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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幻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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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夕喜静,容七将竹林环绕的绿漪院给她住。整个绿漪院无仆,容七曾挑了几个仆婢过来伺候,皆被瑶夕打发走,瑶夕亲自领回的宿女,便是绿漪院唯一的女仆。
一个院子住了三姐弟,洒扫事宜全由阿衡一人包了,总不好让身为神女的瑶夕干活,初欲雪更别提,懒猫一只,好在阿衡勤快,生火煮饭洒扫,家务活干得乐此不疲。
宿女来后,抢活干,此院并无其它下人,宿女心里盘算,若能长久在此伺候,可免不少欺负,阿衡抢不过宿女,倒是落了个清闲,反着也是闲着,为精进医术,阿衡干脆去天焱城天桥下,卜卦的神棍面对支了个看诊的药摊。
阿衡时长外出,东宫的绿漪院中只剩两主一仆,两主生活自理,基本不需宿女伺候,宿女只需做些洒扫浆洗的清闲活,到绿漪院数日,竟是宿女生平活得最轻松的几日。
一日,天聚涔云,骤起大风,眼看着要落一场急雨。
宿女想到阿衡公子的房前晾晒着草药,匆忙赶去后,果然见大风吹翻几簸箕草药。
外头的阿衡,见天色有变,提前收摊往回赶,院中碰到帮忙收药的宿女,他赶紧过去帮忙,其中有两箕草药形貌相似,极易混淆,宿女却将地上混乱一团的草药分拣,准无误放回原位。
阿衡随口道:“听瑶夕姐姐说你通药理,果不其然。”
药材收拾好,转入屋内,阿衡笑着朝宿女道谢,“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我的药要泡湿了。”
宿女头一次被人感谢,且是被一个俊美的主子感谢,有些不知所措,只暗中搓着手结巴,“折……折煞女婢了。”惶然着躬身告退。
激动的宿女走出门时,不慎被门栏绊了下,眼瞅着要摔个狗吃屎,袖口被扯住,待她趔趄几下稳住身后,阿衡松开牵引她袖口的手,又递上一柄伞,“外头雨那么大,当心淋雨回去伤风,这伞你拿着。”
宿女颤巍巍接过油纸伞,看都不敢看小主一眼,喉口嘟囔着谢过,举着伞跑出门,跑出去十几步才想起撑开伞,雨水打在十二竹骨伞面的噼啪声,声声敲着宿女的心,她仰首盯着印着黄色腊梅的伞穹,那一抹抹明艳的黄,像极他的衣衫,宿女整颗心噗通噗通似被点着。
红梅那般刺目,黄梅如此温暖。
翌日,雨霁,院角的竹林上架起一道雾虹。廊下,初欲雪陪瑶夕下棋,连输三局,小猫挫败,揉着脸,“姐姐你都不让我。”
“已经让了你十几子。”
“有么?”初欲雪不敢置信。
瑶夕收拾棋局上的玉子,“你的棋艺十年如一日的烂,也是难得。”
一道明艳的缃色闪入眸底,初欲雪忙起身,扯住阿衡的袖子牵到棋盘前,“来得刚巧,姐姐嫌我棋臭,你来陪姐姐下,我去干些我擅长的活。”
瑶夕望着俏丽身影轻快地出了月亮门,摇摇头,“不是去茶楼听书,便是去书局寻话本子了。”
阿衡落座,白皙匀亭的手指捏着一枚黑子浅笑,“又或许去谭楼吃鱼去了。”
姐弟俩谈笑风生下棋至晌午,瑶夕乏了,去屋内休憩,独留阿衡一人收拾棋局。
宿女端茶过来,“主子,奴婢来收拾吧,您喝些茶。”
阿衡接过茶盏浅呷一口,“莫主子主子的叫,听不惯,像姐姐那般叫我阿衡就好。”
“……奴婢不敢。”宿女慌忙垂首。
阿衡自袖口掏出一只白釉罐,“我见你手上有疤,此乃我研制出的雪花膏,祛疤生肌,你拿去用。”
宿女捧着白釉罐,目送那道缃色身影似拢着光的神灵一般,于日光下渐行渐远,她从未见过男子穿黄色能穿得那般好看,明艳却不灼目,如辰时初阳,温暖纯澈,蕴着薄薄生机。
她小心翼翼掀开罐盖,雪花似得乳膏,阵阵药香糅杂淡淡幽香入鼻。
