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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尾声 ...

  •   郭奉孝是个一时一张脸的人,事情在他自己那里,什么都可以,但到了我这里,什么都不行。他才刚学会飞,就敢跑到阳翟城郊的悬崖边上跳崖,而我整整在许都城郊的破山上飞了大半个月,他才同意陪我到山顶上跳一跳。那小破山能算什么,我翅膀有那么大,我刚往下跳,就要赶紧把翅膀展开,因为等它完全伸展,我人已经站在山下的地面上了。

      对此我很不满意。我朝山顶大喊:“郭奉孝你说你过不过分,我这翅膀长得比你还大,你自己要翱翔万里,然后让我腾跃蓬蒿,你自己说,你这样合理吗?”他双手环胸,不为所动,他站在山顶上也对我喊:“你自己说要有多久活多久的,我那时候困在城郊,纯粹是活腻了,你别跟我比。”

      只能作枯燥练习的这些日子里,为了过把飞行瘾,我不停地让他带我到他的记忆里,然后从他记忆里阳翟城郊的悬崖上跳下来。这般跳了好多次之后,他腻了。他说,从这座悬崖上跳下来,是他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但因为我不论早上中午晚上都拉着他在这里反反复复地跳,跳得他一看见这悬崖就想吐。他说人一辈子,美好的回忆不多,好不容易有一点,你还要破坏它。这样吧,你这么想跳,我们去一次吧。

      于是我们第二天连夜往阳翟赶去,等终于登上悬崖时,天已经亮了。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地方,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来这地方。我和他在这里看过日出,看过日落,看过月上中天,看过漫天星辰。他从前老坐在树底下一块大石头上,这些年他多次在梦里故地重游,因而这回过来,时隔五年,他还是轻易地找到了它。他伸手将石头上的落叶扫干净,之后坐下。他说,行了,你飞吧。等我走到崖边,他又唠叨,说这里风特别大,不能看着离地还很远,就不把翅膀展开,不然晚了,风会把你吹到底下林子去,衣服全勾破了,他不负责替换。

      我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去。这里比许都那破山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底下树都小得过分,茫茫一片绿色的深林,树与树交错重叠,辨不清谁是谁。我这回算是相信他的话了,他那时候敢直接往下跳,那可真是活腻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往下跳,脚刚离地,我就忍不住把翅膀打开了。翅膀太大,一展开风都停了,半点趣味没有,我只好原地转了个头,往回飞去。

      回到悬崖的时候这家伙果然在笑。他是嘴上不饶人一类混账,见我回来,他说,咦,你不是说要翱翔万里吗,怎么这就回来了?我说你等着。之后我又走到悬崖边上,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俯身而下。

      跟他在这里跳过无数次,我其实已经记得什么时候应该将翅膀张开。风特别大,在他的记忆里听,和亲自来听,到底还是两码事。我几乎像陷进了风的漩涡里,风声将别的声音统统掩盖,这是一种奇特的静。五年不见,这里的树都长高了,没到记忆里的时间,树已经离得很近。我赶紧张开翅膀,止住下落的势头,等我终于停止下坠的时候,衣服已经差点被底下的树勾住。我贴着树冠滑行,之后慢慢爬升。我拐了个大弯,稳稳地回到了悬崖上。

      他陪我连夜赶到这里,觉也没睡。这回倒好,我可以飞,他只能在旁边看。我在这悬崖上来来回回地跳下去,飞上来,玩得不亦乐乎,而他早在早晨温暖的阳光下睡着。初时还好,他靠在树上;再飞一轮,人歪在一边;再飞一轮,他已经不管不顾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头上呼呼大睡。我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拍了拍他。

      他睡得糊涂,茫茫然睁开眼。我说,奉孝啊。他说,怎么了?我说我没告诉你,其实我从凉州回来的时候,经过阳翟,有人找到了你以前烧剩下的翅膀骨头,我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带我去看了。

      我说,那天我把骨头挖出来之后,夜里就做了个怪梦。

      他问,什么怪梦?

      我说,我梦见风很大,推着我一路往后退,就像这样。

      我一步一步地后退,一路快要退到悬崖边上。

      我说,然后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他笑,我怎么会知道。

      我说,然后我就掉下去了,就像这样,掉下去——

      我背向悬崖,一脚踏入身后的虚空。我看着他惊得从石头上爬起来,而我已经坠落。这宛然是梦里的场景,只是时间变成了白天。早晨的阳光将我浸没,我在这和煦的阳光里下沉。学会掌控翅膀的那一刻起,我就学会了掌控风。看不见身下的深林,我只能靠风声判断距离。悬崖上的风声高亢而流畅,肆意前行,无所凝滞。而越接近地面,风声越是低沉,穿过林子的风,里面还有树林为它做的伴奏。我听得风近了,感觉到低空湍急混乱的风在我的羽毛上拂过,我展开翅膀。一如梦中那般,风声止息,我在空中停住。

      之后我将翅膀收起,在坠落之际,我快速翻了个身。之后我又将翅膀展开,掠过树林,掠过平原,掠过河流,然后我陡然爬升,朝更高的天空上飞去。向上飞和向下坠的风声都不一样,所有的风都朝我而来。我一路飞升,飞上悬崖,飞过它。奉孝站在悬崖边上,他的身影变得好小好小,好小好小。

