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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插翅难逃 ...

  •   沉闷的空气中弥散开几缕血腥气。
      明斟雪脚步一顿。

      周遭平静无波,她的后背却隐隐发凉。
      似是被暗中藏匿的凶兽盯住了一般。

      明斟雪心里莫名发怵,不敢多做停留,只是随着宫人一昧往前走。

      她不曾留心御道两旁的花丛。

      殷殷血液将泥土洇出一片片深色痕迹,不多时便渗透至花枝根部。

      秋冬时节半衰的草木被鲜血滋养得极好,饱餐一顿后回光返照似的开得格外妖冶。

      走出几里地后,因着走远了的缘故,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散去了。

      明斟雪心下生疑,皇城规矩多,纵使宫人犯了错,宫中也断无就地杖杀的条例。多半会被拖去慎刑司处置,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御道上大开杀戒?

      除了那个人。
      他是九五之尊。

      “把人给孤带上来。”

      独孤凛撩起眼皮,平静地看着数十名死士没了骨头一般,软塌塌的被架着双臂拖到玉阶下,摆成跪拜的模样。

      的确没了骨头,也不成个人样。

      敛眸转动着指骨上的墨玉戒,独孤凛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帝王不疾不徐走至面前停住,死士头领艰难抬起仅剩的颈骨,视线甫一抬至绣有金丝龙纹的袍裾处,蓦地两耳嗡嗡——

      独孤凛抬脚猛地狠踹到他心窝处,直踹的瘫软的身体晃成虚影飞出去,“砰”的砸到柱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死士呕出一大口黑血,近乎没了生息。

      独孤凛依旧不肯放过他,几步逼至跟前,玄靴发狠地碾过那人的指骨,一脚踩住他的脑袋按在地上碾压——

      “你就是用这只手,拿刀对着皇后?”

      脚下仍未卸力,死士头领被踩得闷声吃痛,烙铁烫坏的嗓子眼里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嘶鸣。

      “死士一生杀人无数,而今诸般手段用在你自己身上,滋味如何?”

      独孤凛神色阴冷,眉宇间尽是厌恶,怒喝道:

      “你有几颗脑袋,敢动孤的皇后!”

      独孤凛抬了抬手,藏风立即颔首递上一把腰刀。

      刃上薄而利,刀身寒光冷峻。

      是把杀人利器。

      初绽的桃瓣一般娇柔的人,触一下花瓣便瑟缩不止。白皙的皮肤用唇轻轻一烫会留下痕迹,动作稍重些便禁不住咬紧。

      胆子也小,雷声稍大点便会害怕地捂住耳朵。

      一想到这把刀再迟些便会沾上明斟雪的血,独孤凛怒火更炽,握住腰刀反手便朝那人捅去。

      世家那帮老东西哪来的胆子,怎么敢伤她!怎么敢用这种利器去伤她!

      独孤凛怒不可遏,暴虐渐起,手下力道更重了几分,旋着那人的伤口猛地将刀抽出。

      刀下之人爆出杀猪般的嚎叫,生不如死。

      独孤凛扔了刀,接过帕子悠悠自得地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眸底波澜尽退,平静得似是方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沾着污血的帕子被扔到下首那人的脸上。

      “藏风,拖下去继续用刑。”

      独孤凛语气冷冷,抛下一句便走,恍若未闻得身后此起彼伏的嘶哑悲鸣声。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宫墙落在墙外的红枫上。

      树顶的一片叶在劲风中摇摇欲坠,惹人怜惜。

      如她一般,无助地抓住他的背,随他沉浮。

      独孤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清楚察觉到自己失控了。

      比如昨夜的放纵,再比如今日的杀虐。

      独孤凛知道明斟雪想逃,昨夜一腔怒火驾临坤宁宫本是想当面质问她。

      却不想被明斟雪拒之门外。

      独孤凛笑了,笑得一众宫人汗毛倒竖乌泱泱跪了一片。

      很好,很好。

      那个软弱怯懦,受不得一点惊吓,听着雷声便会瑟缩在锦衾里将自己裹成个白玉团子的娇娇儿,竟也会骗他了。

      死不足惜。

      却也出乎预料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某种异样邪念。

      放她走么?任由她就此离开?

