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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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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陈佞陷入了业障。
那业障之地,是山中茅屋。
周遭皆是广袤杳黯的竹林,遮天蔽日,穿透深厚云层,仅剩斑驳光亮。
陈佞捂着磕伤的额头,跌跌撞撞走了进去。
他推开竹门,里面果然没人。
竹桌,竹床,竹椅。
蛛丝结网,灰尘绵密。
陈佞兀自独坐了会儿,才出门打水,清洗伤口。
收拾好时,便看见,有人来。
那是少年,单衣薄衫,背着竹筐,手拎鱼篓,从山上小径,往自己建在山中的茅屋里回。
陈佞就站在压水井旁,那背筐的少年似是没看见他般,兀自把东西放进厨房,自己生火做饭,却技巧生疏。
陈佞看了会,开口时,却说不出话。
他哑巴似的,站在屋门口,低头看脚下,影子也无。
他的手扶在门上,刚开始时没注意仔细瞧,现在却发现搭在门上的手已经与门融为一体,抬脚伸出去,腿就硬生生的穿了过去。
像是,何生口中,飘荡的灵魂。
“人受重伤,有段时间不醒,是因魂或魄离体,在人间游荡。想要归乡的人,游荡一会儿,就自己回了;不想的人,这一生,也就结束了。”
厨房烧火做饭的少年,抱着柴火,来回从门口的陈佞身体穿过。
他也没有任何不适或者感觉,只在忙着填饱肚子,待会儿去喂后院山上破旧草棚子下养的几只鸡。
那鸡会下蛋,蛋可以吃,所以不杀。
陈佞跟着少年,看他一路上山,边挑拣地上枯树枝,边口中数数,算日子和时间。
“这是第二十五,不,二十六天了。还有两天,人就来了。”
陈佞垂眼,望着少年在捡他脚下树枝,捡起来再扔身上背篓里。
一路朝山上走,少年算了一路时间。
少年不断提醒人还有两天就来了。
陈佞靠在根竹子旁,手扶着,他脸色苍淡且微白。
前面草棚子下,少年在喂鸡。
手抓把不知道是糠是谷的饲料,一把一把的撒,认真且仔细。
陈佞跟着少年,观察了两天。
第三天,少年口中的人,并没有来。
他站在门口,来回走,来回望,这座山,这片林,这附近的山泉水,皆没有人经过,更没有鸟鸣声,安静死寂。
厨房灶上的鱼,早上就被杀了,等着下锅。
柴火垛了满屋子和后院,烧饭也够。
院里的压水井旁,洗刷干净大土缸,水也是满的,盖着只盖。
摆着家具的屋里,擦拭的一尘不染,干净整齐。
都在等着个人来,没名没姓,陈佞也不知是谁。
少年耷拉着脑袋,哼了声,摔了门,进屋。
有些生气。
陈佞站在屋外,就能听见,屋里人像是在哭,却和正常人不同,他哭时安安静静,只有啪嗒啪嗒东西掉落的声音。
陈佞抿着唇,进门去看。
竹质的家具旁,散落了满地的花。
竹桌子上本来摆放掏空的短竹节,里面盛着鲜花,那是陈佞刚来那天,少年采来种在后院精心呵护养了两天的玫瑰。
现在花瓣被少年揪了,塞进嘴里,不值钱的花朽扔在地上。
陈佞垂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望着满是不值钱的花朽。
俯身,从一堆花瓣中,捡了颗遗珠。
茅屋里,少年几天都没有出门。
陈佞开始还来来回回进出,最后直接坐在竹凳上,眼望着床上光脚也不爱盖被的少年,听他倒豆子似的掉眼泪骂人。
小姑娘似的,娇气又委屈。
陈佞手托腮。
门吱呀开时,床上骂人声戛止,猫儿似的支着耳朵聆听。
陈佞坐在竹凳上,瞧着从屋外进来,手里拎着纸包,华丽衣裳的男人。
男人生双桃花眼,修狭且多情。
皮相顶好,说话也油腔滑调,是情场浪子。
以至于,人走过去,低头亲亲少年脸颊,小声哄了几句,少年就高兴的从床上坐起来,眼睛晶亮且好看,像天上繁星。
“真的?”
