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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柏麟若要体贴细致,无有不好,罗睺计都一边沉溺这静好日常,一边又不免暗自惶惶。
      白帝掌管整个天界事务,罗睺计都从前就知他平日繁忙,两人相约也是忙里偷闲,住进天宫之后,始知他担了多少事情,竟是再琐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要报到他跟前。又逢战后事多,柏麟纵然尽力想陪伴罗睺计都,却也是常常抽不开身,罗睺计都既感失落,失落之后又是怅然空茫。
      他不敢细思柏麟心意,不敢考虑修罗王意图,一旦独处放空又控制不住去想,心中郁郁,他甚至不愿四处走动,避而不出,多在寝宫借酒消愁,妄图以醉酒逃避。
      如是浑浑噩噩,忽的一日听闻,魔域来人了。
      柏麟虽不在,却调了几名仙娥专门侍候罗睺计都,罗睺计都不喜旁人近身,多会遣开她们,无事可做,仙娥们只好凑在一起互通天界消息。
      他细听之下才知,那已是两日前的事了。来人是为商谈两界修好后的细节守则,未曾谈拢,约待来日再谈,又走了。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罗睺计都打了个寒颤,酒都醒了几分。
      和谈之时,王上明明说盟书稍待送上,可及至此仍在纠缠末节,这可是……拖延?
      他不看不听不想不管,事态还是要往前走,不会停止,也不会消失。
      王上,究竟要做什么?
      他呆立半晌,终是往魔域而去。
      逃避无用,既然无论如何都要面对,就让他自己亲眼去确认吧。

      魔域幽暗,天界长明,就像两个极端,唯一相似的大约就是,没有白天黑夜的流转,很容易模糊时间的流逝。和谈至七月七不足月余,时至今日罗睺计都才发觉,原来已过去多半的时日了。
      天浓如墨,朔风飒飒,魔域仍是昏暗,光如焰火血色,透露不祥,罗睺计都临到跟前心下惴惴,不知怎么隐了气息才进入。
      越往里走,他越觉出不对。
      修罗尚武又善战,平素旁的妖魔不敢相惹,故而魔域边境虽有守卫,却不怎么上心,绝非如今这般严密紧守,不露一丝空隙。若非罗睺计都修为不凡,隐匿行踪后三界之中能看破的人实在屈指可数,恐怕也没法简单进入,不露行迹。
      而过了守卫往修罗王都直去,人迹反倒渐少,到了议事大殿附近,更是连一个修罗兵都看不见了,殿中亦是空无一人。
      罗睺计都心头更冷,木然转了方向,往校场去了。
      风声呼啸,不必走到近前,已送来呼喝之声,千万副铠甲铿锵作响,如雷声轰然而至,煞气冲天,战意狂然,其上重重阴云都让妖魔之势冲散,露出浩渺广大的斑斓星空。
      夜空如洗,星光灿烂,这份在魔域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无人欣赏。修罗只对眼前的战斗杀戮感兴趣,何曾抬头看一看其他呢?
      “吾王真的决定要罔顾罗睺将军意愿,再兴兵戈?”
      这声音唤回了罗睺计都的神智。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走进了校场,走到了检阅高台下,修罗王的后方。
      修罗王身形挺拔,乌发微卷披泄一身,罗睺计都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漠然道:“是罗睺计都先选了天人,弃吾族而去,难道还要怪我心狠手辣?”
      罗睺计都怔然。
      “那又何必用此卑鄙设计,末将再随王上打上天界就是了,那群天界废物何能抵挡。”
      修罗王微笑,笑意却冷:“那魔煞星的能为,卿是有信心一阻了?”
      “将军难道还真能为了那天人与亲族翻脸,将我们都杀了不成?”
      罗睺计都瞪大了眼,这个问题,就是此刻的他自己也难以回答,他仰望着修罗王的背影,甚至不知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修罗王看着下方妖魔演练,兵器碰撞之声当真是悦耳清脆,他闭眼静听片刻,终于慢声说:“修罗一族从来爱恨强烈决绝,我并不想一赌,吾族与那天人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几何。”