      独孤凛眸色沉了沉,半晌,冷声道:

      “摆驾承月门。”

      *
      承月门前,秋日里的草木香充盈鼻息。

      然而走得远了,那股血腥气竟去而复返,越来越浓,一行宫人皆嗅到这不寻常的气息,不安地窃窃私语着。

      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明斟雪下意识想躲,她想抓住邓嬷嬷的手寻个安慰,一伸手却抓了个空。

      是了,而今邓嬷嬷带着心腹宫女替她探路,就候在承月门外预备着接应她。

      眼看一场暴雨将至,领头太监示意众人先往檐下去避雨,待到这阵雨停了再出宫。

      周围宫人彼此相熟便聚在一处说笑,明斟雪被雷声扰的害怕,又担心被人认出了身份,遂将包袱紧紧抱着怀里,独自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待着。

      说不清缘由,心下始终惴惴不安。

      阵雨来得急,走得快。
      一行人收拾了行囊再度上路。

      御道上积聚的雨水追着绣履跟儿蹦哒,甩了鞋面几滴泥点子。

      “想着今儿回家,特地做了双新鞋给阿娘看看呢。谁成想老天不给脸面,顶顶干净的新鞋面被弄脏了。”

      身侧的宫女低头盯着鞋面忍不住抱怨,明斟雪的视线随之一落,忽的钉在了她的绣履旁。

      水洼里静静躺着一枚碧玉坠子,被泥水掩着不甚引人注意。

      可明斟雪对此再熟悉不过,这是她今早亲自交于邓嬷嬷的,本是一对,因何落了一只在这处?

      她心不在焉,正出神想着,忽见身旁宫女纷纷拿袖子捂住口鼻,更有几人蹲下身来作势要干呕。

      明斟雪回过神,鼻息间倏的窜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喉咙,刺激的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忙伸袖掩住口鼻,努力平复胃里的不适感。

      领头太监却恍若未曾嗅到异味似的,只一昧催促着宫人往前走。

      宫人里开始骚动。

      明斟雪心跳得越发快,一路走来遇见的稀奇事实在太多。她告诉自己,再走上片刻便能逃脱这座囚笼了。

      只略一想着,脚步便不自觉地开始加快,步履轻松得很。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砰!”

      走在前头的宫人蓦地刹住了脚,明斟雪一个不留神,撞上了她。

      “对不住,对不住……”明斟雪满怀歉意,连声道着。

      那宫女却并未转身来同她言语,只是呆愣愣的背对着明斟雪。

      明斟雪觉得这人甚是奇怪,身子霎时间绷的同石像一般僵硬。

      她正想关切宫女是否身子不适,那人突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血!血!!好多血!!”
      “你不要命了!敢在宫里大声喧哗!”
      “姐姐救我,姐姐,我不想死……”

      走在前头的宫人乱作一团,跑的跑,散的散。

      面前一空,明斟雪茫然。

      这时冰凉粘腻的触感游蛇般窜入足底,爬上脚背。

      自绣履尖飞快漫开,湿答答的浸湿了鞋袜,一片冰冷。

      这种感觉勾起了她记忆深处的恐惧。

      面前巍峨的宫门逐渐淡去,明斟雪眼前浮现出那座睥睨天下,象征无上皇权的金殿。

      玄衣青年强势地握住老皇的手,逼他执笔沾着梁宇间悬着的一具具皮囊滴落的血,在明黄绫锦上一笔一划亲手书写传位遗诏。

      号令群雄、威震八方的九五之尊这时沦为青年手中的提线傀儡,往昔威风全然不在,被桎梏着违心写下一笔又一笔,却无能为力,只会老泪横流。

      独孤凛搁下笔,颇为满意地欣赏着这份写有他名字的传位血诏。

      出人意料,下一瞬他却捻起那封足以让他名正言顺继位的圣旨,轻飘飘地一抛,任由火舌吞噬掉那份虚伪的名正言顺。

      他俯下身来睥睨着颓老的皇帝,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儿臣想要的,自会亲手夺来。父皇给的,儿臣一概不稀罕。”

      重重宫阙渐渐自眼前消散,明斟雪怔怔低下头,望向被浸湿的绣履。

      淹没脚背的不是暴雨后的积水,而是被雨水冲刷过来的殷殷血水。

      明斟雪霎时凉彻心扉,脸色煞白。

      脑海中千万种声音一齐涌出,混乱嘈杂。

      逃!逃!快逃!

      明斟雪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环视一眼万仞宫墙围成的囚笼,不管不顾地往宫门处拼命奔去。

      脚下踏开的血水迸溅了一身,耳畔肃杀的秋风掀起薄纱,割着脸颊呼啸而过,明斟雪没有知觉,只知一昧朝外跑。

      快些,再快些,就要到了。

      出了这扇宫门,她再也不要回到这座压抑的笼冢里。

      既到此处,断无再回去的道理。横竖被独孤凛抓住也是个死,出宫,唯有出宫,这是她最后一线生机。

      死在宫外,也是自由的。

      明斟雪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白纱翻飞,裙袂飘飘,像一只被压抑许久终得破茧而出的振翼白蝶。

      她穿过冗长的宫道,踏出承月门,彻底离开了这座困着她三年的宫城。

      她自由了!