“嗯。”
男人点点头,玩着少年嘴唇,还在亲。
陈佞冷眼瞧了会那男人动作,起身,转身就出门。
果然,没多久,屋里又开始重新哭了起来。
哼哼唧唧,又疼又酥。
陈佞站在庭院,也不嫌脏了,抓了把饲料,孤身往山上去。
他一个人去喂鸡。
晚上,男人走了。
少年在人走后,开始收拾包袱。
他似乎啥都想装着,背走,也不嫌累。
说桌上的茶杯要带,自己亲手制的。
后院山上的鸡要带,自己养的。
厨房里剩下的鱼要带,他专门下河捕的,脚底都被划破了。
可说到最后,第二天门口的车来接时,就他自己,握了捧山上采的、后院种下又拔了的野玫瑰,攥在手心,带上。
陈佞就坐在少年旁边。
他眼睛望着少年,看他时不时闻闻花,时不时问司机快到了吗。
司机有些冷淡,只说一遍,“没有。”
陈佞眯着眼,望着司机。
没一会儿,车在大宅院门口停下,门口站着好几个人,都是女的。
陈佞跟着少年下车。
少年捧着花,愣在门口,车走之后,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对着那群女人问,“姓梁的先生住这儿吗?”
女人都穿着长旗袍,或高或瘦,身姿窈窕绰约,美艳风情,像道迷人的风景。
她们摇着扇子,互相对视一眼,才指着身后鎏金的匾额,道,“这里是京城梁都督府,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姓梁。不知道你要找的梁先生,是哪位?”
少年想了下,“二少,梁二少。”
他说完,里面就有一个穿着荷粉色淡红长旗袍的女人表情骤变,她垂下支起的手臂,重重哼了声,抬腿进了大宅门里,后又折回身,站在高高的院门里,手摇白绒鹅羽扇,泼赖又绝情,“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二爷带你进府!呸,老娘也是瞎了双眼,瞧你干干净净,以为是个学生,没想到也是个扬着屁股给人玩的腌臜货!”
少年手捧鲜花,表情又怒又惊又委屈。
一双眼睛,盈着泪,里面的东西,半分不掉。
他攥住自己的花,像捍卫,“是他让我下山来,是他说喜欢我。你们不喜欢,就告诉他,没必要骂人!”
人群里,有人一方哄着捧花的少年,一方哄着门内的女人。
陈佞却抬头,望了眼,这大宅院之上的新换匾额,那字迹疏狂,那飞扬的上提似入云。他才明白,面前这个叫沈白的南方少年,是堪怜的死前。
这满院子的女人,是梁二少年轻时也喜欢过,至今也没抛弃过的姨太太们。
陈佞跟着少年,也进了这熟悉的宅院。
也一脚踏进,同是堪怜、同是他的业障。
④
沈白入府,没有喇叭唢呐,没有红喜盖头。
床上是他自己在被子下藏的一捧鲜花。
他住西南角的偏僻别院,别院很小,就两间,听人说是以前的仓库,也可能是更早之前的老戏台子。
他收拾干净,才进屋休息。
梁二少来时,喝的醉醺醺。
他穿的随意,崭新又倜傥,一双桃花眼风流藏情又薄幸。
沈白掀开被,拿花给他时,人似乎愣了下,复而笑,笑的酩酊大醉。
他说,“我是真喜欢你。”
沈白被捏着下颚,还在点头,乖巧又委屈。
他回答,“我知道,我都知道。”
二少笑眯了眼,趴在沈白肩头,垂了手问,“你喜不喜欢我?”
沈白被指着胸膛,黑枪杆子似的,戳住心脏。
他沉默了下,捧起梁二少微烫的脸,眉心抵眉心道,“喜欢,喜欢的。不喜欢,我不会下山。”
梁二少没说话,垂下的手指却在玩着床上玫瑰花蕊,他眼睛黑且沉,沈白分不清是醉还是情深,他只捧着人脸蛋,嘴唇轻轻碰了人微凉的嘴唇,轻轻道了句,“我信你。”
梁二少抬手,按住了人后脑勺,吻了下去。
床上的铜勾落下时,深色的干净床帘也落,洞房花烛似的。
陈佞起了身,走出院落。
院门外,有人翻墙而入,偷听墙角。
陈佞眯眼,盯着人,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看着那人在后院的戏台子上捣鼓,又翻身到台后面,弄那口没有井盖的大方井。
陈佞没忍住,攥了五指,抬拳砸了过去。
只能砸空。
这是业障。
沈白在山上的草棚下养的几只芦花鸡,梁二少自己给捉回来了。
他拎给沈白时,人高兴极了,笑的合不拢嘴,复被二少亲的脸红。
陈佞在旁边桌上坐着,低头喝茶。
梁督军进院门时,屋里俩人都愣了下,沈白在屋里,梁二少出门去迎人。
门口被打时,沈白才冲出门,一双好看眼睛就瞪着五十多岁的梁督军瞧,梗着颈子,也不怕人浑身沙场戾气,当场提刀剁了。
梁督军气的,笑歪了嘴,手指点着梁二少胸膛肩膀上,道了三声好。
“我的好儿子,让我活生生绝了后!”