      王上,真正是在骗我。

      他不想信,不愿信,可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强装无事,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修罗王是假意和谈,再行兴兵,镜心无泪指出的都是真的,他当日的猜测都是对的!
      为什么……
      他宁肯王上当面直言,断然拒绝,也不愿接受王上此前表现出来的所有温情,皆是虚情假意。
      王上几次三番向他确认,就是为了确定他的态度吗?为了,一分分坚定自己的决心?
      他遇事从来不愿以恶意揣测,不愿多想,无需多想,这或许很单纯,天真,但他不是完全不通人事,不识人心。他无意王位,不恋权势,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族中事宜他不会插手,王上的政令决定他从不多嘴,他实力超群,地位超然,但一直紧守自己为臣的本分。
      可是、可是!
      只这一次,唯这一次,王上竟然就生猜忌,凡人道人心思变,果然一次忤逆,就此离心。
      他该再一次走上前去请求吗?
      请求有用吗?再来一次,王上能够容他吗?又或者挑明之后,连现在这点和平假象也不存了,如果王上问他柏麟与族人孰轻孰重,他又能够断然回应吗?
      柏麟,柏麟……
      满心惶然痛苦,不知何去何从,也许过了一时,也许过去许久,周身居然出现一丝压迫感,罗睺计都这才回神。
      山体如柱仿佛擎天,却自中断折,正是原本连接天人两界的不周山。
      不周山原是众古神所居,乃连通天界人间之天柱。山顶娲皇宫本位属天界,共工怒撞不周山后,天柱断绝,娲皇宫坠入凡间,只剩断壁残桓遗留半山,浊气横生,山脚沦为妖族混居之地。
      竟然自发来到此处,是我自己也不准我再骗自己了吗?
      王上情愿和天界虚与委蛇,意在稳住他,然后就是一鼓作气将整个天界一网打尽。那最好的时机,王上在和谈之中不就提到了吗……
      ‘两界修好,魔煞星大婚,此乃我魔域前所未有之盛事,妖魔各族介时皆至,想来天界也不会有仙人缺席如此盛会吧?’
      那时候柏麟也答:“自是全员皆至。”
      ……
      他又是什么心思,什么意图?
      和谈之时他是否就看破修罗王不诚之心,还是说,在和谈之前,在应下联姻之时,他已有计较?
      柏麟明明厌恶妖魔,初听我提起联姻之时就断然拒绝,却在知晓对象是我后欣然同意,我能够相信,那是因为我吗?
      我可以相信,柏麟是因为我吗?
      不周山脚下的妖族已被清理殆尽,修罗列队巡逻,天人散落山间修筑,仙魔相容,乍一看居然一派和谐。从山脚至上砌出千阶玉阶,阶梯尽头就是修缮一新的娲皇宫。
      压迫感极轻微,但确实存在。
      罗睺计都凝望良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白玉无瑕,光可鉴人,明显属于天界奢侈的风格,与古朴无华的娲皇宫不太相合,罗睺计都隐藏身形慢慢攀爬,每上一级,周身逼压愈加一分,极淡极淡的光辉从他脚下如涟漪般扩散出去,日光之下,几不可见。
      他细细体会这分威压,走至尽头,便是他罗喉计都也略觉吃力了。
      不周山倒后古神退避三界,山脚处妖族混居多年,自在度日,何来如此威压?
      “这是什么?”
      有仙人在惊叫。
      “谁触动了祭祀护持法阵?”
      这些仙人究竟在此修筑布置什么?
      娲皇宫静静伫立眼前,无有门户,内殿一眼便可望尽,两排长明灯永燃不灭,祭祀台上唯有一鼎,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这里昔年乃是女娲大神居所,想看到什么呢?女娲娘娘总不会在自己家里摆自己的雕像吧。
      罗睺计都淡淡想着,许是觉得好笑,他便笑了起来。
      怎会如此……竟是如此……
      原来如此。
      我敬的,舍弃我;我爱的,利用我;他们有志一同,欺瞒我。
      只有我痴心妄想平衡两界。
      只有我一厢情愿止戈息战。
      心头激荡,罗睺计都猛然呕出一口血,鲜红热血溅洒白玉阶梯,触目惊心。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抹,在仙人修罗赶来查看前纵身离开。

      视野明暗一变,位置变换,已然再回藏锋山庄。
      两域时间流速不同,显而易见,只是镜心每在罗睺计都那边都不过短短几刻,竟在苦境这方也只占了瞬息,不曾影响过她行事,这一次时间最久,可还是不够主人自魔界回转。
      脱开了罗睺计都的事,镜心的心神再度全被银鍠朱堇占据。
      主人会怎样做呢?
      无论如何思量猜测,此时此刻,唯有等待。
      如是想来,这百年千岁,她从来都是等待。等主人的决断,等主人的选择,等主人的命令,而后遵从,执行,她不曾有怨愤,只因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唯一一次,妄念滋生,爱不得,放不下,终生反意,想求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镜心低下了头。日头西垂,明亮的光线不断暗下去,身畔花木轻摇,那影子便在地上参差摆动,倏忽攀上她的绣鞋,一掠而过,又退走了。
      就像这样,纵然会有一时一瞬的叹息,主人的心终究不在我。
      没有不一样的结果,就算是玄宗受封赤云染生死不知的那些时日,也都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暮色四合,唯有晚风低吟而过,将金绿的衣裙吹得鼓起,长长披帛缭绕周身,恍若神仙妃子。镜心慢慢抬起脸来,望向那在暗下去的天色里也是浓艳无比的魔女,红发紫衣,清贵柔美,却是浓墨重彩。

