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2、围城

　　陈深端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不远处的秦南林，眼角眉梢都透着深深的寒意。

　　承明殿里异常寂静，碗口般粗大的红烛闪动着摇曳的微光，偶尔有几丝轻微的抽气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秦南林跪在地上，只觉得森然的冷气从脚底慢慢升起，心中的恐惧更胜，不由得瑟瑟发抖，陈深的目光刺得他心里发慌，那种眼神，带着残酷和阴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杀戮。

　　陈深的声音如同他的目光一般没有任何热度：“国书朕已经看完了，但愿杨诺能信守承诺。”

　　秦南林叩首道：“陛下请放心。吾皇有言，只要陛下写下降书，吾皇一定以礼相待，决不会妄动延庆宫内的一草一木。”

　　陈深的嘴角微微一弯：“朕便随他所愿。”

　　秦南林大喜，抬头向上位望去，却正对上陈深如电的目光，不由大骇，慌忙伏地叩首。

　　陈深的脸上尽是鄙夷：“北朝竟派了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来。”

　　秦南林唯唯诺诺道：“陛下龙威，震人心魄。”

　　陈深拿起案前狼毫，便要下笔。然而，笔端刚触及纸面，却陡然停住了动作，缓缓放下笔，转头对身后的宦官道：“吴韵，拿朕的佩刀来。”

　　宦官默然递上佩刀，陈深端详片刻，缓缓抽刀出鞘。锋利的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圣上！”身后的吴韵惊骇至极，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秦南林更是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管愣愣地看着陈深拿起一支还未开封的笔，用雪白的笔尖蘸了案上鲜红的血液，飞快地在杨诺的国书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啪”地一声将写好的书函扔到地上，冷冷道：“拿去。”

　　秦南林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封金漆面子的官文，轻轻打开，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他为难地抬起头：“这……”

　　陈深抬起下颌，一字一顿地道：“这便是朕的答复，你可以走了。”

　　“只是……”

　　“怎么？”陈深道，“秦大人莫非想留下？”

　　“不，不……”秦南林慌忙摆手，道，“小……小臣告退。”说罢，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子，便如逃难似的离开了阴森恐怖的承明殿，背后，传来了陈深肆无忌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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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南林离开后，陈深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空荡荡的承明殿内似乎还回荡着方才的笑声，然而，陈深的脸上，却是深深的落寞。

　　吴韵站在一侧，惴惴不安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君王，心中满怀忧虑。

　　大殿门前传来了铠甲哗哗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上。

　　陈深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们马上就会进城。”他平静地说道，“南陈终于完了。”

　　郁均天的脸上沾满了从战场上带来的血渍和尘土，深邃的目光中却有一丝瑟缩：“臣已经安排好一切，定能护送陛下安全出城！”

　　“那恐怕要让郁卿失望了。”陈深注视着郁均天的眼睛，缓缓道，“朕决不会走。”

　　陈深的回答并不让郁均天感到意外。二十四年的相处，他深知陈深的固执，亦深知此刻自己若一再坚持，只会引起天子的盛怒。只是，眼前的局势，自己又怎能够像往日一般妥协？

　　“陛下三思！”沉重的铠甲使他无法下跪，只能微微欠身道，“就算失去临安，我们还可以再往南徙。想当年，陛下的祖父也曾被北国的那群土匪逼至绝境，却依旧建立了南陈。陛下励精图治一十四载，岂可轻易言败？”

　　陈深冷冷一笑：“逃跑就是逃跑，用不着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陛下！卷土重来可未知！”

　　陈深的唇角慢慢钩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眉心的胭脂痣在略带苍白的脸上竟红得刺眼。沉默了须臾，他终于垂下眼眸，声音几乎地不可闻：“朕累了。”

　　郁均天心中一震。眼前的这张脸，依旧明艳如昔，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意气纷发，只剩下，难以言明的苍凉。“陛下怎可如此消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陛下如此，就不怕后人耻笑您懦弱么？”

　　陈深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懦弱？何谓懦弱？难道你希望朕从此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受人羞辱？”他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你可知道，对朕来说，比性命和江山更重要的，是身为帝王的尊严！”

　　郁均天的眸子一暗，魁梧的身影一步一步向陈深走来，身上数十斤重的铠甲使他的脚步变得格外沉重，竟震得承明殿上的烛火也微微发抖。

　　陈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郁均天高大的身躯在自己面前站定。

　　“我不会让你死。”郁均天望着陈深，目不稍瞬。

　　陈深的脸上带着浅笑，眼中射出的却是犀利的决绝：“朕宁可站着死，也决不跪着活！”