沈白垂着眼睛,没说话。
陈佞立在走廊上,能瞧出,人快哭了。
倒是那梁二少,沉默须臾,转身单手揽住人,亲亲人额前。
低声哄人道,“怕什么,我活得比那老东西长。以后家你当,那些姨太太们都留你!”
沈白被哄笑,依旧撇着嘴角,不情不愿道,“我才不要。”
梁二少瞧着人红了脸,哈哈大笑。
他俯身,抱起人,道了句,“现在关门,开始造人!”
沈白又拿眼睛瞪他,耳廓通红。
陈佞也笑了。
门关着,他站檐下,望院内的一方天与地,想起了堪怜。
那只少年艳鬼,初见时,躲在垃圾桶里,扒着边沿,探出双猫儿似的眼,狼狈、干净又纯粹。
陈佞去了后面戏台,等着。
前院的日子着实幸福,使人羡慕。
以至于,狠心的梁督军为了子孙后代绵延,仿着清末的皇帝,御笔朱批,盖上王爷玺印,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入西南战场——他西南梁氏旁支的一派也都在哪儿,这是块硬骨头。
梁二少去了西南,沈白也跟着去了南方。
老爷子本以为,儿子随老子,再倔再硬再难驯服,也该低头听话。
直到,沈白自己带了玺印回。
于是,西南那口无盖的方井准备上了。
人穿着戏袍,唱了支霸王别姬,自己跳井,溺死了自己。
死后,也没得安宁。
梁二少的那些姨太太们,给人吊尸,钉尸板上,日日晒着晾着,萨满作法,不让人离了魂。
这才有了,堪怜。
陈佞站在戏台子上,他单手按着劈裂开的木头边缘,待那群萨满走后,复捡起,仔细查看。
何生说过,堪怜惨死。
既然惨,便是人为大半。
可那傻子,至今还以为自己愿意跳井,那日问他,还不说。
陈佞捏着人工切裂的木头桩子,更加气笑了。
他笑得眉眼阴沉,和那日提剑砍堪怜的晏儒洲般,阴鸷乖戾。
像圈子里人,偶尔提及的词,“疯狗”。
陈佞踱到这口镇压的莲花枯井旁,摸了下冰凉的井盖,张口,低哑道,“你是要我敲碎这口井,看看底下压着的鬼能不能出来撕了你?还是你拿着魂钉离我远点儿?司机。”
手举钉尸锤与魂钉的司机没说话,可下一秒,它对准陈佞后脑,一锤子狠狠砸下。
陈佞攥着木头桩子,揭开莲花井盖边缘缝隙时,堪怜就从里面徒手扒开了井,爬了出来。
钉尸的锤敲在钉面上,魂钉钉在堪怜身上戏袍破烂衣角上,他拧着双漂亮长眉,日头晒尸,萨满施法,厉鬼化身,本就戾气浓重,此时坏了心爱的死去嫁衣,更添怒意。
他捏着司机鬼魂的脖子,喀喀拧住撕扯,硬生生让它的脑子与身子悬系着不掉,让鬼的魂与魄不散,相互牵扯拖拽。
陈佞站在旁,远远看着堪怜,微扬着唇,没说话。
堪怜本身就是鬼,手上撕扯玩弄着不如他的小鬼,瞧着场景有些好笑。
最后司机的鬼魂一把被捏爆,周围的雾气开始散去,山里的日头开始出来时,陈佞问了句,“鬼不吃鬼的么?”
堪怜扭过头,瞧着他的表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委屈害羞更多点失望,他慢慢垂下手,眼圈微红,“……我要走了。”
陈佞动了动手指,点点头。
“嗯。”
一人一鬼站在路边,旁边还是那个碎石滚落的山体。
陈佞被落石砸变形的车,也闪着左右应急灯,稳稳停路边,一侧车门敞着。
大雾没有来时那么重了,堪怜一袭红嫁衣却在雾里时隐时现,他快走时,才伸出手腕,青白带钉痕的手腕上虚虚挂只劣质金镶玉的镯子,红着眼眶,低声问了句,“我的红线在这儿,你带我走吗?这一次。”
陈佞瞧他掌心的红棉线团,手指捏过。
他先系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再到腕骨上,走过去,慢慢裹缠在那只快消失的红衣少年艳鬼的十指与手腕上,然后翻过手掌,温热掌心握住冰凉掌心,最后相合、攥紧,相互传递体温。
陈佞望着堪怜,把口袋里私藏的玫瑰与珍珠递过去,轻道,“这才是心口住着个永远不会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