      “主人。”
      “镜心无泪。”

      少有的,银锽朱堇唤了镜心全名。
      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鲜红,像宝石剔透,锐而冷,沉而静,注视着人的时候,仿佛一眼就能将面前人透彻分明。
      “我已决定,去做这天下共敌之事。”
      即便十分了解主人,银鍠朱堇这话还是在镜心脑中反复了两遍,她才明白其意。
      她既不是要阻止,也不是会袖手旁观,而是要亲手……
      镜心怔了一怔,生出恍然之感。
      这确实是更符合银鍠朱堇个性的选择,但是,她还是很想要知道……头一次,镜心无泪向主人问询原因。
      “为什么?”
      魔女眼眸明亮,微微笑意流露,已是生动明艳至极。
      “你会问我缘由,我好高兴。”
      她伸出手来,若有若无碰了碰镜心下颌,两厢柔软,与人无异。
      “你并非只是工具,有疑有问,会思会念,纵然由我手而生,却不该全然属于我。”
      这是银鍠朱堇对镜心无泪一直以来的期许,镜心从来都知晓。
      “异度魔界是弃天帝清扫人间的工具,我不愿做工具,便离开,朱武也厌倦了杀戮征战,便远走,我们都与异度魔界立场相悖,可异度之魔俱是心甘情愿,一心为魔界利益。”
      “伏婴师如是,九祸如是。”
      “我向来欣赏九祸的坚毅与理智,可站在朱武立场看,我还是希望他爱的人将他摆在第一位。九祸总是将责任放在朱武之前,我确实,是有不满的。”她无声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想来因此,我不知不觉中也对她生了偏见吧。”
      “伏婴师想要的,九祸想要的,竟然殊途同归,皆在朱武。”
      镜心轻轻道:“所以,是为银鍠朱武。”
      魔女摇头:“以弃天帝取代朱武成为魔界领导人,放朱武自由,这个理由很好,但不可能实现。”
      “整个异度魔界皆是弃天帝手中工具,朱武本是最趁手的一个,弃天帝怎会放弃,而工具磨损毁坏,再换便是,弃天帝也不会珍惜。”
      “如此,难道不该阻止?”
      “确然该阻。”
      她们本始终四目相对,这一刻,朱堇却移开了眼。她看天,天幕已暗渐显星子;她看地,曲径通幽鲜花繁盛;她环顾四周,晚风拂颊清淡柔和,送来馥郁花香,闻之心旷神怡。这世界仍有许多美,许多好,她很喜欢。
      她再次看向镜心。
      “弃天帝只会带来毁灭,于人于魔,皆无分别,异度魔界即便为他所创,也不会在他心中有半分重量,但不亲眼得见,他们总是认为弃天帝与魔界利益一致。”
      “九祸心意已决,我无法可阻。”
      “无法可阻,那这落下的刀我情愿自己来降!”
      是生是死,都不要任人摆布,避无可避,就由自己来掌握,亲自操盘筹谋,这才是银鍠朱堇。
      “天神灭世还是生灵挣扎得存,任何结果我都已有觉悟。”她郑重征询镜心意愿,“镜心无泪,你要与我一同吗?”
      机能完好,镜心是不会颤抖的,这个时候却好像有莫大的震动,由内及外,让她的思维都断档空白,无法思考。
      良久,她终于发出声:“你也会问、赤云染吗?”
      “不。”
      这一个字节回答得毫不犹豫,说出口后朱堇又陡然而生一点恍惚,慢慢地,她回过神来,盯着镜心的眼睛,轻轻道:“我只问你。”
      “我望你诞生自我,为自己而活,但我始终知晓……”她微微笑了一下,说不清意味,“你永远不会拒绝我。”

      “镜心,我最信任你。”

      足够了。
      这样已经足够了。
      镜心无泪是银鍠朱堇最信任的心腹,最得力的下属,是银鍠朱堇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这两个名字永远绑定在一起。
      “我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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