，天界就一日不安，已是确定修罗野心不灭，他就无法停止计划，天界没有生路，他柏麟没有退路。
我不能，不能置天界于不顾。
最后醺然时尚有一分悲色，修罗睡去之后，却唯有宁和，全然没有嫌隙，戒心，防备，警惕。
“为什么不追问下去……”
你根本不知，我原本要对你做什么。
你根本不知，我对你怀有何种心思。
明明在应下联姻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后续算计，在情欲纠缠欢好结合之时，在若水之滨寻到修罗之时，他都已下定决断，就算是骗、是伤、是囚，他都会不择手段保全天界。罗睺计都或许无辜，天界诸仙岂非更是平白受难？
‘只是，别践踏罗睺计都一颗真心。’
我所意所图，所作所为，本就是踩在修罗一颗真心之上，若无这份情意，何来如今筹谋，何能明日功成。我明明早就知晓，我明明早就决定，我此刻……我竟然无法再看他。
五指猛然紧攥，手背上生死印金光烁烁，与修罗手上印痕交相辉映。
生死契约，将你我命脉相连，同生共死，永不分离，我当时、我为何会欣然与你结契，留此破绽？
遥想人间初遇，二月花朝春意闹，人流如织，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喜笑颜开，小贩担花售卖，游人玩笑赏花、游湖、扑蝶、集会、祭祀花神，熙熙攘攘，便如盛放的百花，热闹得太过绚烂。
于千万人中，于千万景中，唯有罗睺计都令柏麟驻足。
修罗红衣绮丽绝艳，有女子递予他自剪自制的五彩花枝，显是羞涩表情，修罗面露讶异，目中又透好奇。他黝黑的眼瞳明亮灵动，晶莹若琉璃，眼形轮廓尤为圆润，睁大了看人别有一番纯善天真之态，难描难画，惊鸿一瞥，却已是百转千回的流连，抹消不掉的惊艳。
那一幕怎能忘记。
柏麟猛地撇过脸去，起身后退。
他胸膛起伏，呼吸之间神力流溢，周身法力流转居然略有失控，淡淡金光氤氲四散。
柏麟蓦地瞪大双眼。
他乃先天神祗，修道数万年，心境通明从无挂碍，怎会突然有此修为不稳之象。
罗睺计都仍在沉睡，明净天光照耀其身，将他的五官一一勾勒清晰，安然神态，仿佛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幻梦之中，柏麟心口一痛，法力愈发躁动。他不欲惊动修罗，拂袖布下结界隔离，只是这样往日轻易能为之事，此刻居然耗力甚剧，法力紊乱有脱掌之兆，外泄激荡，击得四下宫墙隐隐震动。
“不……”
金色法光游离脱掌，神力不断外溢，柏麟竭力遏制也不得其法，他眉心道印不召自现，连体内经脉都作痛起来。先是细细刺痛绵密，而后神力东奔西走无头乱窜，引发绞痛，变作剧痛，要将神体撕裂一般，竟好像是境界跌落反噬。
法力流窜，气流激变，风云变幻悄然汇聚雷光，院中所植的树木花草俱被失控的法力粉碎，唯有结界笼罩的一桌一椅连同沉睡的修罗不受影响，独自安好。
柏麟不能再看罗睺计都，可又无法不再看罗睺计都。
这些时日的种种在柏麟脑中闪动。他欲要将罗睺计都改造后被意外打乱，应下联姻另起筹划，和谈盟约探明修罗王态度，坚定决心绝不可放罗睺计都离去，寻找罗睺计都踪迹时万般猜测欲狂，于若水之滨不惜强硬留人。他每一步都坚定地往下走，不管那镜心无泪如何搅乱，他都绝无动摇，他都在……矛盾罗睺计都。
一声惊雷轰响，青白雷电飞窜流溢，将高空祥云撕得四分五裂，云气狂猛翻腾。
‘你当真如此痴愚，明明已经察觉，还要信我？’
‘只要你不是罗睺计都，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好，我都会毫不留情，毫不犹豫。’
‘偏偏，是你。’
‘你为什么要跟我回来？’
‘如何会有这般难为，难做！’
我何曾会有摇摆不定。我分明一直在摇摆不定！
“帝君！”
仙娥们惊慌失措的呼声相继响起，迫于院落之中神力混乱失控皆止步于廊下，柏麟挥袖一拂。
“出去！”
力量激流震荡，浪涛一样把闲杂人等全数卷出宫殿，层层殿门长窗砰然关闭，碰撞之声如一重一重的回音，声声叠叠震耳欲聋，直叫人心慌意乱，无法定神。
九天神君谕旨传出，冷若寒冰：
“一律人等，无召不得入内。”
殿阁花园一片狼藉，从未有过的疼痛让柏麟几乎站不稳了，血气弥漫唇齿之间，让他控制不住咳呛，体内能量依然在缓慢外泄，是什么在碎裂，要拉着他下坠。
柏麟走近罗睺计都，欲触，又止。
无尽灵气神光笼罩着他，犹如烟云暮霭氤氲环绕，隐现绚烂虹彩。
能够欺心，能够骗人，可所谓“道”，就是一生秉持的原则，信念，是汇聚半生过往一切的念、执、求，不诚于心，不诚于道，如何得成。
柏麟终于不得不承认。
这不是境界跌落，而是他一颗无情道心，动摇不稳。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