太子殿下常来绿漪院串门,晨起为瑶夕点妆画眉,晚膳后又主动给美人洗脚,浸在花露的玉足被他轻柔摩挲着,“先前给你挑了那些伶俐的丫鬟不用,怎的自个儿择了个奇丑无比的。”
宿女正在窗外池塘边喂鱼食,瑶夕轻拍了下容七的额头,“小声些,莫让人听去。”
容七将美人湿漉漉的玉足揣怀里,“丑还不许说,不过是个下人。”
“容貌天生,由不得己,世人以貌取人,甚是肤浅。”
“好,我肤浅。”容七端着绸巾,给人拭去玉足上的水珠,倾身向前,双手捧起瑶夕的脸颊,“谁让我被你的绝世美貌养叼了眼,看谁都丑。”
“我也会有老去变丑的一日。”瑶夕被大手撩拨得发痒,轻笑避着。
“你是仙子,怎会老。变老变丑的只有我,不知那时你会不会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窗内的声音依稀传入宿女的耳朵,自小被欺负的人比一般人警敏,耳力也更好,宿女起身,不动声色朝窗内亲昵的一双人望去,又速速避开眼睛。
瑶夕有孕,容七往来绿漪院愈发频繁,容七爱红梅,见瑶夕寝屋的屏风旧了,差人换来一扇落雪红梅绢丝屏风。
宿女端着安胎药进屋,乍见屏风上的红梅,吓得摔了手中药盏。
瑶夕见宿女跪地颤栗,怕极的样子,她挨近,撇见对方袖口下,半遮的红梅烙印,温声问:“你为何惧怕红梅。”
宿女一言不发,不住磕头,才几下就磕破头,初欲雪看不下去,直接将人拽起,“我姐姐没拿你当外人,你却有所隐瞒,你腕子上的红梅印,似是生生烙上去的,你不说,我去打听打听许能打听出什么来。”
宿女又赶忙跪下,踟蹰半响,道出真相。
她十一岁被亲人卖了,辗转落入梅刹堂,成了试毒的药人,常年试毒让她头发大巴脱落,面生黑斑麻坑,眼球外凸、牙齿稀疏,一次试毒后梅刹堂的人以为她死了,将她随意仍在路边,不久后她于荒郊野外醒来,算是劫后余生。
她担心梅刹堂的人发现她没死,继续抓她回去炼药试毒,她顶着一张人见人厌的丑脸,很难寻到活计,刚好东宫在招通药理的仆婢,她去应试,层层考验通过入了东宫,被分派到红芜院伺候侧妃殿下,因相貌丑陋被院中下人屡次欺辱,她都极力忍下。
梅刹堂的人应不会进到东宫来,东宫便是安全之地,她手腕上的红梅过于显眼,一旦出了东宫,有随时被梅刹堂发现的风险。
梅刹堂乃太古第一暗杀组织,以红梅为标徽,炼药试毒时生不如死的痛扎根于心,使得宿女如惊弓之鸟,见到红梅便心惊肉跳。
瑶夕听后,由衷同情,“阿衡的雪花膏可祛疤除痕。”
初欲雪看向跪地的宿女,“弟弟并非小气人,你朝他要,他定给你。”
雪花膏已在她手上,宿女一直留着舍不得用。
瑶夕亲自扶人起来,“阿衡那还有一朵回春花,我为你讨来,助你恢复容颜。”
宿女不敢置信,问了一叠声真的么,待得到瑶夕肯定后,这才千恩万谢离去。
初欲雪不解,“姐姐,阿衡哪里有什么回春花,姐姐为何诓骗宿女。”
“我以幻术为她换面,作何解释,诓她说奇花药效复颜,简单些。”
东宫埋有抑灵阵法,瑶夕无法施展,特意让宿女随她出门,趁人不备将幻术施在宿女脸上。
阿衡仍在天桥下支药摊,因医术精湛不收诊费,无数百姓慕名寻他看诊,瑶夕去时,天桥下排队的人望都望不到头。
初欲雪天性懒惰,不理解阿衡的无私奉献,“这下他可火了,好好的清闲不享,跑这风吹日晒跟阎王抢人。”
“阿衡宅心仁厚悬壶济世,必有后福。”瑶夕赞许道。
宿女不知自己的脸已生变,远眺那道救死扶伤的挺拔背影,心里想着的是何时瑶夕为她讨要回春花,可那般神奇的花为何轻易给她一个下人,难不成是瑶夕故意哄骗,逗她玩。
一定是逗她玩,天下怎会有无缘无故待人好的人。
折回东宫,宿女干完杂活回偏方休息,洗脸时,盆镜里映出一张娇丽的脸蛋……
毁容后的她厌恶镜子,一面残镜早被她藏起来,宿女手忙脚乱重新翻出铜镜,对镜轻抚自个儿的脸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不但脸上的疤痕坑洼全然不见,秃掉的眉毛头发亦长出来,毁容多年,记忆里儿时的脸有些模糊,原来自己竟生的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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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瑶夕的肚腹大起来,绿漪院的景看腻了,想去外头走动走动,听容七说皇家行宫的温泉催生梅花早绽,瑶夕想去行宫小住几日。