      穿过承月门的那一刻,明斟雪心里积聚已久的不安与郁结瞬间消散。

      她真的恢复自由了。

      明斟雪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只觉得背负多年的沉重枷锁倏的被除去了,身心无比轻松。

      宫外的风也很温柔。

      下一刻,明斟雪唇角的笑突然僵住了。

      她愣愣望着眼前的场景,感觉一瞬间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近乎窒息。

      一场瓢泼大雨将淋漓鲜血冲刷得遍地都是,水量太盛,漾着波澜一股脑涌入宫城,连来去自由的风都被染成了可怖的血红色。

      满地猩红淹没了明斟雪的脚踝。

      路的尽头,是数十名垂首跪着的宫人,浑身被滂沱大雨浇透了,颈上、腕上的血仍掺着发丝间滴落的水一齐往下流淌。

      落在颜色浅淡的水泊里,变成一簇簇血花,在水中弥散晕染,很快加深了血泊的殷红。

      一滴一滴,昭示着生命的消逝。

      这便是承月门前血水的来源。

      身后一同还乡的宫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明斟雪反倒拖着僵硬的身子朝那些垂首跪地的宫人走去。

      走近了才发觉,这些人血肉模糊一身是伤,早断了气。

      明斟雪仔细地辨认着,一个一个看过去,步子越来越沉重,直到再也迈不动。

      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除去独孤凛安插的人手与候在宫里流萤等,承月门前跪着的是坤宁宫三百五十四宫人。

      三百五十四条人命。

      明斟雪看到了冒死领着心腹帮她打掩护,接应她出宫的邓嬷嬷。邓嬷嬷是她的乳母,在明府时便看顾着她长大,同明斟雪过世的祖母一般慈爱。

      她看到了清早唱曲儿帮她疏解郁闷的百灵,百灵才过了十四岁生辰,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很爱笑,很会琢磨些新鲜玩意讨明斟雪欢心。

      还有鸢尾,年岁正好已说定了人家,两情相悦预备结亲了……

      还有,还有……

      都是明斟雪最亲近的人啊!怎会一夕之间全部丧了命!

      她已经失去至亲了,私逃出宫就是为了在合族被发往岭南前,再见上亲人一面。

      为何连她身边的宫人,都难逃一劫。

      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一一离去。

      明斟雪似乎累极了,只是呆愣愣目睹着承月门前的惨状,身体开始颤抖。

      黑云压城,沉闷的雷声低低滚至头顶那方天,又一场风雨将至。

      倏的一阵劲风卷走锥帽,露出薄纱下清丽绝色容颜。锥帽边沿沾上血水,白净轻薄的纱幔瞬息被血水吞噬。

      闪电如利剑般骤然划破苍穹,继而巨雷轰鸣,地动天摇。

      明斟雪后知后觉,惊雷在头顶炸开的瞬间,她瞳孔涣散,面上“唰”的失了血色。

      她想紧紧捂住双耳,抬手的瞬间,一双遒劲有力的大掌先她一步紧紧护在她面颊两侧。

      柔软的掌心触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指节,耳畔的雷声被削弱了几分,明斟雪面上的惧色却陡然放大。

      苍白的唇瓣止不住颤抖,明斟雪僵硬地转过身,猝不及防撞入那人幽幽的黑眸中——

      在她身后,头戴十二旒衮冕,身着玄色冕服的帝王躬身替她挡住雷声,将明斟雪纤弱的身影罩在身下。

      帝王神情冰冷,眸底翻涌着的戾气来势汹汹。

      待到雷声过去,独孤凛松开手,俯视着身下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伸出指节怜惜地碰了碰凝脂般细腻的面颊。

      温香软玉,我见犹怜。

      他忽然笑了。

      指节自脸颊顺势滑下,用力钳住尖尖下颌,掐得娇嫩的肌肤红了一片。

      独孤凛盯着那双倒映着他的身影,满是惊骇之色的眼眸,咬牙切齿:

      “斟儿想逃去何处?”

      目光自血泊中一扫而过,平静得似是在欣赏风景,独孤凛笑的温柔而残忍:
      “又能逃去何处?”

      明斟雪如坠深渊,瞬间被沉重的无力感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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