      我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我看向前方。无怪他想要一双白色的翅膀,我如今身在云中,我的翎羽,和这空中浮动的云,是一样的颜色。我第一次知道,云原来这样松散,这样轻盈,宛如无物。我从云里穿过,进入一片没有云的蓝色天空。我低头看,寻常鸟雀早已看不见了,而曾经遥不可及的鹰隼,其实还在很下面的地方。

      我在空中飞了好久,之后才依依不舍地降落,落在悬崖上,收敛双翼。而郭奉孝站在那里看我,双手环胸,神情不善。他脸都黑了,分明是一副准备发大脾气的样子。我装傻,嘻嘻哈哈,问他怎么了。

      他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只是反问:“你说呢?”

      “哎,行了,我错了。”我自知理屈,难得认错,“别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不说话。

      “别气了。”

      不说话。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还不说话。

      “哎我就玩一下,这都好好回来了,至于吗你?”

      “玩一下,很好玩吗?我收回我说我活腻了的话,你才活腻了。”风在悬崖底下打转,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看了旁边的悬崖一眼,又看向我。他好像真有点不高兴了:“你第一天来这里,你背向悬崖跳下去,路都看不见,很好玩?”

      “好了好了,是我胆大包天是我不识好歹是我不知死活,”我认栽,“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别生气了。”

      他横我一眼:“你道歉。”

      “……对不起。”

      “不接受。”

      “对不起!”

      “不接受!”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还好意思说我气量小,你才气量小,又要人道歉,道歉了又不接受。”我烦了,但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这次确实是我玩过火了,我认了。“行吧,唉,你要怎样才接受?”

      众所周知郭奉孝是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喜怒从不写在脸上的家伙。但认识了他这么多年,就从他看过来的那一眼里,我就读出了他深藏的一丝得意。

      “接受也可以,”他说,“你把你以前写的东西都给我看看,我就接受。”

      我就知道。借题发挥。臭不要脸。

      我断然拒绝:“想都别想!做梦!”

      后来,北方平定,他难得告了一旬的假,和我回到阳翟。我们又来到了城郊的悬崖边上,只是这一次,我们不再往悬崖下的深渊去。破晓时分,我和他两个人,在初晨微凉的阳光里,腾空飞去。

      那会儿庄生写《逍遥游》,说鹏乘风而起,直上九万里的高空。这真是没飞过的人说的话。等长了这么大的翅膀,还哪里需要乘风而起,我就是风本身。我们飞离悬崖的时候,清晨的微风因我的翅膀而变得欢腾,而悬崖后面的树林,在我翅膀激起的风里歌唱。我和他在空中自由地飞行,看天渐渐亮了,云彩和我的翅膀一样,在阳光之下白得明媚,白得敞亮。

      我们特意选了个大晴天飞行,但高空里的风依然过分凉爽,要不是初夏时分,阳光温暖,我们飞不出多远,就要冷得返回。阳翟城郊的悬崖变得好小,城市也只剩了小小的一块。而放眼望去,我们能轻易地望见许都,都城里巍峨壮丽的皇城,从这样的高度看下去,和旁边寻常的低矮房屋,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再往上飞,许都在我们脚下,颍川在我们脚下,甚至我们花了整整七年才荡平的冀州,也不过在我们的脚下。

      我和他穿过云一样的烟,烟一样的云,一路往南飞去。空中并无多少阻碍,风里我们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这般飞行,并不费太多力气。我和他看着天色渐明,日光渐盛,再往下看时,已能看见西边的蜀山,还有南边的长江。巍巍蜀山,滚滚长江,那是曹操做梦都要度过的地方,可在天上看来,都不过几点浓墨,一道细线而已。

      在风里,我不觉又想起了我和他的从前。他也在想我。因为我们又掉进了彼此的记忆里。漫长的无言的飞行里,我们落入彼此共同的记忆,看这么多年的映像,一帧帧回放。因为风很大,我和他虽然紧紧靠在一起,但说话还得靠喊。

      他喊:“这么多年,回想起来,真像做梦一样!”

      我也喊:“为什么这么说?”

      他喊:“你看啊,距离我们从阳翟出发,这才过了半天,但回头看,这已经是一千里之外了。就好像这些年一样,总觉得记忆都还鲜明,宛在昨日。但细想起来,原来我和你,已经度过了那么多的日子,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那么多的日子。

      那么长的路。

      我们在云里穿行,在风里穿行。千里云,万里风。我和他在彼此的记忆里,茫茫间,仿佛时间也被穿透,现在,过去,真或假,浑浑然交缠。我和他往下看,浩阔天地里,此时此刻的风光,和彼时彼刻的记忆,都在流荡。真与假已难分辨,真或假亦无须分辨。真也好,假也好,这都是我和他共同的珍宝。

      我喊:“你快看!”

      真神奇。我们的记忆化成了顶纤细的丝线,织进了眼前实在的风光。盈都日出,京畿星落,维扬花开,阳翟风起。乃至无垠旷野,漫卷黄沙,灿烂星汉,沉溺深海——这都是我和他,一千年深爱的证明。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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