见初欲雪帮她收拾行装,瑶夕环视空空的屋院,“宿女呢。”
初欲雪往包袱里塞了一包小鱼干当路上干粮,“方才看见被个小厮叫出去了。现如今她好看了,阖宫的男仆都来巴结她。”
东宫之人皆察言观色的好手,上赶着巴结宿女,不止被她美貌吸引,更重要的是太子待瑶夕宠爱无度,虽说绿漪院的人无名分,但最好的东西全送进去,连红芜院都得捡剩下的,再有瑶夕有孕,赐封名分是早晚的事,绿涟院里唯有一个丫鬟宿女,不巴结她巴结谁。
小猫倒是不介意干这些杂活,瑶夕却蹙眉,想起近来她偶去东宫的风雨连廊散步,瞧见宫内小厮丫鬟簇拥着宿女,又是送礼又是夸赞,将人捧到天上去,宿女一改先前的卑微怯懦,倨傲自得的一张脸,尽数收下众人的孝敬礼。
初欲雪挎着包袱,搀扶瑶夕走出屋门,宿女神色饱满的自外头回来,不知又听了什么好话,得了什么好处。
见两个主子欲出远门的架势,宿女跑上前施礼,“两位主子可是要出远门?”
“随太子去行宫住住。”初欲雪说。
“让奴婢跟着一道去吧,奴不放心。”
“姐姐有我陪着,再说行宫不缺医师和伺候的宫婢,你好生看家,对了,阿衡院子的草药记得收。”
“衡小主不随两位主子一道去么?”
“他忙着看诊开药,忙着救死扶伤,你留下来好生看家,给他做饭。”初欲雪又道。
“是。”
瑶夕走出月洞门,与宿女擦肩而过时,无意瞥见宿女微微扬起的唇角,眸底有遏不住的少女怀春之色,瑶夕摇头轻叹。
方出绿漪院的门,一个满身鲜血的跛脚小厮扑过来磕头,口中喊着请瑶夕姑娘救命,求宿女姐姐开恩,日后再不敢了。
小厮叫果子,乃红芜院三等杂役,宿女先前在红芜院时,果子和另一个兄弟蛏子,欺负宿女欺负得最狠,当初将夜香壶扣宿女头上的便是这俩厮。
宿女今时不同往日,上赶着巴结宿女的仆从为讨好宿女,没事便找两兄弟的茬,东宫地位分级明确,等级高的丫鬟小厮教导低等仆从是常事,果子兄弟每日被各种“教导”,前日果子的腿骨被敲断,昨日蛏子的手被碾断,果子怕极了,担心如此下去两兄弟会被慢慢折磨死,于是冒险来绿漪院主动认罪求情。
果子膝行到宿女脚边,不住磕头赔罪,血迹泪迹混了一脸,看上去既可怜又吓人,“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宿女姐姐让那些人停手吧,饶我们兄弟一条贱命吧。”
宿女觑见瑶夕面色愀然,故作委屈道:“可不是我吩咐的,我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啊。”她跪到瑶夕身前,“主子,不是奴婢指使的,宿女并不知情。”
瑶夕心善,但并不傻,若无宿女委婉提醒,眼前的男仆怎会被欺负至此。
瑶夕面露失望,盯着脚下人,“我当你是妹妹,见你可怜,助你恢复容貌是想将你自过往的黑暗里拽出来,再不用胆怯自卑,不是让你恃美行凶,仗势欺人的。”
宿女哭着欲解释,瑶夕提步离开,“好生反省反省。”
霜降那夜,落了初雪,骤降的温度让人切齿打颤。自从变美后,宿女为显窈窕身姿,穿得偏少,她跪在绿漪院门前冻得全身发疼发麻。
看不惯她的宫娥路过,闲话着讥讽几句,捧着暖炉离去。
“终究是一条看门的狗,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玩意。”
“可狗仗人势啊,有的狗,吠得可凶了。”
宿女在院前跪了一天一夜,那些嘲讽声如灼热烙铁,将她心上烙出几个黑洞,怨怼的风,打空洞心口呼呼刮着,寒霜冻雪,侵人皮骨,她被冻得意识模糊,不知不觉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