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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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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柳凉生渐渐远去的背影,陈深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怅惘。十六年前的旖旎春光又一次在内心深处重演,那时的自己,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而他,则是刚刚蟾宫折桂、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
那个初春的早晨,自己光裸着双足浸在冰冷的池水中,轻轻地晃动,一边百无聊赖地数着逐水而去的落花,直到一个温雅悦耳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戏水呢?”
那时,陈深诧异地转过脸,便看见段景仪悠然地骑在一匹白马上,两眼含笑地注视着自己,一派闲雅斯文。和煦的春风轻轻卷起他头上长长的发带,混合着杏花的香味,一齐烙在了陈深的心底。
见陈深略微有着错愕,段景仪唇角微扬,翩然下马,步态怡然地朝池边走来,举手投足间更显得气度潇洒,风流倜傥。
陈深依稀记得当时段景仪穿着一件金丝缧边的广袖长袍,前襟上绣着寥寥几朵含苞欲放的梅花,和他乌纱帽上插着的那株怒放的杏花相映成趣,越发衬托出此人飘逸的风姿。
“殿下好像不高兴呢。”段景仪在陈深面前站定,微笑着问道,“苦着一张脸,是在生谁的气呢?”
陈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烧,心中亦掠过一丝细腻而绵长的悸动。他于是眼帘低垂,别过脸,一言不发。
段景仪见他玉雪可爱,神情天真,不由失笑地蹲下身子,柔声道:“啊呀呀,怎么连我都不理了?莫非是我得罪了殿下?”
陈深摇摇头,依旧抿着嘴不说话。
段景仪索性撩起衣摆,同陈深并肩而坐,侧着脸笑道:“那么让臣猜猜。嗯,是皇后娘娘又责罚殿下了?这次殿下犯了什么错啊?”
“我才没有错!”陈深嘟起嘴,“都是阿奴不好!”
段景仪憋着笑,故作惊惶地道:“殿下说话真是愈来愈玄妙了,怎么是臣不好呢?臣不记得做过什么坏事呀!”
陈深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气鼓鼓地道:“上次阿奴替我写的那篇策论,害得我被母后骂。母后说了,以后再写这种酸溜溜的话,罚我面壁三个月……都是阿奴不好!”
段景仪笑容微敛,道:“哦?是那篇‘列国王霸之道论’么?”
陈深点点头:“母后只读了开头就生气了,尤其是那句‘儒者弃刀戟,仁义之兵不战而自胜’,还有‘君王一掷,则天下黎元顿首;独夫一炬,哀四海苍生无辜’。”
段景仪唇边的微笑依旧:“殿下认为怎样呢?”
陈深眉头轻蹙,歪头想了一会道:“兵者,天下至道。当然是王道为体,霸道为用。”
段景仪缓缓起身,微风拂掠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轻缓的袍袖随之摇曳,衣袍上淡淡的熏香弥漫在太液池边。那时,陈深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明亮而快活的。只是,陈深没有注意到,段景仪眉宇间的笑意正在逐渐散去,连声音都变得旷远:“那么,在殿下眼里,是社稷重要,还是生民重要?”
陈深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社稷重要。社稷不保,生民何依?”
段景仪自嘲地笑笑,“是啊,是啊!乾坤察察,儒冠从来误人,百无一用者,却是书生……”明朗的笑声轻轻回荡在太液池畔,朝霞透过大片的杏花,隐隐绰绰地洒落在段景仪俊雅的身姿上,让人有一种恍若出尘的错觉。
太液池畔吹来幽静而祥和的风,纠缠着杏花矜持的香味轻轻拨弄着两人的衣襟。段景仪的袍袖微微拂动,暗红色的衣袂似乎被香风所熏染,竟也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暗香。他轻轻摇动手中的折扇,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只是温文尔雅中却隐约透着一丝落拓不羁的桀骜。
陈深清澈如水的目光探究似地落在段景仪温和而洒脱的笑容上,朦朦胧胧中,心底浮动着一股莫名的骚动,仿佛是欢喜,却又不知喜从何来。
蓦地,湖面升腾起一阵激越的风,池畔的杏树剧烈地抖动着,低低的枝桠亦在飒飒凉风中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音。
杏花落得更猛了,或红或白的花瓣大片大片地陨落枝头,随风起舞,彼此纠缠,纷纷扬扬间有似一场密密匝匝的春雨。疾风吹乱了二人的衣裳。段景仪帽冠上的发带亦飞扬起来,在落英缤纷中恣意乱舞,优美而灵动。
陈深抬起脸,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漫天花雨,甜甜地笑道:“好美。”
段景仪亦负手微笑,他静静地望着身边漂亮的少年,眼神更加柔和:“殿下说得不错。春天的落花最是迷人。”他伸出手,杏花的残瓣跌落在他的手心,“美丽只在瞬间,却依然刻骨铭心。”
陈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足尖轻触柔软的落英,一缕淡淡的忧郁在心底滋生。他时常这样莫名地伤感,却从不敢表露出来,尤其不敢让母亲发觉。他知道,母亲最痛恨的便是自己多愁善感的性情。但是,他更为清楚的是:自己天生柔弱,欧阳飞飞多年来的苦心孤诣并不能磨灭他骨子里的温柔天性。
陈深怅然若失的严肃表情却让段景仪感到有些逗乐。在这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混杂着孩子的天真与成人的阴郁,越发惹人怜惜。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子,直直地盯着陈深明亮的眼睛,含笑道:“有一样东西,比落花更为迷人,殿下知道是什么吗?”