　　郁均天宽阔的肩膀有些许颤抖。然而，他那双如鹰隼般的双目却没有离开陈深逼人的视线。大殿里的气息溷浊而凝固，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郁均天眸中的悲恸愈来愈强烈，这个粗犷的汉子身上散发着一股与纸醉金迷的江南格格不入的气质，那是一种燕赵悲歌之地的慷慨与豪迈，在纤弱浮华的南方士族中尤其显得突兀。

　　陈深终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挥挥手，示意郁均天退下。

　　郁均天微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白的笑。他没有後退，反而又向前走近了几步。良久，缓缓开口，吐出两个低沈暗哑的字：“深深……”

　　陈深浑身一颤，怔怔地抬起头，却发现郁均天那张永远英气勃勃的脸此刻正近在咫尺。

　　郁均天的目光追随著陈深的乌黑的瞳仁，颤抖的声音急切而高亢：“我带你走！永远离开中土！我们一起……”

　　陈深闭上眼睛，依旧固执地摇头，脸上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不！”

　　“为什么！”郁均天一把捉住陈深的手，“为什么你要一心求死！”

　　陈深眉心微蹙：“放手。”

　　郁均天却更用力地握紧了掌中纤长的手指，然后慢慢俯下身，虔诚地将自己温热的唇印上了陈深冰凉的指尖。

　　陈深的身体一僵，容颜瞬间冰冷，眉间的怒意更盛。

　　“郁均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隐隐运力，无奈对方却将自己的右手捏地更紧，沸腾的热血自对方温热的掌心传来，似乎把他的四肢百骸都烧着了。陈深忍无可忍，扬起左手，狠狠劈了郁均天一记耳光，高声怒喝：“放肆！”

　　郁均天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扬起头，陈深愤怒的脸遥远而清晰。他抬手缓缓拭去嘴角的血痕，心中的苦涩隐隐约约，却又缠绕不休，几乎无处不在，铁制的护腕却在他的右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浓稠的血液迫不及待地涌将出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蜿蜒而下。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像孩童一样失态，可惜，自己隐藏了近乎半生的情愫，在面前的这个人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

　　“臣明白了……”郁均天的眼中带着隐约的讥诮，“陛下这样做，怕一半是因为那个人吧。难道他悬崖撒手，连带着陛下的心也一齐死了么？”

　　陈深霍然起身，脸色近乎铁青。他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郁均天满是血污的脸，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闭合，浑身上下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郁均天仰起头，坦然地直视着陈深杀人般的目光，继续说道：“他算什么东西？贪生怕死！庸碌无能！好色轻浮！放荡不羁！除了耽于谈诗论画，便是沉迷声色犬马。像他这样的人，与家是为不孝！与国是为不忠！与君是为不臣！什么江东才子，分明一个狂妄自大的软骨文人！得意时不可一世，失意时醉生梦死，难为陛下您这么多年……”

　　“住口！”陈深拍案怒喝，“郁均天，你不想活了吗！”

　　郁均天惨然道：“若能死在陛下手中，倒也是不错的结局。”

　　“郁卿倒真是忠心耿耿。”陈深微微冷笑，“本来朕不想和你撕破脸。毕竟你我自幼相识，既有君臣之义，亦有总角之宴。况且，朕自十四岁亲政以来，你一直都是朕的肱骨，至今已经有十四年了吧？”

　　郁均天隐约已经嗅到了陈深话中的玄机，心中不免黯然，当下别过脸去，不敢再看陈深。

　　陈深的嘴角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为什么我军行兵布阵的路线清军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什么南陈四十万主力在扬州形同虚设，不战而败？为什么清军兵围临安，南越的援军却迟迟不来？为什么……”

　　“够了！”郁均天猛地跪倒在地，身上的铠甲发出尖锐的碰撞声，他缓慢地抬起头，眼底是深深的绝望，“陛下都知道了？”

　　陈深缓慢地点点头，眸中尽是失望：“果真是你，朕早该料到。只是，朕实在不愿相信，一起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好兄弟，竟然也会背叛朕！”

　　“陛下可以说臣背叛南陈，但是，臣从未想过要背叛陛下！”

　　“背叛南陈与背叛朕有何区别？难道你忘了，朕即国家吗！放弃国家，放弃责任，然后苟且偷生，朕只怕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更无颜面对为南陈阵亡的江东将士！”陈深扬起下颌，点手指向身后的御座，厉声道，“你看清楚！这个位置，是朕用鲜血和白骨堆砌起来的！今日，朕更不惜再涂上自己的血！郁均天，你扪心自问，你所做的，有多少是为了朕，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们害怕朕继续推行新政，才出此下策，是不是？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借清军之手来除掉朕，然后保全自己，是不是？暗中拖延南越援军行程的，恐怕是曾在渊吧？而你，则是他们用来牵制朕的工具。因为——”陈深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朕从小就信任你，只有你，才能瞒过朕的眼睛，是不是？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