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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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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那晚,何生烧了灰,也让陈佞闭眼看。
陈佞两指捻细灰,点在眉心。
他只看见何生口中的那村落百年前是个老宅院,依山傍水,地势极好。
里面搭过戏台子,有人在上面唱过戏,看不清脸。
台后面,有口大方井。
井面雕花,像是儒释道三家并行的地涌番金莲。
何生睁眼时,愣了会儿,才问陈佞,“你还记得,第一次怎么遇见堪怜的?”
陈佞皱着眉,没回答。
何生却神色恍惚道,“我看见,你在一个老宅子里,给堪怜描眉勾眼角。”
“你对他,感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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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
陈佞站在石阶上,瞧着漆门侧风蚀掉落的清代匾额:万家庄。
他回头瞧了眼,那只艳鬼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然后推开破旧的庭院大门,抬脚踏进去。
万家庄内,庭院偌大,却草木枯黄,楼阁生灰。
陈佞从前厅经过回廊,进到房东所说的供奉神仙塔的房间。
满屋子的千字经文,屋顶房梁到墙壁香案再到陈佞所站立的脚下方砖上,密密麻麻的经文,皆是朱红色。
陈佞俯身,手指抹了下,复用指腹捻了捻,是血。
却分不清是动物血,抑或人血。
香案中央供奉的神明——是何生口中的小和尚普渡众生失败的死前模样。
陈佞擦干净手,拜也未拜,只立着身子在瞧。
小和尚手持百零八颗佛珠,双掌合十,双脚立洪流中,硕大浪花卷没着身上褴褛僧袍。
他心向佛祖,低敛眉目,悲悯沉静。
而明灭的莲花座下,似乎被人刻了字,极细极小。
陈佞眯眼想去瞧,却被后院凉亭中悬系百年的老钟砸落声,重新燎起躁意,转身拾步出去。
果然,是那只艳鬼。
他模仿游客撞钟,把瀛洲塔里听闻传世百年的老梵钟,一锤砸落地面。
这雄伟厚重的梵钟也是个老演员了,孤零零的躺在人间地面,周围本想撞钟的人围成圈,也都不敢上前,怕犯了这即将拆毁重建瀛洲塔的破败寺庙的忌讳,一生倒霉。
陈佞冷凝着表情,抬手挥挡了人群中手机拍摄的镜头,他捏着堪怜的手腕骨,眼神没什么温度的,道了句,“还不走?”
那只艳鬼弯腰抱起猫,就要出凉亭。
却被身后的人劝了句,“年轻人,进菩刹烧香的时候记得多拜拜大士。”
那只艳鬼好奇心太重,回头,问了句,“什么菩刹?”
陈佞闻言,眉梢压低。
他抬手拧过人脑袋,眼神威压,只道了字,“走。”
堪怜似是还想问,却被扯得踉跄地走了。
⑤
出门前,何生提醒过他。
山东地界,向来三不管,进去之后别让堪怜惹麻烦。
要是撞上什么,或者碰到只更厉害的,陷入哪年哪家的业障里,师叔祖入世也救不了。
陈佞阖眸,闭目坐在大巴上。
那只艳鬼就在他身后,车上没其他人。
堪怜怀里的野猫蔫耷脑袋,也不像上车时,喵喵直叫。
陈佞突然睁眸,瞧着大巴车外愈来愈多的浓白雾气,皱了眉。
那只艳鬼似也察觉不对,摘了墨镜,露出张女孩家的瓜子儿脸蛋,他虽阴柔眉眼,却生双绿眼珠子只盯在窗外,不知落在何处,有些阴郁戾气。
半晌,开口,还是异腔怪调,听不出是哪地方的口音,有些京城味道却更似南方,他说,“入障了。”
陈佞默然。
大巴一路驶在山间小道上,寻常颠簸的路,现下却平稳异常。
山间小道似没有尽头,四处尽皆白雾,浓稠像要人命。
陈佞和堪怜,一人一鬼,下了车。
司机也主动开门,提醒了句,“前面就到万家庄了。”
陈佞拢着眉心,还是没说话。
倒是那只艳鬼,抹下自己的花绿头巾,回头看了眼,正好瞧见司机坐在前面,透过反光镜看着他们,脸色惨白如纸,嘴角却咧着笑。
乍一见,像旧时给死人扎冥器的纸器店里,身着花绿、扯唇微笑的男女纸人。
堪怜细眯了绿眼,幽幽道了句,“最近日头大,路上别烧了车。”
果然,何生怕堪怜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人一鬼刚下车,车在日头浓雾下开着开着,就着了火。