陈深抬起头,疑惑地眨眨眼睛,随之摇了摇头。
段景仪微微一笑,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在描摹着陈深姣好的柳眉:“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 突然间,他的指尖一滞,然后缓缓垂下,轻声道,“春花固然迷人,却怎及得上殿下半分?只是殿下一天到晚紧锁双眉,这实在是个不好的习惯。”
陈深呆呆地看向段景仪,某种奇异的紧张使他有些无措。他微微感到羞赧,不由垂下眼帘,间或躲闪着段景仪温和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地打量对方。
年轻的书生悠然沐浴在春风之中,笑容益发温雅和煦。
陈深心头猛地一跳,眼底却明亮起来——眼前这张灿若春阳的笑颜让他从心底感觉到了温暖,心情竟也莫名地感到愉快。那一瞬间,太液池畔所有的一切在陈深看来都显得生趣盎然、欣欣向荣,池中的碧波与空中的落花仿佛都成了有生命的活物,无处不让人觉得惬意。
于是,他的目光中亦分明染上了笑意,开始愉快地游移,他快活地拊掌道:“啊呀!今天不是新科进士骑马游街的吉日么!你这个状元,今日可风光?”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可是一日看尽临安花?”
“临安的名花太少。不过,”段景仪轻笑着摘下头上粉色的杏花,拿在手中把玩了两下,接着轻轻插在了陈深的发髻上,“这里倒是有一朵绝世无双的。”
“什么绝世无双?”
“世上连中三元者能有几人?”段景仪轻摇折扇,笑容有些自负,“此花随状元游街,岂非天下独一无二?”说话间,段景仪便向后退了半步,他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轻握扇柄,仔细地端详着陈深的脸庞,稍顷,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朗的笑意,“果然美极!人面杏花相映红……诚然如是……”他的眼波温柔似水,“臣赠殿下一株绝世无双的杏花,殿下回赠臣些什么呢?”
陈深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阿奴喜欢什么?我明日让人送来。”
段景仪的笑意更浓,他探身向前,凑到陈深的耳边,轻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殿下,一个吻,如何?”
陈深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段景仪。
“殿下可否答应呢?”段景仪唇际的微笑依然潇洒如初,仿佛自己方才的话极为合情合理,“臣只是想亲一亲殿下的眼睛而已。”
陈深机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恍惚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的笑容。
“殿下这是答应了?”段景仪伸出右手轻轻拂过陈深精致的眼眉,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低下头,深深地注视陈深漆黑的眼眸,低声道,“殿下……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美的眼睛……”他的唇凑了上来,如蜻蜓点水般地在陈深的两眼间游移。
陈深闻到段景仪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清爽气味。这种清凉的感觉混合着两人的衣香沁入了彼此的气息中,悠长,悠长而又淡远。
陈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能感觉到段景仪轻柔的吻如羽毛般掠过自己的脸庞,温暖有如初阳。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念头在少年的心底萌生,并且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这种怪异的情绪让陈深感到惶惑,他无措地推开段景仪,咯咯地笑出声来。
“好痒。”他如是说,一颗心却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他心里面是明白的:自己正在用孩子的天真掩盖莫名而来的慌张。
段景仪亦从容起身,他振了振衣襟,依旧微笑着注视陈深。满天花雨中,少年纯洁无暇的笑容让段景仪有些陶醉。他承认:自己对美丽的事物天生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痴迷,而眼前这张纯真的脸无疑让他看到了何谓美的极至。
段景仪的唇于是优雅地一弯,朱红的袍袖洋溢着喜悦的气息在春风徐徐中簌簌作响。“殿下的相赠,”他将左手搭在陈深柔软的肩上,“这是臣今日所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陈深的眸中瞬间闪过一抹隐约的绯色,他匆匆别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太液池的柔波,数片残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前悠然飘落。他有些尴尬地笑着,脸色却越发地红了。
段景仪亦不再说什么,温暖的手掌覆上陈深光洁的额头,缓缓地摩挲着少年天真纯粹的容颜。陈深垂下眼帘,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烧着了一般。他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指尖轻轻掠过自己的眼眉,最后停留在眉间那点醒目的红痣上。
陈深茫然地抬起脸,正对上段景仪深如春水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缩,仿佛某种朦朦胧胧的情愫正在破茧而出……
还是懵懂少年的陈深并未觉察到,段景仪绚若朝阳的笑容已经进驻了他的灵魂深处。他只是单纯地感到,自己发自内心地喜欢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俊美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