火光莹绿诡异,熏烟钴蓝,似要烧通天,不似寻常所见的烟火。
天降的鬼火来的蹊跷,更蹊跷的是,笼罩在崇山峻岭间浓白的大雾散去,街面上逐渐浮现人影,他们会说话,有声音。
但声音遥远,渺小,虽像海市蜃楼般,看的见,却一碰皆化虚影。
陈佞眯着眼,站在石阶上,他眼瞧着堪怜把猫放走,去抓扑街上来往过路的行人。
也眼睁睁瞧着被猫抓碰到的行人,皆成为蒸发的水汽后,他才开口道,“堪怜,走。”
那只艳鬼就在万家庄门口的破烂小石桩子上坐着,闻声起身,逮着猫后颈,故意提到陈佞面前,几分孩子气。
陈佞没理,抬步重新推开院门。
只见万家庄内,钟乐交彰,衣香鬓影,熙熙攘攘,正是当年宴上。
他们入了业障。
这业障,始于济宁万家,终了于济宁万家的小和尚身上。
障名曰:一日宴。
⑥
山东济宁道,有个万姓财主。
他指圈了块地,围山建了别院与寺庙。
别院建山脚,叫万家庄,
寺庙藏山腰,不供香火,不添油钱。
只要来往行人,进来叩一叩,再提朱笔在墙上誊写几笔千字的经文,便功德圆满,吉祥平安。
这便是一日宴之始。
直到许多年后,小重山早已改姓万。
山上寺庙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个法名为独善的小和尚每日清修苦守。
山洪泻下来那日,正是山下万家庄里的老祖母过寿,宴席上的宾客都往山腰赶。
破败的寺庙挤着百千人,人皆提着朱笔,在曾经的过往路人誊写过千字经文的大殿墙上,再次写上,以祈求释祖菩萨路过的神佛都能瞧瞧,渡此番人间苦厄。
百千人,千字文。
那墙上的经文艳如咒,那清修苦守的小和尚也没能如诸座神佛般,口诵经文便可普渡众生。
一日宴终了。
后来,有人在洪水泻后进入这大殿。
漂浮的满院腐尸,他没管。
泡裂摔毁的神佛石像,与他无关。
他只瞧见,那在尸群中央,被人们拿着布条绞着的和尚,低眉善目,仍旧悲悯。
而墙上朱笔提就的千字经文如咒枷,同样生生锁着和尚,承担这本该无关的百千业障。
直到山腰的寺庙走水,有人在这万家庄里重新建了座瀛洲塔。
塔下,堆叠的并非渴望渡厄却苦难死去的人,而是满殿神佛摔碎的石像肉身。
这座镇压神仙的瀛洲塔,也在后来有名。
被人们称为:神仙塔。
如今的大殿供奉神明的位置上,仍然是百年前的人像,而那墙上的千字经文也没褪色,依旧艳烈如咒。
那年万家庄的一日宴上,曾锤响过的梵钟,至今悬系在众神仙的碎石像之上。
⑦
钟乐唢呐,嘀嘀嗒嗒。
万家庄内,入目尽是红衣华裳。
可一待走近席上,那份吵闹与热闹,遥远孤独又渺小。
陈佞挥手,直接扫过席上正坐着一个人的肩膀,那人瞬间蒸发成水汽,和门口被猫抓的一样。
但不同的是,有些蒸发的水汽会落在地上,变成纸钱,有些则是细灰,指尖一捻,火上一燃,竟是人骨灰。
陈佞皱着眉。
他重新穿过堂屋,进入后院。
那间摆着小和尚像的房间还在,满屋子的千字经文也在。
陈佞还是伸手,抹了墙上的朱字。
转身去瞧小和尚像时,同样想伸手去拿,却是被后院的梵钟掉落声打断。
陈佞表情有些凝重。
他出门,仍是刚开始的那样,人群围着那只艳鬼,悬系的老钟砸进土里地面。
他说出口的,还是那两句话。
然后带着堪怜走。
走出去后,坐上车,复又回来。
所有的一切,仿佛像是个圈,终复始,始复终。
怎么都难以挣脱,最后回归重复。
陈佞第五次站在小和尚像前。
他眼盯着和尚,在钟落时,眉梢压下,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往屋外转时,抬指搭了下门框边沿,果然没受伤。
他朝包围的人群中走去。
顶着堪怜皮囊的东西也都还在那儿。
猫也在,只是不叫。
老梵钟落在地上,地砖砸出裂纹。
陈佞站着,没开口。
挤在人群前,离堪怜最近而且正在拍摄的人也在,他举着手机,一句不说,似乎都在等陈佞先开口,周遭安寂如坟。
这么多人簇拥中,陈佞完全未听到多余的呼吸声。
仿佛,这山峦,这大院,这方土地之上,只有陈佞活着。
眼前的堪怜并非堪怜,它顶着堪怜的皮囊,学着模仿,实质不知道是什么。
这脚下的松软潮湿土地,也是。
虽说百年前洪水泛滥,但也不至于至今仍散发雨后土腥乃至腐臭。
陈佞盯着面前的堪怜,捏起他的手腕骨,微微启唇,“也该让我醒了吧,晏先生。”
‘堪怜’似乎愣了下,唇角扬起,露出怪异的笑。
和大巴上遇见的司机,笑容几乎无差,他顶着堪怜的皮相,喀喀拧动脑袋,模仿堪怜之前的神色,微歪头,异腔异调道,“你带来的,那只鬼呢?”